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日,“山東4人入室搶嬰”案在山東省泰安市中級人民法院開庭審理。18年前,泰安肥城市王莊鎮后于村,8個月嬰兒姜甲儒被闖入的幾名男子從床上抱走,以28600元的價格賣掉。如今,19歲的他坐在原告席上,第一次直面并質問搶走他的4名嫌疑人:“你們能想到,當年你們抱走的孩子,現在坐在這里參與審判你們嗎?”
2024年,警方通過人臉識別技術找到了當年被搶走的嬰兒,并順藤摸瓜抓獲嫌疑人呂宗。呂宗落網后,交代了另外3名涉案嫌疑人。涉案4人以拐賣兒童罪被公訴機關起訴。
據起訴書,曾林得知有人想抱養孩子,提出偷個孩子,袁大提供了信息并幫忙踩點。曾林、呂宗、王勇3人翻墻入院,兩人控制住姜家夫婦,一人將8個月大的姜甲儒從床上抱走。次日,嬰兒被賣給劉家夫婦,贓款也被三人瓜分。
法庭上,受害家庭聲嘶力竭,重新撕開傷口,向外人一遍遍展露內心的痛苦。四名嫌疑人多數時候沉默不語,如同18年來他們的守口如瓶。該案并未當庭宣判。
午夜入室搶走嬰兒,法庭上四人相互推諉
孩子被搶走時,奶奶張淑琴就在屋里。
張淑琴
那是2006年12月的一個晚上,她和老伴姜玉金帶著兩個孫子,一人抱一個睡覺。凌晨一點多,她突然迷迷糊糊地聽到有人喊救命。原來是老伴聽到外邊有動靜,揣起手電筒往外面走,發現有人進了院子,對方用強光手電筒直射他的眼睛,直把他逼進廚房倒地。此后歹徒用腳踩在老伴臉上,他動彈不得,只能大聲呼救。
張淑琴趕忙穿起衣服到院子里,才發現沒電了,屋里進了幾個人。“他們都又高又壯,其中一個臉很長,長得很兇。”張淑琴說,一人問她“你兒子是不是在北京”,她回答說是,還沒等她反應過來,對方拿根鋼筋抵在她胸口上,說“動一下我就杵死你”。
歹徒在屋里翻箱倒柜,張淑琴還認為這些人是來搶錢的。等他們離開后,她才發現,8個月大的小孫子姜甲儒不見了,掛在墻上給孩子吃的餅干、奶粉也被掏了個精光。
4月2日上午9時30分,山東省泰安市中級人民法院內,四名頭發花白的男子出現在庭審上,他們戴著手銬,平頭,操著濃重的山東口音。其中呂宗和袁大都是肥城人,袁大還是張淑琴的鄰居;另外兩人曾林、王勇是山東濟寧人,距離張淑琴家不到70公里。
法庭上,四名嫌疑人仍互相爭辯,聲稱自己沒參與預謀,也沒進院子搶孩子。
呂宗供述稱,曾林是搶走孩子的主犯。他表示,是曾林提出一個親戚想抱養孩子,他們可以去偷一個孩子。呂宗通過一名中間人介紹,認識了袁大,袁大向他提供了同村姜家的詳細信息。
曾林則表示,自己并不認識呂宗,他得知妻子的發小因懷孕手術,無法再繼續生產,想抱養一名孩子,他只是幫忙介紹,并未實際參與搶孩子。
王勇則稱,案發當晚,他是臨時接到曾林通知,一起乘坐出租車前往姜家,但當時并未下出租車,“連院子都沒進”,自己也沒參與賣孩子。
袁大則一直稱,自己對所有的事情都不知情。當年,呂宗以買牛的理由找到他,他因為售賣草料,了解誰家有牛,便將對方引進村內。第二次,呂宗又來找他詢問,村里誰家有獸醫,他便指認了姜家。呂宗問他,村里誰家有兩個孩子,他回答說是姜家。袁大聲稱,他是后來才知道丟孩子的事情,并且認為丟孩子和自己無關。
公訴機關認為,四被告證言雖然不一致,但需要考量認罪態度,不能因供述不一致,就認定供述不真實。其真實性要結合本案全局分析,個別被告人無證據證明的供述,公訴人不予認可。
檢方出具了一份物證:一根75厘米長的紅色剪線鉗,4名嫌疑人均稱沒見過這根剪線鉗。但檢方并未提供當年案發現場提取的DNA證據。
此外,四人在是否買賣孩子、分贓數額上也相互推諉。
據姜甲儒的買家供述,2000年,劉某某妻子蘇某某生下第一名女嬰后產后大出血,術后無法生育,希望抱養一男孩。蘇某某發小王巧聽說了此事,王巧的丈夫曾林便主動介紹稱,有個朋友生了個男孩不想要,開價3萬元想賣掉。一個月后,呂宗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在曾林的引薦下,和劉某某一家見面,聲稱孩子是“小三”生的,不得已送養。“孩子眼睛很大,看起來很精神,我們都覺得可以,事情就這么定下來了。”劉某某一家擔心孩子來歷不明,將來可能產生糾紛,雙方立下一張字據,字據大意為“孩子交給劉家撫養,以后不再相認”,呂宗簽了字。
對于此事,只有呂宗承認,其他3名被告人均稱并不了解細節。
姜甲儒母親喬守芬回憶尋找兒子的過程時痛哭
嫌疑人母親不理解兒子:你怎么能做這事?
從泰安到濟寧,開車僅兩個多小時,從被搶走孩子的家到嫌疑人家,不到70公里。當地作物單一,村民多種植小麥、玉米,或挖煤炭和賣黃沙掙錢。一名村民指給記者看,那些凹陷的土坑,就是早年挖沙留下的證據,如今土坑已長滿綠油油的麥子。
曾林今年44歲,在一個礦上做了10年礦工,膝下有一對龍鳳胎。去年春節,他被警方抓獲。
曾林母親個頭瘦小,佝僂著腰,頭發花白,臉上有很深的皺紋。聽聞記者前來,她打開緊鎖的紅色大門,一間水泥平房內,一堵墻隔出母親和兒子的臥室。家具只有兩張床、一個柜子、一張沙發,天花板塌下一塊——屋子是曾林娶媳婦之前建的,如今已有二三十年,老化了。床上到處都是衣服,東西胡亂地丟在沙發上。
兒子被抓后,媳婦跑回了娘家,只剩下兩只狗陪著曾林母親生活,用鐵鏈拴上,任何人接近屋子都會發出犬吠聲。老人抹著淚,她也是在曾林被抓后才知道兒子參與搶孩子的事,此后不愿出門,“沒臉見人”。
“如果不是他爹不爭氣,我兒子也不會這樣……”曾林母親說,當年丈夫不干活,經常拿家里錢喝酒,喝醉了就動手打人,他自己睡床上,讓她睡地上。鄰居都勸她跑,可她舍不下孩子。1981年,小兒子曾林出生,上面有一個姐姐。姐姐小學畢業后向父親要錢交初中的學費,被父親打得滿村跑。姐弟倆小學后輟學早早打工,曾林十幾歲就開始打工,從幫別人搬磚開始做起。
家里的老房子四處漏風,后來又被人擠出宅基地,不得不借錢修建房屋。曾母一人扛起家庭,賣沙子掙錢,跟在貨車后面把沙子鏟上去,起早貪黑。后來又要給兒子娶媳婦,她咬咬牙,借錢付了彩禮。2005年,曾林的妻子懷孕了,早產生下一對龍鳳胎。
2007年,曾林因犯盜竊罪被判刑11年,并處罰金三萬元。曾林母親稱,當時兒子在外縣偷牛被抓,她和媳婦多次去探視,兒子當時從沒提到過搶孩子。2014年8月,曾林再被釋放出來時,父親已經去世,此后他進入煤礦工作。直到2024年1月曾林再次被抓獲時,曾母才知道,2006年兒子還搶過別人家8個月大的孩子,那時他自己的一雙兒女也才1歲。“將心比心,你怎么會做出來這樣的事情?”她不理解兒子。
當時協助搶孩子的同案犯、鄰村的王勇比曾林年長11歲,兩人常在一塊吃飯聊天。王勇家中有兄弟三個,哥哥很早就分家了,弟弟也在外面做生意。王勇的哥哥有些抵觸記者的來訪,對于弟弟的事情,他稱并不知情、也不了解,也不愿帶記者前往老房子看。“那是他的事情,和我不相干。”他稱,不會去參加庭審,“不看見就不會生氣”。“窮也不能搶孩子,死刑也是他活該。”提起弟弟,他滿是厭惡。
哥哥說,王勇年輕時一直沒什么正經營生,在村里臭名昭著,曾強奸過女孩,后來又因偷東西入獄。出獄后,在淄博干過一陣子貼瓷磚的工作,后來也不知道在做什么。目前父母已雙亡,家中留下一間破爛不堪的房屋無人照看。
2007年,王勇和曾林一起偷牛,被判刑12年。“當時我氣得要死,前8年都沒去看過他”,哥哥表示,去年得知王勇被抓后,他還請律師去看守所會見,這才知道弟弟在十多年前搶了人家的孩子,此后就再也不想管他了,也未請辯護律師,“就當沒有他這個弟弟”。
沒臉見兒子兒媳婦,十多年來都關起門哭
肥城市王莊鎮后于村是公路旁的一個小村子,姜甲儒家位于村里一片田地后。孩子被搶之后,村子平靜的生活被打破。后于村村支書作證稱,村里人把孩子都送走了,家家戶戶加高院墻,或加上防盜門窗。
嫌疑人袁大家
得知鄰居袁大是搶孩子的四人之一,姜甲儒奶奶張淑琴后悔不迭:“當時周圍人都問了,就是沒懷疑他。”
袁大原本是外村人,逃難來本村做上門女婿,兩家平時素無往來,更無冤無仇。姜甲儒被搶走前不久,張淑琴想帶著兩個孫子去北京找兒子和兒媳,村里人都來送行,袁大還給了她100元人情。“他可能就是當時知道了我家里有兩個孫子。”
后來她才知道,袁大因為做“理財”欠了一大筆錢,知曉她家有兩個孫子后,就給其他三人提供信息,并幫忙踩點,共同搶走了孩子。
張淑琴說,出事后,大孫子被兒媳接走,再也沒進過家門,“不愿再回到傷心地”。孩子爺爺姜玉金原本是很開朗的人,在村里是受人尊敬的獸醫,此后也一蹶不振,把自己關在屋里不出門,直到7年后因肺癌去世。
老伴去世后,房子空空蕩蕩,留下張淑琴一人,她仍決心守著這個房子——因為拿走孩子奶粉的細節,她總是認為,當年搶走孩子的一定是熟人。“否則怎么可能那么清楚,我家里的東西放在哪?”
這么多年來,張淑琴一直認為是自己的錯,沒把孩子帶好,沒臉見兒子兒媳婦,十多年來都關起門來哭。如今她眼睛已經不好使了,“醫生說是哭壞的。”姜甲儒回來之后,家里人才第一次回到老家過年。
姜甲儒(前左)被搶前的全家福
姜甲儒的母親喬守芬則到處尋找孩子,兩次差點掉下懸崖,一次是在找孩子無果的回家路上,凌晨一點導航到一座高山上,路一邊是懸崖,另一邊是高山,四下一片漆黑,她太緊張,以至于錯把油門當作剎車踩,差點掉下懸崖,還好有懸崖邊的大樹擋住了。
“當時我的腦子里只有一個聲音,就是喬守芬,孩子還沒找到,你千萬不能死。”回憶起這段和死神擦肩而過的經歷,她的腿仍然控制不住地顫抖,和其他尋親媽媽抱在一起痛哭。喬守芬表示,除了肉體上的疲憊,還有精神上的焦慮,在尋子路上,她見過太多被虐待的孩子,有的還變成了殘疾人,她害怕兒子也變成這樣。甚至,她也想過,是不是自己有什么問題,才會導致兒子被搶走。這十來年,她外出找尋兒子,無暇顧及后來生的第三個兒子,深覺虧欠。
更無法估量的,是給孩子帶來的傷痛。盡管才比弟弟大三歲,姜甲儒哥哥常常顯示出不屬于年齡的成熟,總是擋在弟弟面前。在法庭上,面對人販子,他才第一次情緒崩潰:他是爺爺奶奶帶大的,因為弟弟被搶走,父母把他從爺爺奶奶身邊接走,但又因忙于尋子無暇顧及他,他從幼兒園開始就寄宿。家中最小的弟弟也因缺乏父母陪伴,出現了心理問題。
張淑琴拿出一張珍藏至今的全家福,那是家里現存唯一的全家福。當時姜甲儒拉肚子,孩子爸媽特地從北京回來帶他看病,出院后在村頭照相館拍照,爺爺抱著3歲的大孫子,奶奶抱著姜甲儒,兒子兒媳婦站在后面。照片凝固了時間,仿佛一切從未發生過,一家人完整又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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