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期主持人 | 張友發
整理 | 實習記者 覃瑜曦
《白雪公主》的滑鐵盧成為了最近全球性的娛樂新聞。上映第三周后,目前在中國大陸的累計票房甚至沒有破千萬人民幣,全球票房也低于市場預期,媒體預測虧損將會達到1.15億美元。
這部電影從選角到最后上映,一直在不斷陷入到輿論風波之中,從女主的膚色,主演們在北美及中東的政治立場,甚至小矮人角色不用真人出演,都引起了不斷地風波。遵循何種身份政治,代表哪種政治立場,成為了一部童話電影不斷被要求回答的問題。
從《小美人魚》到《白雪公主》,迪士尼最近對經典作品的改編一直陷入到爭議之中。更多元化的卡司并沒有帶來良好的口碑和票房,也被批評其內核并不新銳。
值得注意的是,該電影系列立項于2016年,恰逢特朗普首次宣布競選美國總統。這一時間節點可能反映了美國電影在政治轉型期的困境,也就是從身份政治轉向孤立主義、民粹主義時面臨的搖擺問題。
01 迪士尼重說童話:偽先鋒還是真激進
張友發:從《小美人魚》到《白雪公主》,這類反傳統的童話電影接受的批評往往來自兩端,一方面是北美的保守派對于卡司多元化的激烈批評,另一種則是左派批評家認為這多元化的卡司并沒有改變故事陳舊的內核,是一種“偽進步主義”,這種“兩面不討好”的現象是否暴露了迪士尼這一輪童話改編策略的根本問題?
徐魯青:迪士尼從翻拍經典動畫開始就一直在面臨如何平衡傳統故事與時代價值觀的挑戰。公主故事改編要怎么大改去符合現在的觀念變化,是迪士尼經典電影翻拍很難的一個點。
在過去的60年里,迪士尼共推出了14位公主,打造了自己的“公主宇宙”,不同時期的公主形象,白雪公主是第一個迪士尼公主,她也承載了1930年代對“完美女性”的刻板印象,比如她真的很愛做家務,我記得當時七個小矮人去礦工上班,白雪公主就在家里做家務,和小鳥一起打掃房間、做蘋果派。同時代的睡美人、灰姑娘也是比較被動、柔弱的設定。
而60年代后,迪士尼打造了一批“不太一樣”的公主,比如花木蘭、寶嘉康蒂和樂佩公主,她們展現了更加獨立的、更加有勇敢冒險精神的一面。
迪士尼公主是迪士尼旗下的媒體特許經營和玩具系列,包括白雪公主、灰姑娘、愛洛公主、愛麗兒、貝兒、茉莉、寶嘉康蒂、花木蘭、蒂安娜、樂佩公主、梅莉達、莫阿娜和拉雅等角色
潘文捷:魯青提到了迪士尼動畫中公主形象的變遷,我接著聊一聊。剛剛說到有“女性主義排行榜”,花木蘭是最具女性主義的迪士尼公主形象。戴錦華提出過一個論斷叫 “花木蘭困境”,即當代女性除了作為受害者的 “舊女人” 形象,就只能像花木蘭一樣,以男性的規范和方法投身社會生活,但同時還要承擔女性的傳統角色。花木蘭雖然是女性主義的代表形象,但也反映出當代女性面臨的困境,還有《冰雪奇緣》中的公主艾莎(Elsa)也體現了這種困境。在《戰斗公主、勞動少女》這本書中作者也提到,當代女性要么是新自由主義下的成功者,像Elsa一樣有強大力量,要么就是失敗者,賺不到錢、在家中沒有地位。
《戰斗公主、勞動少年》
[日] 河野真太郎 著 赫楊 譯
漓江出版社 2023-8
在一些流行角色中,女性的戰斗力很強,這吸引了女性觀眾在戰斗中尋找價值和自我解放,但正如我之前在誰是少女?| 婦女節·書單|界面新聞 · 文化中提到的,現實社會中,女性在工作中戰斗時,被剝削的事實往往被隱藏,無論哪種女性,最終都可能淪為資本主義積累的原動力。此外,《戰斗公主、勞動少女》書中還提到了很多故事中母親角色缺位的問題,比如《新世紀福音戰士EVA》《星際穿越》都如此。這是因為理想的 “后女性” 需要具備職業身份、女性身份、母親身份,且需要不被這三者之間的矛盾困擾,但這在現實中很難實現,所以只能讓母親角色死亡,將其升格為神話。
另外,這幾年流行文化中“后媽”這個角色特別受歡迎,比如“后媽茶話會”、《甄嬛傳》中黑化后的鈕祜祿·甄嬛、《冰與火之歌》中的瑟曦?蘭尼斯特、《黑暗榮耀》中的宋慧喬飾演的東恩等,大家現在喜歡有力量、會報復的女性遠勝于“傻白甜”的公主形象。
張友發:文捷和魯青的討論為這個問題提供了完整的解釋邏輯。從20世紀初到現在,迪士尼用公主概念承載了人們對女性的諸多想象。在過去,這種想象可能是進步的,但到了21世紀,人們對性別關系、性別可能性的想象迅速發展,迪士尼傳統的公主故事模式或許已無法承載當下的女性主義思潮,就像舊制度無法適應大革命一樣,這可能是好萊塢公主片引發一系列問題的原因。
02 為什么中國不歡迎迪士尼新童話
王鵬凱:這里還有一個問題,電影在不同文化語境中的被接受程度不同。比如今年獲得奧斯卡獎的《阿諾拉Anora》,我發現在它在獲獎后,中國和美國互聯網上關于它的討論,差異很大。這部影片將自身定位為“現代版灰姑娘”的故事,延續了童話中公主形象的當代詮釋。中國互聯網上對它的批評,大多圍繞電影是否是女性主義影片,是否存在對女性的影像剝削等問題,這與中國近年來女性主義討論日益增多有關。而在北美,人們討論更多的是電影中俄羅斯形象的呈現、性工作者的代表性以及獨立電影產業發展等問題。這體現了東西方文化語境的差異,系列電影要傳遞的價值觀如何能被當地觀眾接受和討論,這個問題很重要。
張友發:這種差異也體現在《白雪公主》的票房上,它在全球票房不佳,在中國大陸尤其失敗,連1000萬票房都沒達到,在很多地區能排進票房排行榜前列,但在國內卻連前三都排不進去,這說明國內觀眾對于好萊塢政治正確的敘事并不買賬。
結合剛才鵬凱提到《阿諾拉》,我還想到另外一個例子——法國巴黎奧運會的開幕式,當時國內討論的語境也分為兩種,一種是自由主義的邏輯,覺得它很自由、很開放、很多元,另外一種是保守派,表示“受不了這些進步的東西”。但是我在推特上看相關討論的時候,會發現它和中國的語境很不一樣,有不少人在討論的是巴黎奧運會的表演是不是反基督,歐美的原教旨主義的基督徒會非常地抵制開幕式的一些關于宗教表達。
這些關注點的差異可能是問題的根源。好萊塢流行產品的前提是要傳遞普世的價值觀,如果價值觀在全球已經不再形成普世情況的話,就會造成討論脫鉤的問題,流行文化的脫鉤可能會先于政治與經濟的脫鉤。
王鵬凱:我補充一個問題,大家是否記得這幾年在國內票房好、反響好的好萊塢或西方電影有哪些?我感覺整體這幾年,漫威電影或好萊塢電影在國內的票房表現都不太突出,不只是迪士尼,整個美國電影流行文化在這幾年似乎都不太受中國觀眾歡迎。
張友發:確實,疫情可能是一個節點。疫情前漫威宇宙最后一部電影《復仇者聯盟4:終局之戰》票房非常好,那可能是美國流行文化在中國的最后一次狂歡。以前漫威很喜歡開零點場,粉絲們會去影院狂歡,但現在這種情況沒有了,中國觀眾不再買賬,一方面,疫情后出現了觀影情緒斷裂,中國觀眾對電影的熱情降低;另一方面,漫威電影在尋求新的敘事方式,比如種族多元化敘事,像讓黑人獵鷹成為美國隊長,但中國觀眾并不接受,而且電影的故事講述也不如以前。
2019年社交平臺對漫威電影零點場的熱烈討論 圖源:微博
徐魯青:大家經常會嘲諷奧斯卡和美國電影中的“政治正確”現象,但 “政治正確” 的含義在國內和美國的語境里完全不同。這個詞最早起源于 60 年代美國的民權運動,在當時對推動種族、階級、性別平權是起到了很大作用的,只是到了現在,它在美國語境里被認為沒有面對真正重要的問題,人們批評它的偽善。但在中國,我們首先沒有類似的抗爭歷史,其次不但沒在集體層面形成任何“政治正確”的共識,而且提出這些觀念還會受到壓制,現實里明明隨處可見性別歧視、種族歧視話語,但“政治正確”卻被挪用過來,給提出反對意見的人,共情弱者、利他的人扣上虛偽的帽子,這是一種語境的錯位。
潘文捷:魯青說得很對。我最近看林垚寫的《空談》,其中有一篇文章就叫 《“政治正確”與言論自由》,其中提到,我們必須重新反思“政治正確”這個詞,在生活中,最主流、不言自明的思想才是真正的“政治正確”。比如在山東,考公務員可能被認為是最大的“政治正確”,如果將“政治正確”的帽子扣在左翼頭上,保守派就可以把自己塑造成悲情角色,轉移對言論自由的打壓。再例如,以前女人不上桌是一種普遍現象,現在女性要求上桌卻被指責是“政治正確”,這其實是對女性的打壓。我們應該警惕生活中那些常見的、深入人心的保守思想和歧視言論,因為這些才是普通人心中真正的“政治正確”。當我們提出不同觀點時,就可能被扣上政治正確的帽子,為什么?就是因為這種想法其實是并不主流的,其實是脆弱的,而只有強權者才有能力給別人扣帽子。
張友發:我發現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大部分的國內網民在反對美國“政治正確”的過程中確立著一種新的“政治正確”。美國對中國來說就像一面鏡子,很多人通過關注美國大選來了解自己的政治傾向,比如在抖音上,有人看到特朗普的言論后才發現自己傾向于支持共和黨,例如反對墮胎、支持兩個性別等等,這說明一部分中國網友在通過關注美國政治確立自己的政治譜系。
在巴以沖突激化后,不少網友在B站給好萊塢電影《辛德勒的名單》打出差評,其B站評分一度從9.7降到了4.1分。
文化討論也是如此,在國際政治秩序變革的背景下,中國網民可能通過文化討論來確立自己的身份。因為中國不存在種族原罪問題,所以討論核心與美國不同,《白雪公主》《美國隊長》這類電影在中國的失敗,以及《哪吒》的成功,隱喻著中國民眾政治文化觀念的變化,背后是一套邏輯自洽的問題,這很值得探討。
另外,我想批判一下美國好萊塢和媒體,隨著身份政治的發展,他們忽略了一些其他問題。有哲學家指出,特朗普勝選的原因之一是美國有很大一部分低收入群體多年來收入沒有增長,媒體也經常報道,在通貨膨脹之下,底層美國人需要做更多工作才能維持生計。在這種情況下,拜登政府的進步政治沒有解決民眾的基礎問題。
與此同時,好萊塢和媒體代表民主黨的利益,他們在文化產品中追求形式上的進步,卻沒有真正與美國中底層弱勢群體共情,用身份政治裝點門面,這導致美國社會族群撕裂,他們失去了一部分選民的支持,引發了底層的民粹主義。于是人們把票投給了特朗普,他的“美國優先”政策看上去更關注美國中底層民眾的利益,在這樣的一個政治邏輯之下,民眾就會開始反對民主黨的政治以及民主黨政治所衍生的這些文化產品。
王鵬凱:去年年底我做盤點時政治撕裂的一年,文化撲街的一年 | 文化周報|界面新聞 · 文化,發現西方2024年流行文化現象中有一個關鍵詞“flop”,大意是“撲街”,指很多原本預期很高的文化產品最后走向失敗。這種失敗有兩種情況,一種是創作者不考慮也不在意當下文化潮流,只表達自己保守的觀點和作品,比如科波拉的《大都會》;另一種是創作者試圖捕捉當下文化趨勢,用作品中的元素迎合流行文化問題,但最終還是失敗了。
在我們的討論中,我認為《白雪公主》就屬于后一種flop,我在想這是否意味著:不僅中美之間的文化和政治觀念差異很大,在單一文化或國家內部,也很難找到大家都認同的“政治正確” 觀念了。現在的文化和政治語境更加極化,左右兩邊相互難以理解和認同,在這種情況下,想要走一個中間的路線去討好最絕大多數人,其實反而討好不到任何人。流行文化的定義也變得模糊,眾口難調是一種趨勢。
張友發:我認為美國之前所謂的“政治正確”共識其實只是一種壓制,讓反“政治正確”的人不敢發聲,其實在好萊塢,即使是民主黨的基本盤里,也有共和黨的支持者和老白男群體。比如伊斯特伍德這樣的老白男導演,他不喜歡好萊塢的“政治正確”,但他的聲音很難被表達,還實質上被奧斯卡剝奪了拿獎機會。
之前他們的觀念被主流的文化框架所壓制,后來通過推特、民粹小報等平臺重新表達出來,這就造成了現在看似撕裂的政治局面,也影響了好萊塢電影。以《白雪公主》的主演為例,她在去年美國大選時發表批評特朗普及其支持者的帖子,后來雖然道歉,但還是可能引發部分美國保守派的抵制。在以前的好萊塢商業片中,主演很少這樣做,因為商業片通常會照顧大多數觀眾的感受,但現在這種情況卻出現了,這也導致電影失去了一些票房。
潘文捷:我不太認同你說的好萊塢保守派聲音被壓制的觀點。我覺得左翼做得還遠遠不夠,比如在好萊塢,女性演員真的實現同工同酬了嗎?黑人演員真的得到平等對待了嗎?
張友發:我是這么認為的,在好萊塢并沒有真正實現男女平等、種族平等,因為深層次的管理機制仍然是被男性和白人所主導,他們推行的一些措施只是裝點門面的表面功夫,所以才會引發輿論的反攻,被指責是在做“政治正確”的表面文章。
潘文捷:“裝點門面”是必須的,這是一種補償正義,因為過去存在太多不正義的地方,所以需要糾正和補償,正是因為現實中很多方面沒有實現平等,所以在影視劇中做出一些改變和調整是無可厚非的。《白雪公主》這部電影失敗的根本原因不是選角問題,而是故事沒有講好,有很多講述左翼故事的電影就做得很好,比如《綠皮書》,電影的成功與否和是否采用更多黑人演員、女性演員沒有本質關系。
03 好萊塢與多元化政策的量子糾纏
張友發:剛剛聊到這部電影在選角上的爭議,上一部是黑人,這一部是拉丁裔,這涉及到好萊塢的多元化選角問題,以及迪士尼等美國文化產業公司的 DEI 政策(DEI包含多樣性“Diversity”、公平性:“Equity”和包容性“Inclusion”)。
選角多元化本身是一件進步的事,因為好萊塢長期存在白人中心主義邏輯。比如1937年,賽珍珠的小說改編電影《大地》講述中國農民的故事,卻找了兩個白人飾演主角,當時歐美的著名華人女演員黃柳雙在好萊塢只能演蛇蝎女性、妓女等角色。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60年代,李小龍因搏擊表現獲得出演《青蜂俠》的機會,且表現出色,但之后尋求新的主角機會時被拒絕,華納公司總裁的老婆稱他不夠高大,不符合美國觀眾的認可標準。90年代,講述美國華人女性移民的電影《喜福會》在美國取得成功,但這并沒有帶來華裔題材電影的整體進步,好萊塢認為這只是偶然現象。
直到2018年,北美上映了由亞裔主導的電影《摘金奇緣》,采用全亞裔陣容,當時有制片人建議把女主角換成白人,但最終還是用了亞裔主演,這部電影引發了北美社交平臺出現“黃金開畫”運動,北美亞裔包括科技富豪、小老板等包場觀影,把電影票免費分發給亞裔觀眾,這場電影的亞裔觀影比例高達38%,之前北美的亞裔觀影比例僅10%。這部電影推動了北美拍攝更多亞裔題材電影,最典型的是《瞬息全宇宙》。
《摘金奇緣》主演吳恬敏登上《時代》雜志封面
尼爾森戰略社區聯盟的副總裁因此認為,擁抱多元化的公司和品牌會是贏家。所以多元化一方面為亞裔、拉丁裔、黑人等帶來了更多機會,另一方面也有商業邏輯,因為亞裔中產在北美越來越多,這能帶來巨大利益。
回歸之前的討論,多元化存在兩種情況,一種是拍攝講述少數族裔自身處境的故事,另一種是在傳統白人結構的故事里增加非白人角色,或者替換主角為少數族裔。這兩者之間是有區別的,比如翻拍《新白娘子傳奇》時,讓女演員演許仙,這算不算是真正增加了女性的角色機會,改善了女性演員在整個體系中的地位呢?
王鵬凱:你剛剛說的這點很重要。現在的批評主要集中在后面一種情況,就像之前的《小美人魚》,很多人會依據原始文本的細節來批評這種改編。對于前面原創少數族裔故事的情況,這幾年有不少受歡迎的例子,我個人也比較喜歡這類作品。但對于后面這種在經典故事里加入或替換少數族裔角色的情況,存在兩種批評聲音,一種認為這種替換破壞了經典文本的角色設定,背叛了原本的故事;另一種則認為,只是替換了角色,卻沒有對經典文本進行符合當下的顛覆,不夠進步。這兩種批評視角不同,但其中的矛盾和張力很強。
張友發:看來解構經典是有必要的,因為經典故事往往代表著過去的性別、種族觀念,大家似乎不太認可《白雪公主》和《小美人魚》這兩部電影的解構方式,覺得不夠徹底,可能存在這樣的討少了。
這可以聯系到北美對經典文本的反思和批判。他們不僅在電影領域,在整個文學和文本層面,都對過去的經典作品比如《亂世佳人》原著,以及美國黃金時代的一些小說進行批判和反思。
王鵬凱:我覺得挺好的,比如《芭比》,大家普遍認為它的改編比較成功。還有格蕾塔?葛韋格之前改編的《小婦人》,我個人非常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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