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人民日報中央廚房-博古知今工作室】
呼嘯的風卷起枝頭的雪,晴朗的夜便忽然嵌上了銀色的邊。
這是興安嶺的冬天,毫無疑問,零下四五十度的氣溫足以令最頑強的意志在頃刻間迎來光榮的死亡,在許多抗聯將領的回憶錄中,自己親密的戰友就這樣在冰天雪地之中稍作停留,然后便悄無聲息地化為一座冰雕。
想要在這樣的世界中存活下來,抗聯的戰士們必須在雪海的深處找到屬于自己的方舟。
那便是名為“密營”的存在。
所謂“密營”,便是“秘密營地”之意。
其實抗聯究竟是何人在何時提出“密營”這個概念已不可考,不過許多人認為抗聯第一座密營乃是1933年東北人民革命軍第一軍獨立師在濛江那爾轟大頂子所建——后來濛江有幸埋忠骨,便是今天的靖宇縣。此處嶺長河細,山深林密,除了以伐木為生的“木幫”、淘金挖參的“放山”外,便只有“綹子”(土匪)和馬賊出沒此處,因此獨立師進駐此處后能夠為木幫提供安全保障,頗受歡迎。11月南滿獨立大隊進駐那爾轟,在深山中搭了戧子,供傷員休養,而這,便是抗聯的第一座密營了。
這座密營乃是典型的東北“地戧子”結構,特點是就地取材,建造方便:東北的深山中老林子遮天蔽日,好木頭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只消將長木樁斜放交叉搭出一行“人”字框架,上覆茅草樹皮便可遮風擋雨,至于這首尾兩端開口則全憑搭房人的喜好,有的手腳勤快,便以整排木樁打入地下,用泥土與草膠涂抹結實,形成兩端墻體,正面開門開窗,屋內不起火不燒炕,所以也稱“冷戧子”。而若只住幾人想要對付對付,便沒必要這般折騰,做成前高后矮,逐漸收窄的結構倒也能勉強湊合,這樣一來前邊高抬如馬頭,后面低垂如馬尾,因此也叫“馬架子”。“地戧子”的妙處在于豐儉由人,建房之人再懈怠一點,連山墻木樁跟茅草都要對付,便可退化成最原始的“窩棚”;若是勤奮一點愿意在“人”字框架的兩側也建起土墻,便是像模像樣的小屋。因此,抗聯最初的密營大多是這種結構。
東北本是苦寒之地,每年雪期五月有余,天寒地凍之下便是萬徑人蹤俱滅。打家劫舍的綹子、淘金挖參的行幫、進山打獵的獵戶等都要在入冬前做好“貓冬”的準備,然后各尋去處,待到來年春暖花開之際再重入山林,而進山之后自然少不得要在山中搭個住處。所以在深山老林之中尋找妥帖之地落腳,乃是綹子中“大當家”、挖參人“把頭”的看家本領。九一八事變后東北抗日義勇軍與日偽連番大戰,數支部隊被打散后藏身山林,更是積攢了大隊人馬在山中修建秘密營地的經驗。而在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形成過程中,這些本領自然被投奔抗聯而來的各路隊伍帶到了抗聯之中。所以,抗聯密營的選址講究山高林密,背風近水,向陽擇土:山高則洪水不侵,林密則敵人難尋,背風則不入邪氣,近水則生計有源。至于向陽擇土,那就更加重要一點:“地戧子”往往陰暗潮濕,密營中又經常要安頓傷員,所以向陽開門能夠確保白天光線充足,選擇合適的落腳點則可以避開過于潮濕陰冷的地方。
當然,除這些外,投奔到抗聯旗下的好漢還帶來許許多多實用小技巧,比如各種遮掩痕跡的奇妙手段:如果行進痕跡無法避免,則確保大家排成一列,每次邁步時都踩進一個雪窩之中,由最后的人“埋溜子”,用雪埋住腳印,又或者是“插蒿子”,以植物遮掩行動痕跡;而若是時間充裕,則每人都要準備高蹺一副,進出密營時便要踩著高蹺行進,以遮掩行蹤,趙尚志曾經打趣稱:“抗聯戰士真不簡單,一邊打仗一邊練踩高蹺,等抗戰勝利了,咱們住進大城市,我領你們扭秧歌,我當打頭的。”
如果只是冬藏夏住的話,那不能在室內生火的“地戧子”倒也問題不大。尤其是那爾轟等早期游擊區在1933年前后乃是人煙稀少的“三不管”地帶,抗聯將士在此地幾乎可以公開活動,對密營的需求尚不十分迫切。然而隨著游擊戰的不斷發展,日偽“討伐”力度漸漸加強,1934年楊靖宇提出“密營和后方基地的建設數量和質量都需要加強”的要求,因此保暖性更強的“地窨子密營”應運而生。這類密營依然是以“地戧子”“馬架子”結構為基礎,只是在修筑前要向下挖出一個長方形的大坑——如此一來在水平高度沒有變化的情況下,屋內空間便大大增加了,所以可以搭上土炕,解決了“冷戧子”沒法取暖的問題。條件允許時抗聯更是修筑過“木刻楞”或曰“木嗑楞”式的密營。顧名思義,“木嗑楞”的要義便在于以原木層層壘垛,轉角處刻出大塊豁口后讓原木交叉咬合,如此吻合牢固后縱使霸王復生也不能撼動,因此又被稱為“霸王圈”。這種建筑無需梁柱,也能確保結構牢固——當然,底下該挖坑依然可以挖坑,下沉式的木嗑楞密營能夠有效降低被敵人發現的概率,如果舍得多下點功夫,那便將屋頂上堆疊樹枝廢土,任由雜草生長,隱蔽效果還會更好一點。此外還有少數以天然洞穴為基礎修建起來的密營,不過那就屬于可遇而不可求的機緣了。
1936年關東軍制定了偽滿洲國的《治安肅正計劃大綱》后,斗爭形勢陡然吃緊,抗聯隊伍對密營的需求也就變得愈發迫切。在抗聯將領的相關史料記載中,1936年之后“密營”二字出現的頻率陡然增加:這年6月,南滿特委擴大會議在輝南縣河里小會家溝密營召開,楊靖宇將軍要求“各師主力部隊在深山密林的僻靜處修建軍事密營”,并將彈藥與糧食在入冬前盡數運往密營;同年5月,抗聯第五軍軍長周保中也要求“對于密營休養所等必須重層建設(即使每個部隊有兩個以上密營)”。在抗聯將士的不懈努力下,整個東三省境內密營星羅棋布,西起遼西走廊,東至烏蘇里江,南到長白山脈,北達黑龍江流域,皆有密營分布。
在短短數年間,抗聯密營如星火般迅速燃遍東北大地,這些隱藏在莽莽林海中的密營,成為抗聯戰士出擊日寇的堅實后盾。
密營不是根據地,不是被服廠,不是修械站,不是醫療所。
但密營也可以是根據地,可以有被服廠,可以作修械站,可以當醫療所。
不同于關內的抗日根據地,東北的敵后抗日活動,從一開始就面臨著極端嚴峻的考驗:自九一八事變后關東軍牢牢掌控著整個東北的軍事政治乃至方方面面,即便是抗聯隊伍最為壯大的時候,他們依然要面對著十幾倍乃至幾十倍的敵人。
因此東北很少能建立起與敵人邊界分明的敵后根據地,絕大多數情況下抗聯都只能在敵人力量薄弱的地區活動。然而東北地廣人稀,冬季漫長,這使得許多根據地雖然表面上占地極廣,但實則人煙稀少:1934年中共滿洲省委在《滿洲反日游擊隊的現狀與團的工作》中提到延吉、汪清等地的游擊隊區覆蓋范圍超過500里,然而游擊區內居民卻不足二萬。其中很多人都是因為畏懼日寇淫威而“上山”逃難的。
早期游擊區中軍民混住乃是常態,在這個過程中大部分抗聯武裝都要效仿群眾居住到“大樹林子里的秘密房屋之中”,這也是早期密營的最主要功用:純粹的隱蔽居住地。此時游擊區與非游擊區之間的邊界依然模糊,游擊隊往往可以輕而易舉地下山購買糧食、交換情報,伺機出擊,只有少數如那爾轟等地的密營建立了醫療所或是修械站等設施。也正因如此,在許多抗聯戰士的回憶錄中,密營與被服廠、醫療所等機構都是相互獨立的設施,因為他們在長期的斗爭中已經習慣了將住宿的地方稱為密營。
不過隨著敵寇統治力度的不斷加強,游擊區與非游擊區之間的邊界開始逐漸清晰起來。日偽所采用的辦法乃是多管齊下:武裝“討伐”自然是應有之義,然而比武裝討伐更加犀利的手段,則是借助偽滿洲國成立后關東軍對東北地區治安權力的褫奪,從根本上破壞抗日武裝賴以生存的群眾基礎:1933年,日偽開始推行所謂“集團部落”政策,強行將居民集中,并有組織地焚燒散落于山溝等地方的窩棚一類的建筑物;1934年則開始收繳民間散落的各種槍械,到1935年時共計收槍98萬余支,各種子彈近千萬發;同時通過“經濟統制”與“特殊會社”等制度從經濟上將伐木等行業全部納入其管制之下,進入山林地帶的人群開始受到嚴格的限制。而關東軍更是從1933年6月開始便將大股兵力分散配置,進行“全面分頭出擊”,以期將抗日武裝各個擊破。
共產黨人給出的破局之道,一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將原本分散的各路抗日武裝力量凝聚到一起,重新攥成“一個拳頭”;二是開始擴大密營修建規模,在根據地附近的深山密林之中打下與敵人血戰到底的基礎:楊靖宇麾下的后勤部長專門花費一年多時間,在桓仁和興京(今新賓)交界老禿頂子地區老禿頂二層頂子、大冰溝、小冰溝等地修建了十幾座密營,形成足可容納千人的大型密營網絡;本溪一帶的和尚帽子密營,不僅有地窖可以長期儲存糧食和軍用物資,而且周邊還有印刷廠、被服廠、醫院等完備的配套設施,儼然便是一個功能齊全、兼具軍事與生活功能的小型根據地。1935年12月,中共東滿特委書記馮康(魏拯民)在報告中稱東滿的密營中不僅有可以自制“五六磅”炸彈、手槍的兵工廠,以及常見的印刷廠、被服廠和醫院,甚至還有一個特別的“監獄”,用來關押民生團奸細;1936年抗聯第六軍在湯原縣所修建的亮子河密營中竟然還有一所軍政干部學校,可以時常給干部上課。
顯然,此時的共產黨所領導的抗日武裝已經逐漸成長為東北抗日武裝的中堅力量,而大大小小的密營網絡則為抗日斗爭提供了堅實的后勤保障。
但這里的自然環境畢竟是殘酷惡劣的,曾經在趙尚志身邊擔任警衛的抗聯戰士姜立新,手指與腳趾全部凍掉,最后在戰士中贏了個“姜禿爪子”的綽號,他本人卻不以為忤——因為跟那些倒在明天雪地中的同志比起來,他已經足夠幸運了。
凍傷永遠是抗聯戰士身上最常見的烙印,即便在今天,嚴重凍傷導致的肢體缺損幾乎也沒有挽救的機會。但對抗聯將士們來說,寒冷并非他們唯一的敵人,即便是夏天的山林中也存在著致命的威脅:聚散成團的“小咬”、叮住就不會松口的“草爬子”,莫名襲來的瘟疫和司空見慣的傷寒都可能在無聲無息之間奪去戰士的性命。
治病的最佳辦法,自然是求醫問藥。抗聯正式成立后曾專門在軍、師、團三級下設軍醫處,并定下軍醫的授銜規則,已是相當有正規軍的架勢了。不過具體到落實環節,想找個正經醫科出身的大夫卻極有難度。直到1937年前后,抗聯分三批選了50人前往蘇聯學習了半年的醫療知識,才算勉強將自己的醫療隊伍給搭建起來。
醫生難尋,藥物就更不好找了。日偽在強化“集團部落”切斷抗聯與群眾聯系的同時,對各種藥物的管控更是格外嚴格,許多同志負傷后甚至連使用繃帶包扎都做不到。
如此惡劣的醫療條件,在1938年密營屢遭破壞后更是雪上加霜。原本許多重病號還可以在密營中靜待恢復,但現在必須做出最決絕的選擇,讓隊伍能夠盡快輕裝前行。1940年3月下旬,中共北滿臨時省委書記馮仲云等人在尋找三路軍指揮部時遭遇敵人,戰士老郝不幸負傷,前文中提到的“姜禿爪子”急忙上前,試圖幫助他轉移,然而老郝只留下“部隊能到達指揮部,對我來說就是革命勝利”的遺言,舉槍自盡了。
隨著1940年前后密營被大范圍破壞,許多抗聯的高級將領不得不率隊冒險外出籌糧,而日寇則利用這個機會將他們一一殘害。1940年2月23日,5天沒有進食的楊靖宇光榮戰死,年僅35歲。而后抗聯采取了“保存實力為主,逐步收縮”的方針,向中蘇邊境轉移,曾見證過抗聯火熱歲月的密營就這樣完成了自己的歷史使命。
本文改編自《國家人文歷史》2025年4月上,原標題為《出擊日寇的堅實后盾,密營:林海雪原上的生命堡壘》,有刪節。
編輯:周斌 詹茜卉 胡心雅
本文來自【人民日報中央廚房-博古知今工作室】,僅代表作者觀點。全國黨媒信息公共平臺提供信息發布及傳播服務。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