TONIGHT
夜讀
病一般日輕夜重,重病房的夜,更多了一份沉重。
“重病房”,老百姓叫它“搶救病房”,文人婉約地稱為“生命的凍土”,這間特別寬大的305病房就是。搶救車、氧氣瓶、輸液架、起搏器一股腦兒地靠墻排著,讓人望而生畏。
內科病房大樓黑黝黝地隱在夏日夜幕的深處,病房的燈大都還亮著,在仍然很熱的空氣中閃著朦朧的光,仿佛夏夜的眼睛,守望著一個個病人。
快子夜時分了,夜風透過窗縫送進病房,讓人覺出與空調不一樣的清涼。窗沿上擱著幾盆吊蘭,銀邊的綠葉叢中伸出幾支花梗,掛滿了點點纖小的白花。葉片無力地垂著,也許還沒有從烈日的烘烤中蘇醒過來。
在這間重病房里,平常人體驗并不深切的生命價值,真正被放到人世的天平上細細地衡量。此刻當人們在深夜的涼意中悠然睡去的時候,在這里,生命正在作痛苦而頑強的、或許是最后一次的抗爭。
醫生讓我在“病危通知單”上簽了字,我意識到母親嚴重的胃出血可能最終無法控制,懸著的心很難受。我相信所有陪夜者的心都懸著,病床上的生命均在似有若無之間。
1號床是一位紗廠姑娘,聽說患的是血癌,不知怎么被她知道了,當即逃出醫院去,好像就能逃離死亡線似的。現在她回來了,默默地閉眼躺著,眼角隱隱地掛著淚水。她的父母正從外地趕來。
墻角的4號床是剛搶救過來的心梗婦女,此刻正發著高燒,低吟一聲后又閉上了眼,只聽見家屬擰冰毛巾的滴水聲。
門口的加床是一位服毒自殺的年輕少婦,抬進來時就像死了一樣,丈夫懊喪而焦急地扶著擔架,不住地捶自己的腦袋。搶救已經完畢,輸液管里正一點一滴地流著挽救生命的藥液。丈夫似乎真正意識到了妻子生命的價值,睜大了眼睛看守著她,一眨也不眨,一動也不動。
母親是2號床。旁邊3號床是一位高血壓的老太太,一直昏睡著沒說過話。不知她什么時候睜開了眼,盯著輸液管看著看著,突然聽見她說了一句:“藥水——滴得——嘎慢?”家屬趕緊去問醫生,醫生表情凝重地告訴她們:生命就在這幾小時內。
沒多久,響起家屬撕心裂膽的哭喊聲,3號床老太太去世了。我深深地同情死者的不幸,但又怕哭喊聲驚嚇了這些重病患者。
“哭吧,別憋著,我們也不怕了,人總有一天要走的。”母親不知什么時候竟輕輕地說話了。
3號床的家屬反倒壓低了哭聲,只聽得斷斷續續的抽泣和強忍的哀號。心臟病婦女聞聲拉開了額上的冰毛巾,費力地睜開眼,那微弱的眼光里滿是傷感。1號床的姑娘坐起身來瞧著眼前的一切,抹了抹眼角的淚珠,低下頭。
我和加床的那位丈夫一起幫著家屬將擦洗后換上壽衣的死者抬進太平間。這間不大的四方小屋里,灰白的水泥地上已擺著兩具尸體擔架。這也許是人世間最寂靜的角落了,生命已悄然離去。
太平間的周圍是一片茂盛的闊葉林,纏在欄桿上的牽牛花正把無數花蕾鼓得飽飽的,等待在晨曦里開放。青草叢中響著小蟲此伏彼起的鳴叫聲。生命,依然無處不在,無時不在,即使是在一個又一個生命離去的時候。
我們回重病房時,看見隔壁那個晚期肝腹水的婦女,一手提著輸液瓶,一手扶著走廊的墻壁慢慢地朝廁所走去。她謝謝別人的幫助,一定要自己試著走去小解,似乎想讓蒼天知道:她還能走,還能走下去。我看見加床的少婦醒了,趕緊推了推與我一起回到病房的那位丈夫,他喜出望外地撲到床前,輕輕地與妻子說著什么,兩人的手不知什么時候握在一起了。母親好像睡著了,真實見證過死亡的人,也許心就會坦然點。
黎明的腳步已經不遠了,正在翻山越海地趕來。窗沿上的吊蘭在夜氣的滋潤下,葉片開始挺了起來,拱衛著中間綴滿小白花的花梗,葉片兒綠綠的,小花兒細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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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狄火勤
編輯 |顧金華
誦讀 |王伊(上海體育大學)
視覺 |邱麗娜 劉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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