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名以外的地名
地名不僅是一個名稱所代表的空間范圍和時間范圍,還存在地名本身以外很多方面的內容。我們現在講地名的時候,往往忽略了它們的時間意義和概念,因為從空間范圍講一個地名,無論點還是面,是通過地理坐標,用具體界限劃定的。
但是任何一個空間范圍其實都與一定的時間范圍相聯系,這個時間范圍有的長有的短,在這個時間范圍里面又與很多地名以外的事物和因素相聯系,所以地名除它們的本意之外,還有其歷史的、文化的、社會的、民族的等各方面的意義。
早期的地名實際上反映了族群分布,盡管我們對它們的具體內容還不了解。如商朝人,幾乎將所有做過都城的地方都稱為“亳”,早期遷移到的地方也命名為“亳”。又如,山東好幾個地方地名都帶“不”(音夫),其實這也是反映某一個族群的流動或者分布的特點。
再如“姑”字,江南有好幾個地名有這個字,最著名的是蘇州,被稱為姑蘇。對“姑”字以前有幾種望文生義的解釋,但我的老師譚其驤先生認為“姑”沒有具體意義,只是越人的發語字。但這類地名的存在反映了某支越人的分布。
再如敦煌,從漢朝開始就有人根據漢語解釋“敦煌”二字的含義,后來日本學者指出敦煌不是來源于漢語,而是來自土著民族的語文,漢字是采用音譯,所以不能按字面解釋。
不僅敦煌,我國西北地區還有很多地名,當漢朝人記錄下來時已經無法考證它們的含義,但都反映了古代西域一些族群的分布,以及族群的影響,但在這些方面我們目前研究很不夠,將來或許能通過這些地名破譯民族成分的密碼。
早期的地名后來成為國名,成為朝代的名稱,其實開始往往是指具體的地方,例如秦、漢、魏、晉、宋等。以“漢”為例,來源于漢水,因為有了漢水,才有了漢中等地名。
劉邦的封地在漢中,成為漢王,以后他建立的朝代就是漢朝。因為漢朝在中國歷史上有重大的影響,基本上奠定統一中國的疆域,所以這個民族主體被稱為漢族。這些地名經歷具體的事件后發展成國名,因為開國皇帝或者統治者往往會把這些地方作為發祥地,以后成為朝代名稱。
地名的遷移也反映人口遷移或民族的遷移。
比如漢高祖劉邦的祖籍是豐縣(今江蘇豐縣),他父親長期生活在豐縣。劉邦做皇帝以后將父親接到關中,尊他為太上皇。但太上皇卻悶悶不樂,表示住在關中不開心,因為聽不到鄉音,看不到鄰里斗雞遛狗,吃不到路上賣的餅。
于是劉邦下令將豐縣居民全部遷至關中,為他們建一座新城,完全模仿復制豐縣。據說復制非常成功,移民將從家鄉帶來的雞狗放在城里,都能找到原來的窩。這座新城被命名為新豐,就這樣,豐縣的地名被搬到關中。像這樣的例子歷史上不止一個,所以我們往往能看到早期地名從北方搬到南方,從中原移到邊疆。
北京郊區有很多以山西州、縣或者小地方命名的地名,是因為明朝初年有大批山西移民,整體遷到北京郊外,所以留下很多山西地名。但是這樣一種地名搬家也出現過敗筆,我認為最大敗筆是乾隆皇帝把西域改名為新疆,“新疆”原指在貴州境內一片少數民族居住的地方,后來被設置為幾個縣,所以當地稱之為新疆。
乾隆年間,天山南北路平定之后,西域被改稱為新疆,以后建省時也用了這個名稱。這當然是乾隆皇帝為了宣揚他的赫赫武功。盡管這不會改變新疆自古以來屬于中國的歷史事實,但還是授人以柄,增加不必要的麻煩。
外國有人攻擊我們,說中國到乾隆年間才占有新疆的,因為你們自己都承認新疆是你們新的疆土。其實清朝學者已經發現漏洞,所以他們解釋為“故土重新”,但這也可以解釋為左宗棠從阿古柏叛亂中收復新疆。這至少是改地名的敗筆,如果沿用西域,與2000多年前一致,豈不更好!
還有很多地名本身就記錄了一段歷史,最典型的,是今山西、河南兩個縣的名稱:聞喜和獲嘉。聞喜本是西漢河東郡的曲沃縣,漢武帝經過時獲悉平定南越叛亂的喜訊,即改名聞喜。
當漢武帝行經河內郡汲縣新中鄉時,又傳來了發動叛亂的南越丞相呂嘉被俘獲的消息,即下令在此新設一縣,命名為獲嘉。類似地名還有很多,每個地名都記錄了一段歷史。
又如重慶本來叫恭州,南宋淳熙十六年(1189年)正月,孝宗之子趙惇先封恭王,二月即帝位,為光宗皇帝,稱為“雙重喜慶”,于是升恭州為重慶府,重慶由此而得名。所以有很多地名,如果仔細了解研究一下它的來歷,往往就是對本地歷史的重要記載,有的甚至是很重要的篇章。
同樣,地名在對外關系上也有表現。最典型的是解放時被稱為鎮南關的地方,為了表示與越南的友誼而改名睦南關,以后為了突出與越南“同志加兄弟”的親密關系又改為友誼關。
20世紀80年代,我去友誼關考察,越南大炮把友誼關屋頂打穿的洞還在,那時候看到友誼關這幾個字感到啼笑皆非。但是最近去的時候,不僅友誼關樓已經修好,而且我已經能夠站在新劃定邊界線上照相留念了,現在至少這個關的確是友好的。
地名在民族關系上也有表現:解放被稱為綏遠的地方,新中國成立后我們改稱為呼和浩特;比如烏魯木齊原名是迪化。有的不一定改,卻反映了民族關系的歷史事實。
清朝實行改土歸流后,新設了一批府級政區,在命名上都看得出,比如湖北恩施,所轄縣原來都是土司,新設府縣被看成朝廷施的恩。
還有很多紀念性質地名,從最早將黃帝陵所在地稱作為黃陵,到近代全國各地很多以“中山”命名,比如中山路、中山大道、中山公園,廣東香山縣改為中山縣,現在叫中山市。
國民黨政府為了表彰衛立煌,曾在安徽六安縣金家寨設立煌縣。抗戰勝利后臺灣光復,各市都有馬路改名為中正路,上海的愛多亞路也改名為中正東路。臺北有羅斯福路,新中國成立后東北的城市中有斯大林大街。
還有頌揚性的名稱,并不太明顯,實際上大家都明白,比如說中共一大會址的地方,原來是望志路,是用法國人的名字命名的,解放不久改名興業路。這些地名有些存在時間很短,有些持續至今,這就反映出不同時期政府與民眾的意志和情感,也反映出被紀念者的影響程度。
有一些地名反映一個階段或一段時間的觀念和價值趨向。比如民國年間馮玉祥主政河南時設博愛縣、民權縣,臺北市有忠孝路、信義路、仁愛路等,各地有不少地名以自由、民主、和平、幸福、解放、復興、建設等命名。
有的地名是地理環境的反映,這類地名在研究歷史地理時很有意義。有的是當初概念與今天不同,有的當初是對的,但現在地理環境發生了變化。這也是具有規律的,比如河南與河北劃分是以黃河為界,但也可發現,河南省有一些地方跨到黃河北邊,所以地名本身歸類是一回事,但以后發生了變化,這變化恰恰為我們研究歷史上地理環境變遷提供了根據。
還有一些地名體現了近代殖民的歷史。帝國主義侵入我國后,一些地名發生了變化,比如東北的一些地名,在俄國入侵之后被換成俄國地名,香港被英國占據后,很多英國地名就被搬到了香港。
比如香港的太子道,就是因為1922年英國王儲愛德華到訪以后,將一條街道改名的。又如上海的戈登路(今江寧路),就是當時為了紀念參與鎮壓太平天國的英國人戈登。霞飛路是用法國著名將領的名字命名的,解放后為紀念淮海戰役改名淮海路。
總之,地名如果只是記錄它所代表的空間范圍,那么它是純粹的地名。實際上,地名所包含的內容非常豐富。
▍更換地名的亂象
現在社會上出現一種隨意更改地名的現象,中斷了歷史的延續。一些地名,特別是縣名和縣治所在,從秦漢時期沿用到現在,2000多年來不僅名字沒有改,地點也未曾發生變化。
但是,其中的一些地名被莫名其妙地改掉,從此就消失了,與歷史上的政治、經濟、文化、民族、一些大事件聯系在一起的地名也消失了。近年,一些地方又盲目恢復古地名,卻往往張冠李戴,移花接木。
從更改、消失再到恢復的過程,總是會產生許多麻煩。比如,沔陽是從南朝就存在的地名,遷都后設置過郡、縣、州、府、鎮,但到1986年,沔陽縣被撤銷,建仙桃市。而仙桃此前只是縣治所在鎮的名稱。荊州市一度改成荊沙市,后來又恢復。襄陽與樊城改稱襄樊市,現在又恢復成襄陽了。
一些地名本來是歷史上非常重要,或者跟一些非常重要的歷史有關,直到現在還沒有恢復。與此同時,任意恢復古名的情況也有很多,也由此產生了很多后遺癥。
在行政區劃調整中人為取消了不少舊地名,隨意簡化縣級地名,甚至民政系統中間無法再登記原來的籍貫。我本人從小登記出生地為浙江吳興縣南潯鎮。現在已經沒有吳興縣,只有吳興區。但吳興區不包括南潯鎮,南潯鎮隸屬于湖州市南潯區。不過,吳興這個從三國時就出現的地名總算保存下來了,而更多的古地名卻消失了。
更改地名,對個人和社會而言都有割斷歷史的危險。后人也不知道你到底指的是哪里,現在很多爭奪歷史名人故里的現象很可笑。其實有些古地名在今天什么地方是很清楚的,但頻繁的區劃調整、地名改變給一些人可乘之機,人為制造很多矛盾。
本來,大多數行政區劃的調整只要改通名就可以了,沒必要改專名,但是為了表示是新地名,或者為了擴大影響,故意將專名更換。這不應該,也是很可惜的。隨著一些專名的消失,跟它們有關的歷史文化也將被湮沒。
目前的行政區劃名稱也相當混亂。中國歷史上曾經用過的行政區劃通名很多,為什么現在不能做到用統一的名稱代表一種區劃?例如,市既可以代表省級的直轄市,也可以指地級市,還有縣級市。
我們為什么不能下決心統一規劃行政區劃通名?非但沒有做這項工作,還不斷出現新的混亂,如“區”,已經有了省級的自治區、地級的直轄市區和縣級的市轄區,現在又出現了副省級的綜合開發區、地級或縣級的開發區、新區,還有礦區、城區、郊區。
用景點名稱取代政區名稱是造成地名概念混亂的又一做法。最典型就是把徽州改為黃山。如今,外地人如果說去黃山,本地人就會詢問你,是要到黃山山下去,還是去老屯溪。同樣的,都江堰、井岡山等變成了政區名,很容易與真正的景點混淆。
用景區名取代原來政區名稱的一個理由是:改名后能夠促進旅游開發,增加地方收入,這種說法完全是欺人之談。如張家界,要是沒有被確定為世界自然遺產,沒有大規模的開發和投入,僅憑改一個名,就能增加十幾個億的收入嗎?
商業因素的冠名做法,也是地名更換的一大原因。在市場經濟情況下,我并不反對適當采用商業冠名的形式改變地名。而前提應該堅持原有地名必須保留。現在往往因為商業利益,永久性把地名改掉了,不應該也不合法。正確的做法是根據出資的多少,確定新地名的使用期限,而不是永久性的改變。
一些外國地名在中國的濫用也應引起我們的注意。有人曾要求禁止在中國使用外國地名,我并不贊成,適當使用外國地名是可以的。
比如,已經成為當地歷史的外國地名應該保留,在一些開放城市適當增加一些以外國人名、地名命名的地名也并無不妥。但將一些地方命名為風馬牛不相及的外國地名,不僅缺乏嚴肅性,還容易引發其他國家的不滿。
隨意把別國地名拿過來命名景點、小鎮,侵犯了他國的地名使用權。而濫用外國地名反映出命名者的價值觀念混亂,或者高估這些外國地名的價值。例如,一些新建的樓盤、新開發的小區鐘情于使用外國地名以顯示檔次,這種做法,地名管理的相關部門應該嚴格控制。
我經常問學生,你是哪里人?他們往往只告訴我是某市人,只講到“地級市”一級。我問是哪個縣(區),他們才告訴我。為什么不說全?他回答怕你不知道。
介紹籍貫的傳統做法是到縣一級,如果不這樣做,長此以往,中國人的地理知識將會越來越貧乏,地理知識不僅需要在課堂上的學習,它的傳播和鞏固還需要日常真正的使用。如果,我們接觸地名越來越單一、籠統,勢必造成大家地理知識越來越貧乏。
總而言之,我感到地名是我們歷史和文化的寶貴遺產,因為任何地名的產生,一般都反映出當時這個地名出現、存在和延續的一些因素,而不僅僅是一個地理坐標。規范地名的使用,地名的文化建設的立足點就在于傳承文化和歷史。而在這個過程中,使地名資源能夠為我們今天和今后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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