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駒的生平與史學
虞云國
張家駒( 1914―1974),廣東廣州人, 1914年1月31日出生于廣州高第街張府,時為正月初六。其父張祥熙出身前清秀才,民國初年在馬來西亞創辦中學,自任校長;后在廣東地方政府擔任過秘書類的文職官員,與廣州政界、學界與商界交往廣泛。
因父親辦學南洋,幼年時代的張家駒隨祖母長年留居廣州。 1935年4月,他在本科畢業論文上題寫獻辭:“敬以此文紀念先祖母張陳葵姑”;自序則說:“文甫成之日,方持此詣文如師歸,即聆祖母之喪,時月之十日,距祖母之死,旬又四日矣。祖母之與我,固又有與諸弟妹不同者,今未能見余成立而竟去矣!因以此文為紀念,并志此以示不忘。”1此序足見其祖孫情深(序中說的“文如”即其導師鄧之誠)。
張家駒是張府第三子,少時家境富足,生活優越,常隨其父出入名士之間,學會了吹簫彈琴,演劇繪畫,他日后自填履歷在“愛好”欄里多次填寫:“愛好戲劇、音樂、美術”,“略懂中國樂器演奏及話劇導演和演出。”據其好友說,他還灌制過粵劇唱片,故有詩說他“粵樂灌片傳,粵港享盛名”。張家駒的學歷教育嚴格而規范, 1931年高中畢業于廣州培正中學。也許受其入讀燕京大學英文系二哥的影響,這年他也考入了這所名校。
燕京大學歷史系 1935屆僅招三名學生,即周一良、劉選民與張家駒。張家駒聽過系主任洪業的“初級歷史方法”與“高級歷史方法”,鄧之誠的“中國通史”,張星烺的“宋遼金元史”,譚其驤的“中國地理沿革”等課程。這些名師大家的講授與訓練,對他后來的史學研究大有影響。
張家駒的史學研究起步于燕園。他列舉自己的研究成果,首標“《新唐書宰相世系表引得》(合編)”,這部引得是他們這屆在大二時集體完成的,由周一良負總責并撰寫序言, 1933年由洪業創辦的引得編纂處出版。引得屬工具書,張家駒接受了史料搜集編次的基本功訓練。
1933年,張家駒升入三年級,因譚其驤的《中國地理沿革》引發了濃厚的興趣,寫出了《宋代分路考》。這篇讀書報告在宋代政區研究上頗具開創性,大獲譚其驤青睞,推薦刊發于 1935年第4卷第1期《禹貢》上,還附錄了師生往返論學的書札,成為他的史學處女作。
1935年,張家駒以畢業論文《宋代東南之繁盛》獲得文學士。本科畢業當年,他就進入大學研究院歷史部攻讀研究生。然而,次年便肄業南歸,原因或是時局變動而其父失業,無力供他讀完研究生。返穗以后,他失業半年,隨后在廣東省長途電話管理委員會任科員文書,與所學專業了無關系。 1937年4月,他與楊淑英在廣州結婚,其妻晚他一屆畢業于燕京大學社會學系。
1938年夏,廣州淪陷在即,他辭去文書之職; 9月起受聘為香港培英中學高中史地教員。
居港三年,教學之余,張家駒依據在燕園與粵港積累的史料,著手起草《宋代社會中心南遷史》,1940年春完成上篇。下篇主體部分寫于日占香港的最初兩月之內,余下兩宋以后部分在1942年3月逃難故鄉時才續完最后兩章。
回到廣州,張家駒在淪陷區的中山縣警察局任職半年,管理戶籍及水上警務。這年歲末,聽聞培英中學在澳門復學,他即赴澳履職;次年 8月,該校內遷國統區,他又輾轉前往繼續執教,兼教務主任。抗戰勝利,他隨校遷回廣州,指導學生演過話劇《萬世師表》。
1947年7月,張家駒應原燕大師長顧頡剛的電召,離穗赴滬,協助其地圖編纂與出版事宜,先后聘為上海大中國圖書局、華夏史地學社與亞光輿地學社的編輯;同時兼任粵東中學教員,教授高中史地與語文。《新世界地圖》(上海輿地學社 1951年版)與《中華人民共和國分省新圖》(亞光輿地學社 1952年版)的圖說都由他撰稿而經顧頡剛最后改定。據顧頡剛日記,兩種圖說“綜計約四十萬言,誠一大工程” 。
1950年,張家駒參加中學教育系統的上海市文史生物暑期教學研究會,任研究干事與第三大組副組長,研究高三歷史教材。 1951年下半年,他在新成立的華東師范大學附屬中學兼課;次年秋,改任粵東中學專職教員。 1954年2月起,他被上海中等學校教師業余進修學院聘為兼任教師,主教《外國經濟地理》。他在滬二十七年,但最初七年并未回歸宋史研究。 1954年夏,張家駒奉調新成立的上海師范專科學校(后為上海第一師范學院與上海師范學院),先任中國古代與中世紀史教研室主任,后為歷史系副主任主管教學。在中國古代史教學中,他認真準備講義,講課樸實無華;就自己的教學重點寫過《我對“宋遼夏金元”一段教學的幾點體會》,對這一時段的民族斗爭與民族融合,錯綜復雜的階級關系,生產經濟領域的成就等問題提出了切實可行的教學建議。他還為高年級開設了“中國歷史地理”的選修課,這是他研究有得的領域。次年暑假起,他重新投入耽誤十余年的史學研究,短短數年間發表了多篇論文,出版了四種專著。 1959年起,他參與了新版《辭海》的修訂工作。 1961年,他當選上海歷史學會理事。譚其驤與他原為師友知交,其時正主持編纂《中國歷史地圖集》,便邀其加盟。他受邀后每周赴復旦大學協助工作一整天。1963年,他評為副教授。張家駒在上海師院時期的史學研究集中在四個方面。其一,繼續燕園時期與粵港時期的中國社會經濟中心遷移說。其二,宋代抗金斗爭與農民起義的研究。這一方面刊布的成果有《宋代的兩淮山水寨》,未刊稿有后來收入《張家駒史學文存》的《論南宋的忠義巡社》與《“乾淳之治”與農民起義》等。其三,兩宋人物的研究。 1958年,張家駒在《歷史研究》上發表《論趙匡胤》;次年,出版了專著《趙匡胤傳》。《論趙匡胤》是其整個趙匡胤研究的精華版,《趙匡胤傳》則是這一研究的終結版。這冊傳記在剖析宋太祖立國規制優劣成敗的兩重性上,辨證透徹而見解。其后,他轉入對沈括的研究。 1961年,刊發《沈括治學的艱苦踏實作風》以紀念沈括誕生九百三十周年;次年,推出了專著《沈括》。這部傳記與胡道靜的《夢溪筆談》研究珠聯璧合,共同奠定了沈括與《夢溪筆談》研究的堅實根基。張家駒選擇開國定制的趙匡胤與科技巨人沈括作為研究對象,其眼光識見毋庸贅言。盡管其后有多種趙匡胤與沈括的傳記著作問世,但他的《趙匡胤傳》與《沈括》卻是全面論述這兩位宋史人物的首部學術性傳記。他還結合上海地方史,先后為宋元之際上海勞動婦女黃道婆撰寫了《黃道婆和上海棉紡織業》的同題論文與著作。其四,與時世相關的戲劇史論。包括《也談武則天》(1959年)、《從〈臥薪嘗膽〉談到歷史劇創作的幾個問題》(1961年)、《〈澶淵之盟〉是一出好歷史劇》(1962年)與《論海瑞的評價不宜過高》(1965年)。最后那篇是在討論姚文元的《評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時被要求寫的論文,他并不知道這是一個陰謀,仍將其作為學術問題在討論。
1965年11月25日,上海市社聯與所屬歷史學會召開座談,討論姚文元的文章《許新編歷史劇〈海瑞罷官〉》,張家駒也在參會發言之列。這年最后一天,《文匯報》再次舉行座談會,討論吳晗的“自我批判”,邀請參會的有滬上文史兩界知名人士,張家駒也在其中。他的兩次發言分別由《文匯報》專文或摘要刊出。
“文革”初期,張家駒先是遭到批斗、抄家與毆打,繼而發落到學校附近的農村勞動改造。他每天六時就從虹口家里出門,以便趕上七點半“早請罪”的點名,直到晚上八點半才放行,回家已經十點,睡眠嚴重充足;兼之患有老胃病,自帶一小熱水瓶的面條權充午餐,健康大受摧殘。 1969年,傳來了唯一的愛子在廣東非正常死亡的噩耗,他獨自默默承受喪子的劇痛,工作一如既往地,從沒對人訴說過這擊垮其肉體生命和精神支柱的悲哀。
1971年,“二十四史”標點工作重啟。張家駒因宋史專長最早調入《宋史》標點組,擔起通讀全書的重任。他開列了標校必備的一千三百余種調書目錄,拒絕照顧,與大家一起搬書;為便于標點校勘,他為《宋會要輯稿》編出簡目,注明頁碼。盛夏酷熱,他一邊揮動蒲扇,一邊通讀書稿,從不晚上班早下班。由于健康每況愈下,他不得不做了部分胃切除,但病情急遽惡化。據程應镠回憶:
1973年他動了一次大手術,出院之后,在家休息,仍手不釋卷地做通讀工作。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時,因手術后的綜合征,他已臥床不起了。在標志著大不幸即將到來的一片凌亂中,首先進入我眼簾的,還是他和他手中的那本書——百衲本的《宋史》。
1974年3月17日,張家駒辭世,年僅60歲。
他的助手認為,張家駒的學術生涯有兩個高峰期:“第一個高峰在燕京大學學習時期,延續到 1942年;第二個高峰在上海師范學院的1956年到1962年。1962年后政治形勢日益嚴峻,已很難進行研究工作了。”第一高峰期跨度約十年,約有過半歲月處于全民族抗日戰爭的連天烽火中,最后因外敵壓境而被迫中斷。第二高峰期僅有短短六七年,但徹底夭折。
1954年7月,在“高等學校教師調查表”的“業務情況”欄“今后擬研究什么?對今后工作的志愿”等問題下,張家駒鄭重填寫道:“繼續研究宋史,希望編寫一本斷代的宋史。 ”毫無疑問,這是他畢生最大的愿望;然而,這一宿志卻因時世播遷而終成虛愿!
本文摘自虞云國為《南移》一書所寫導言“張家駒與他的'中國社會中心轉遷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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