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笛,出生于四川省成都市,歷史學家,2015年至2021年間出任澳門大學歷史系主任。美國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歷史學博士,現任澳門大學講席教授。曾任美國得克薩斯A&M大學歷史系教授,英文學術季刊《中國歷史前沿》(FHC)共同主編、中國留美歷史學會會長等。作品曾獲美國城市史研究學會最佳著作獎、首屆呂梁文學獎、中國會黨史研究會優秀學術著作獎等。
本文轉載自微信公眾號「學人Scholar」,內容來自今年春天王笛在一席的演講。
大家好,我是王笛,現在在澳門大學教書。非常高興第二次來到一席的講臺上。今天我要和大家分享的主題是“茶館:日常的史詩”。
日常,就是最宏大的敘事????
今天我從兩位老大爺開始講,我和他們有過一種非常偶然的相遇。那是在2020年的秋天,那時候由于疫情防控,我不能出去,困在澳門的島上,我就把我2019年夏天在彭鎮觀音閣老茶鋪照的照片一張一張地拿出來翻看。看的時候,我覺得有個老大爺怎么那么面熟呢?于是我把四年前去觀音閣老茶鋪時拍的照片也拿來一起看,我突然發現:“哇,這不是那位大爺嗎!”兩組照片里有同一個人。我覺得這件事太奇特了。因為兩次拍攝相隔四年,而且兩次我都是沒有任何目的地去那個茶館里拍照片的,但是竟然出現了同樣的一個人。我覺得這后面是不是有什么故事,或者有什么緣分,所以我一定要找到他。
但當時由于疫情防控,我沒辦法回到內地,所以我找了四川大學的一位研究生,把照片給他,請他到觀音閣老茶鋪找一找,結果那位同學第一次去就找到了甘大爺。這是那位同學拍的照片,左邊這位是甘大爺。而且他還告訴我,坐在他對面那位是胡大爺,胡大爺也同樣出現在2015年和2019年的照片里。我說,這簡直是太不可思議了。
后來在2021年夏天,我終于能夠回到內地,一到成都,我馬上就去了觀音閣老茶鋪,想著這次是不是能夠再見到他們,我要親自去采訪他們。去到那里之后,發現他們仍然在那里打撲克。2022年的秋天,拍十三邀的頭一天,我就和許知遠猜測說,第二天去茶館拍攝時我們會不會見到甘大爺和胡大爺。結果第二天我們去拍的時候,他們真的仍然在那里打撲克。后來2023年春天,我又去觀音閣老茶鋪,他們仍然在那里——他們永遠沒有讓我失望。我就想,日常原來有這么大的力量,茶鋪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成為他們生活的一個部分。甚至觀音閣老茶鋪的老板李強告訴我,他說,有的老人在這個茶館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喝了一輩子的茶。去世以后,他的家人在送葬的時候,會專門到這一家茶鋪轉一圈,而且要買杯茶敬獻給他,然后才去下葬。
這讓我想到了很多問題,我感到這種日常對我們每一個普通人是多么重要。過去我們覺得,日常就是理所當然的事情。但是我們經歷過三年的防控,當我們對未來失去了預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出家門,也不知道明天出了家門,我們能不能夠再回到家。當日常被中斷的時候,我們才感覺到它的珍貴。所以我想說的是,日常就是最宏大的敘事。
《那間街角的茶鋪》王笛 著?
從小茶館發現大世界??
很多人問,你孜孜不倦地研究了二三十年的茶館,到底有什么意思?我寫了三本關于茶館的書,《那間街角的茶鋪》是最近的一本。實際上我覺得,從小茶館里可以發現大世界。茶館里邊有各種各樣的人,三教九流,有做生意的,有秘密社會的組織,有一般的吃茶的普通民眾,他們來到茶館里也有著各種不同的目的。
那么我要問,成都為什么有那么多茶館?實際上這個是各種因素共同造成的。首先是它的交通,還有它的環境。大家看到右邊的圖,這叫雞公車。大家如果到過華北平原都可以感覺到,華北平原一馬平川,如果要運貨運客人,即使是在過去的傳統社會,也可以用牛車、馬車,可以走得很快。但是成都平原是丘陵地帶,道路非常窄小,所以運貨載客都要依靠這種人力推的雞公車,推的人走了一段路,就要休息,就要喝茶,所以沿著小道有很多茶攤茶棚,后來就發展成茶館。這是一個因素。
還有一個因素,四川是一個產茶的地區,包括峨眉山、青城山,以及周圍的那些丘陵地帶,都非常適合種茶。但是大家都知道有一個說法是:“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要把茶運出去的話非常困難,所以大部分的茶過去都是在四川地區自己消費。在這個地區,茶葉就會相對便宜,一般的普通人都能夠喝得上。
王笛 繪?
當然還有其他的原因,比如水的問題。成都有個問題是,雖然有幾千口井,但是井水不能用于飲用,因為它的含堿量特別高,燒開以后面上就有白的浮沫,而且水有點苦味。飲茶的水來自哪里呢?全是從城外的河里邊取,河里邊的水質量非常高,因為它來自岷江。但是一家一戶要從城外自己挑水是非常困難的。但是茶館有水車,或者雇傭專門的挑水夫運到茶館里邊。市民非常依賴于從茶館里面去買水喝。
還有一個問題,成都平原實際上過去燃料是非常稀缺的,柴、煤都非常貴,一般的人家如果不是煮飯,基本上是不生火的。如果你要用熱水、開水,就到茶館里邊去買。所以在那個時候,如果一個成都人要搬家,就要先去打聽打聽,看看附近有沒有茶館。如果沒有茶館的話,就會覺得不是一個好的選擇,因為生活不方便。所以說,茶館實際上為成都人的日常生活提供了必要的設施。
在民國時期,大概每一天,成都有1/4的人要去茶館。所以這就產生了一種茶館文化,產生了很多有趣的詞匯。從這些詞匯中間,我們可以看到茶館中間的很多習慣。比如說“吃閑茶”。什么叫吃閑茶?因為很多成都人從早上大概四五點鐘就要起來喝早茶,有的人就會在那里待一天,特別是成都有好多是從外地來的人,比如學徒工、師傅,或者做生意的人。他是一個人在成都,所以晚上沒有工作或者平時休息的時候,就總在茶館里。所以茶館又稱為“半個旅館”。
這是1940年代成都的地方報紙《新新新聞》畫的一幅漫畫,大家可以看到,有修腳的,有打瞌睡的,有讀報的。還有左邊這個漫畫,我覺得特別有意思——“休談國事,但吸香煙”。
在茶館中間還有一種活動,就是打圍鼓。其實現在好多成都茶館都還有打圍鼓,指的是一些唱戲的愛好者,不是正式的表演,也不賣票,就坐在茶館里邊唱。由于沒有什么表演,所以也叫板凳戲。
另外茶館中間還有一種活動,叫“茶輪”。什么意思呢?就是如果我們是朋友,我們定期到茶館里邊去喝茶,輪流付錢,但是要記住上次是誰付的,下次該誰付。茶館里面有個黑板,寫著人的名字,所以每一次去就知道誰該付錢,大家輪流來,所以叫茶輪。實際上這種茶輪從深處來看,就是建立了一種社會的聯系。
還有一種活動叫“喊茶錢”,就是說如果一個人到了一家茶館,坐在那里的所有熟人朋友都要站起來說:這位先生的茶錢我來付。站起來是表示對他的尊敬,特別是那種有社會地位的人,比如說過去的袍哥、大爺,或者保甲長,大家更要表現出對他的尊敬。但是有個問題是,雖然大家都站起來說要為他付茶錢,但是有的人是真心想付,有的人是假的,他就是站起來表示一下。這對茶館的堂倌就是一個考驗,他需要根據他長期在茶館工作的經驗,從手勢和各種表現來觀察誰是真心想付的。實際上這是茶館堂倌的一個必要的技藝。
王笛 繪?
而且在四川,各個廟宇都有廟會,廟會都有演戲的戲臺。這幅畫是我根據一個老照片畫的,這是一個戲臺,它在不唱戲的時候也可以成為一家茶鋪,在戲臺上就可以開茶鋪。到了抗戰時期,好多從長江下游來的人,像上海人、蘇州人,包括杭州人,抗戰時期都到了內地。好多人到了成都以后就感覺不理解,茶館里人人面前擺一碗茶,在那里坐一整天,而且座無虛席。他們特別不能理解的是,現在我們國家在浴血抗戰,前方將士在流血,后方這些成都人四川人居然還在那里清談。我們經常說,“清談誤國”。那個時候地方報紙就發表了一些文章,批評成都人吃茶的熱情。
但是成都人也不服,有一個叫老鄉的人1942年12月就寫了一系列的文章,叫做《談成都人吃茶》。他說,我們成都人,我們這些普通人,又沒錢,我們不嫖娼、不賭博、不看戲,喝茶也是我們窮人的一個活路。但即使他用這么激烈的語言來說成都人去茶館喝茶的合理性,能看得出來他對茶館的未來也是沒有信心的。他說,我們也不喊茶館萬歲,隨著時代的發展,有了更多的場所出現,茶館遲早會被取代的。
茶館的生命力?
但是當時的人完全沒想到茶館能有這么強的生命力。雖然1949年以后,由于國家不再鼓勵做茶館,所以茶館開始逐步減少,茶鋪也越來越少。在民國時期、抗戰時期,成都的茶館達到頂峰的時候,大概是600到700家,但是到1960年代就降到了100多家,到1979年改革開放以后,茶館可以說如雨后春筍,到了現在的21世紀,根據2019年成都市政府的統計,已經有9900多家茶館,將近1萬家。
為什么茶館有這么強的生命力?那是因為茶館仍然是一個社交的空間,特別是對于退休的老年人。我們都知道,中國現在的社會是老齡化社會,對這些老人來說,去公共空間活動對他們特別重要。
王笛 攝
這兩張圖片是非常有意思的。左邊那張圖片是有一次我去成都附近的古鎮考察,叫黃龍溪,結果半路上司機走錯路了,就走到一個鄉村公路上,沿途我注意到,差不多每隔一里到兩里路就會有一家茶館,而且就是這么簡陋的樣子。我下去問路的時候,他們非常熱情,大家面帶笑容。我問了這個茶是多少錢一碗。當時成都的茶一碗一般是兩三元到五元,最貴的甚至到28元。但是在這種茶館,這種小茶鋪,一碗茶是一毛錢,我簡直不敢相信。這種茶鋪里面的茶都是比較粗糙的,就是大葉子,茶樹下面的老葉子。但是他們并不講究,主要講究的是大家在這里能夠一起聊天,他們甚至可以把活也拿到茶館里去干。大家注意到圖中有人在編草帽的辮子。你可以在那里喝茶,也可以在那里做手工。
王笛 攝
右邊那個照片也很有意思,是我2015年有一次去茶館,看到這個老人在那里玩響簧。但他并不是賣響簧的,他看到大家都在圍觀,我也在照相,他玩得特別起勁。這些老人在這種空間中找到了他的歸宿。我想如果每天到這里來,他們的壽命可能都要長一些。
我在茶館里面見到了各種人物,三教九流。比如說算命先生,有一次我就坐在府南河旁邊的茶館,來了一個老人,他說我給你算命。我說,你給我算吧。先問了價錢,8塊錢,然后報了我的出生年月,他看了我的手相,看了我的面相。那時候應該是2000年左右,他說,你在1995年和1998年肯定有兇,就是有不好的事情發生。我一聽就笑了,我說那兩年我都有好事,錯了。他又說,看你的眉毛稀疏,一定是個悠閑之人。我聽了又笑了,我說我忙碌了一輩子,你不要看到我坐在茶館里,就以為我很閑。我就說,算了算了,你就不要給我算命了,我們兩個聊天,錢照樣給你。
我們兩個就聊天。這個老人71歲,來自湖北,他只有小學的文化程度。他從兜里拿出一本書,皺巴巴的,叫《神相全書》,他說自己就是根據這個書自學成才。他還說,你的眼睛發光,我覺得你是一個有學問的人,一定是搞文的,不是搞武的。我又笑了,我說人人都可以這樣看得出來,但他說,你一定是教書的,我說你第一次說對了。
王笛 攝
然后又聊了一些,他說,我回去給你拿件東西來,你給我看看,匆匆忙忙去了,一會兒又回來了,帶了另外一本書,也是皺巴巴的,已經看了很多次了,叫《魯班全書》,里面折了很多角。他說我讀不大懂,你給我看看到底什么意思。因為那個《魯班全書》沒有標點,都是文言文。其實我也不懂算命,我就根據我對古文的基本知識,給他解釋這個是什么意思,那個是什么意思。但我邊跟他講,我心里面都在發笑——他要給我算命,現在是我在教他算命。
我也和茶館里掏耳朵的人聊過天。有一次在成都大慈寺文博大茶園,掏耳朵的是個中年人,大概四五十歲,他告訴我他來自成都雙流,就是成都的郊區,他每天和他的妻子騎摩托車過來,但是由于來自郊區,他們不能騎進城,只能騎到成都的二環路,放在他姐姐家,然后走路到大慈寺。他每天在那里給人掏耳朵,他的妻子在那里給客人擦鞋。
王笛 攝
那次我在那兒的時候,他的兩個兒子,一個在讀初中,一個在讀小學三年級,也在茶館里頭。因為暑假放假了,不上學了。其實我在跟他聊天中間了解了很多細節,當時我就覺得,其實他們是億萬農民工里邊比較幸運的,他們不用像很多四川的民工要到沿海去謀生活,他們到成都來謀生,每天可以回家去,他們家里邊還有老人,家里面還種了7畝水稻。我就問他,想不想兒子以后繼承你的手藝,他說不想,這一行不穩定,沒有什么前途。他說,我現在正在拼命存錢,等錢存夠了,我就打算過幾年在老家雙流開一家修車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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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茶館發現大問題?????????
其實過去我研究茶館,別人都說,有什么意義,你是個歷史學家,花那么多工夫干什么。但是我覺得其實茶館可以告訴我們很多東西。所以我說,小茶館發現大問題,實際上我們研究茶館這一個小小的公共空間,就是把城市放在顯微鏡下,來觀察城市的變化。改革開放以后,公共生活復興,人們更愿意到公共空間去交流,人們的日常生活有了更多的選擇、更多的自主性,同時又有各種商業文化的興起和傳播,這些都可以從茶館中間看到。而且我覺得最重要的是,實際上茶館成為一個社區的中心,人們都在那里進行交流。
王笛 攝?
以這個觀音閣老茶鋪為例,當地的老人都在那里喝茶。大家看左邊那張照片,這張照片是我2021年拍攝的,那年這位老人已經97歲了。大家看到桌上擺的兩種不同的茶,分別用茶杯和茶碗裝,在那個老人面前是一個茶杯,這里的茶對當地的老人,好多年都沒有漲過價,都是一元錢一杯。但是如果你是從外邊來的,不管你是來喝茶也好,來攝影也好,都是10元錢,給你端上的是用三件套的蓋碗茶。當然茶還是有區別的,蓋碗茶的茶質肯定要好一些,茶葉是比較高檔的。茶杯里面的茶就是比較大眾的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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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會消失嗎??????
我們現在面臨的問題是,茶館會不會消失。雖然1942年那篇文章已經說了,隨著社會的發展現代化,茶館遲早要消亡的,但茶館現在似乎變得更加興旺。但是目前,茶館也面臨著一種挑戰,特別是在2000年以后,由于城市的大拆大建,大量的小街小巷、過去的老街區,都被拆了。所以我寫了這本《消失的古城》。因為這種小街小巷,實際上是小茶館賴以生存的城市環境,但現在變成大道以后,這些小茶鋪都不在了,越來越多地向著比較高檔的茶樓發展。所以說,到底茶館能生存多久,繁榮多久,我覺得只有時間才能夠回答這個問題。
《消失的古城》王笛 著
最后,我的分享是以觀音閣老茶鋪開始,也用觀音閣老茶鋪來做結束。我想分享觀音閣老茶鋪的一天,這是2020年7月5日,茶館的一切活動都通過監控錄像被記錄下來了。記錄人是著名的攝影家陳錦老師,他對茶館特別熱心,從80年代就開始拍攝茶館。
半夜的12點54分,李強的母親李大媽就已經從內室走出來,開燈、開電視,開始了一天。到了早上4點剛過,三個工人陸陸續續進到茶館,開始掏爐膛,準備燒水。到了大概5點,老板李強已經坐在茶館里邊開始喝早茶。早上5點過,一些攝影愛好者來到茶館開始拍攝,他們自己帶了演員來,一個演川劇的、能吐火的演員開始表演,他們就利用茶館作為背景拍攝。到了5點40,李強開始出馬表演摻茶,是熱氣騰騰的味道,老茶館的味道。
到了9點過,茶館已經座無虛席、熙熙攘攘,當地的老人都來到這里。但到了中午,這些老人都回去吃飯了。下午,一對年輕人到茶館拍婚紗照,女生把麻將桌擺起,小伙子在那里拍攝。我問過李強,這個茶館里是不能打麻將的,但她主要是為了擺拍。到下午6點過,茶客都陸陸續續離開了,大家開始收拾打掃衛生。最后晚上10點12分,李大媽關燈、關電視。大家算一算,總共21個小時多,他們經營這個茶館經過了多少的艱辛。
最后我想說的是,如果我們仔細觀察茶館文化和公共生活,我認為這簡直就是日常的史詩。當我們回顧歷史,我們會發現,其實在歷史上那些記載很少的時代,往往是老百姓安定平和、安居樂業的時代;往往歷史記載特別多的,就是混亂的時代。我經常說,我們看到的那種所謂的大事業,實際上經常都是以無數生命作為代價。所以我認為,我們作為老百姓,不能幻想波瀾壯闊,就是要從宏大回歸日常,就是要讓日常生活的涓涓細流永遠地流淌,不被中斷,不被終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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