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級別的羊肉卷你在外邊買不著，外邊的基本上都是拼接的羊肉卷，跟我這個鮮羊肉卷是兩回事，不是一個級別……”

直播間的鏡頭中，《鄉村愛情》系列劇“趙玉田”角色的扮演者吳云飛一改劇中農村漢子的憨態，極盡口舌推薦其帶貨的一款羊肉卷生鮮商品。

當有網友詢問這款產品是否為原切羊肉時，吳云飛十分篤定的地連連聲稱“原切的，原切的羊肉卷”。也正是這一句，引發了之后的消費者投訴事件。

近日，有消費者反映，從“趙玉田”處購買的原切羊肉卷，經檢測發現多種配料表上沒有的添加劑，懷疑其為合成羊肉卷。

無獨有偶，中國新聞周刊梳理發現，牛羊肉已經成為網紅帶貨的“重災區”。

2024年12月，“趙玉田”直播帶貨現場，有一百多萬人次觀看。攝影/張宇軒

“趙玉田”帶貨“原切”羊肉卷遭疑

趙玉田是《鄉村愛情》系列劇中一個頗具爭議的角色，他是“象牙山三杰”中趙四的兒子，生性執拗憨笨，在部分觀眾中頗為討喜；但也因其與妻子劉英的感情經歷中欠缺忠貞，頗受部分觀眾的非議。作為趙玉田的扮演者，演員吳云飛將這一角色演繹得極為出彩，因而得到一眾觀眾的喜愛，這也為其直播帶貨打下粉絲基礎。

2023年12月，吳云飛以“尼古拉斯.趙玉田”之名在短視頻平臺試水直播帶貨，打出“幸福鄉村豐收季”的口號，主營玉米、果脯等農產品。之后“趙玉田”又將“劉英”帶入視頻創作和直播帶貨中，進一步豐富這一劇中形象在商業領域的映射。

憑借影視劇的影響力以及低價策略，“趙玉田”的“家人們”越來越多，直播帶貨事業也是蒸蒸日上。其短視頻賬號頁面數據顯示，截至今年4月，“尼古拉斯.趙玉田”已累積296.8萬粉絲，直播帶貨總銷量達到300.8萬，跟買粉絲數達到19萬。

今年1月，吳云飛在直播間帶貨一款“本齋穆祥源牌甄選羊肉卷”，并介紹其為“原切肉”。商品標價99.9元2公斤，折合下來一斤還不到25元，對比市面上常見的原切羊肉卷，這一價格連一半都不到。

1月14日，消費者沈某通過“趙玉田”直播間，花費599.4元下單買了6份共計12公斤羊肉卷，但很快就發現產品質量存在問題。

“我經營過很多年羊肉生意，這個羊肉卷我拿到手一看就不對勁，用肉眼就能分辨。”沈某告訴中國新聞周刊，“嘗起來口感綿軟，就像海綿一樣，沒有一點羊肉味。”

事件中疑似為調理肉制品的羊肉卷產品。圖/受訪者供圖

3月，沈某將其中一份羊肉卷產品送至第三方檢測機構進行檢測。其提供的檢測報告顯示，送檢的羊肉卷樣本中，共檢測出三種添加劑，每公斤樣本分別含0.121g焦磷酸鹽、1.31g正磷酸鹽、0.0623g檸檬酸鹽。據此，沈某認為其從直播間購買的“原切”羊肉卷實為“合成肉”（即調理肉制品）。

據沈某講述，其發布視頻質疑羊肉卷存在問題后，吳云飛方面也通過社交賬號發布了一份合格的產品檢測報告予以回應，檢測項目包括組織形態、色澤、氣味、鉛、鎘、菌落總數等。

沈某認為，吳云飛方面出示的這份檢測報告與羊肉卷是否為“原切”的問題無關。當中國新聞周刊查詢吳云飛的社交賬號以進一步了解時，該報告疑似已被撤下。

3月31日，吳云飛在其短視頻賬號上發布聲明。其中表示，針對網友提出的食品質量問題正在積極取證，已將直播間售賣的同批次羊肉卷送往第三方檢測機構進行檢測，將在收到檢測報告的第一時間向網友匯報。并承諾“絕不推諉、絕不逃避，一定會給大家一個負責任的交代”。

值得注意的是，這款羊肉卷并未在產品包裝上注明“原切”字樣，而是在線上宣傳時使用“原切”的說法，包括吳云飛在內的一眾網紅在推薦該產品時將其作為一大賣點。

至此事引發輿論熱議時，諸多網紅直播間、穆祥源公司的線上店以及其他經銷商均已下架該款商品，穆祥源公司旗下的一家火鍋丸料專賣店甚至清空所有上架商品。

中國新聞周刊通過社交平臺私信、在線客服、吳云飛擔任董監高的公司等多重途徑，嘗試聯系吳云飛本人或其直播帶貨業務的相關負責人以詢問詳情及進展，但均未得到有效答復。吳云飛方面甚至連運營直播帶貨業務的具體公司名稱都不愿透露。

“原切”與“調理”之爭

中國新聞周刊調查發現，這款羊肉卷的生產商是位于河北滄州的獻縣本齋穆祥源清真食品有限公司（以下簡稱“穆祥源公司”）。該公司的宣傳物料顯示，其被滄州市政府認定為當地農業產業化經營重點龍頭企業。

穆祥源公司在社交平臺上曬出的一份電商成績單顯示，在某平臺的大盤商品排行中，其售賣的熱門商品一度從諸多同行中脫穎而出，位列該品類的第三。

回到本次涉事產品，配料表中僅有“羊肉”一項，執行標準為GB/2707，其中并未標明前述被檢測出的焦磷酸鹽、正磷酸鹽、檸檬酸鹽等3種添加劑。

那么，如果沈某提供的檢測報告準確無誤，這三種添加劑在羊肉卷產品中究竟扮演什么角色？為何不配在配料表上擁有“姓名”？

上海市食品安全研究會專家組成員劉少偉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消費者提供的檢測報告中，兩項磷酸鹽的主要作用是作為保水劑來使用；而檸檬酸鹽主要起到乳化的作用，可以使肉看起來更加鮮嫩。這三種添加劑允許被用于調理肉制品，使用劑量遵循GB/2760執行標準。

然而穆祥源公司的這款羊肉卷產品，其標簽上標注的執行標準為GB/2707。劉少偉表示，該標準是《食品安全國家標準 鮮（凍）畜、禽產品》的簡稱，為原切肉的執行標準之一。按照該標準，產品中不應出現添加劑。

穆祥源公司產品的“原切”爭議并不僅限于羊肉卷這一款。中國新聞周刊經深度檢索信息發現，該公司的牛肋排、牛腩粒等產品均在包裝上標注過“原切”字樣，但執行的卻是SB/T10482標準（預制肉類食品質量安全要求）。并且，該公司幾乎所有產品均未在配料表中標明添加劑成分或其他輔料。

事實上，早在五年前，穆祥源公司就被曝出存在食品安全問題。

2020年8月，山東省市場監督管理局發布通告，該省菏澤市一家火鍋城所售穆祥源公司生產的一批調理澳洲雪花肥牛樣品違規添加胭脂紅合成著色劑，長期過量食用可能對人體健康產生一定影響。當地市場監管部門責令涉事企業查清產品流向，召回、下架不合格產品，控制風險，并立案調查。

如今時隔五年，這家公司或許又要重蹈覆轍。

對于此次事件的詳細情況及調查進展，中國新聞周刊致電穆祥源公司詢問，但去電無法接通，商品包裝上預留的全國服務熱線也無人接聽；致電企業當地市場監管部門，工作人員表示須通過獻縣宣傳部了解情況，但其提供的宣傳部聯系電話始終無人接聽。

北京德恒律師事務所合伙人、律師吳昕棟向中國新聞周刊分析表示，如果制造商未在產品配料表中全面準確標注產品成分，屬于虛假標注或未按規定標注，其行為違反了《中華人民共和國食品安全法》第一百二十五條，監管部門可責令改正，沒收違法所得和違法生產經營的食品，并處五萬元以上十萬元以下罰款，情節嚴重的吊銷許可證。同時，消費者可依據《消費者權益保護法》要求退一賠三或價款十倍的賠償。

吳昕棟同時表示，至于帶貨的網紅達人，如果確認該產品為調理肉制品，卻以“原切”的名義宣傳，其行為涉嫌虛假宣傳和欺詐。根據《廣告法》的相關規定，帶貨網紅將被視作廣告發布者或廣告代言人，其發布虛假廣告欺騙、誤導消費者，造成消費者損失的，應承擔連帶責任，監管部門可沒收廣告費用，并處以罰款。

牛羊肉為何成為網紅帶貨的“重災區”

事實上，在直播帶貨領域，生鮮類農產品一直是各路主播“翻車”的“重災區”，其中不乏一些頭部主播。

今年1月，擁有數百萬粉絲的健身網紅李維剛帶貨“原切牛肉卷”疑似為“AB貨”，消費者收到的商品疑為“合成肉”，與直播間展示的商品不一致，最終以李維剛向消費者進行十倍賠償作結；3·15期間，與輝同行直播間賣過的一款冷凍蝦仁，被網友發現生產廠家磷酸鹽總量嚴重超標，與輝同行聲明將向消費者“退一賠三”……

而類似于此次事件中混淆“原切肉”與“調理肉”產品概念的行為，背后或許暗含著企業或商家試圖不當獲利的重重心機。

市場監管系統內部一位不愿署名的專家告訴中國新聞周刊，一些企業、商家之所以冒名使用“原切肉”，一方面是以次充好、牟取差價利益；另一方面大概率是出于逃稅的目的，原切肉制品執行的稅率較低或免予征稅，而調理肉制品的稅率則相對較高。

針對這一線索，北京瀛和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涉稅犯罪刑事部副主任李志軍向中國新聞周刊表示，如果鮮活牛羊肉類產品僅進行簡單的切割、冷凍（藏）加工，依據財政部、國家稅務總局發布的《關于免征部分鮮活肉蛋產品流通環節增值稅政策的通知》(財稅〔2012〕75號)，對從事農產品批發、零售的納稅人銷售此類商品免征增值稅；如果牛羊肉產品進行過調理等深度加工程序，則不符合這一稅收優惠政策，如果企業屬于一般納稅人，應對其應稅商品征收13%的增值稅。

此外，劉少偉指出，生鮮類產品成為網紅帶貨的“重災區”，暴露出當前監管力量的薄弱。直播帶貨的經營方、產品的銷售商、生產商往往分屬于不同地區，市場監管面臨屬地管轄的隔閡問題；而電商平臺、帶貨網紅方面在品控方面缺乏嚴格的準入制度，給不法商家漏出“鉆空子”的機會。

另一方面，直播帶貨的整個利益鏈條都存在短線逐利的不良風氣，在網紅的名人效應下，消費者缺乏消費理性，低價劣質商品搶占市場，不法商家“打一槍換一個地方”，監管也很難有效發力，最終形成劣幣驅逐良幣的局面。

吳昕棟建議，地方主管監管部門應加強跨地區協同合作，推動監管信息共享平臺建設，實現制造、推薦、經銷等多方主體信息的實時互通；監管部門應依法加大對網紅帶貨生鮮產品的抽檢頻次與范圍，充分運用技術手段，精準識別潛在風險點，嚴格把控產品質量安全關。

“此外，制造方、推薦方、經銷方應依據相關法律規定，共同制定和簽署行業自律公約，清晰界定各方在質量安全方面的權利與義務，構建行業內部信用評價法律機制，強化行業自律。”吳昕棟補充道。

作者：張宇軒

編輯：余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