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的碰撞 民聲的回鳴
有品格 有良知 有深度 有溫度
朱寶清先生 圖源首都師范大學
點畫朱寶清 (上)
文/王邕保
二湘寫在前面:這篇文章是讀者投稿,一看到,我就覺得好,文字好,節制凝練,素描一般,有點有畫,比許多專業作家寫的都好。讀完,對這位朱寶清老師印象深刻,他雖孤獨一生,卻也博愛一生,對自己對人生有獨到的解讀,是個骨格清奇之人。好文章,好文字,推薦大家一讀。
寶清西去一年了。首都師范大學舉辦了追悼會,至親和摯友們送他在上海寶山區羅店的寶羅瞑園入土,我在海外均未能出席。秀才人情,只能寫點文字寄托哀思。看到幾篇他的同事和研究生學生寫的悼念文章,能夠得到如此愛戴,這一生也值了。他們有意為他出一本紀念冊。我就添幾筆,給他們講講也許不知道的故事,當然不是編八卦,以便讓最親愛他的人除道德文章以外能夠更完整地了解他。
蛻變家世
舊時上海灘是江浙移民雜居的地方。其中揚州人以三把刀出名,那就是菜刀、剃頭刀和扦腳刀。寶清的父親擅長正宗揚幫廚藝。那時候好的廚師有點商業頭腦,開一個餐館門檻不高。上海服務工商界最有名的揚幫“莫有才廚房”就是莫家三兄弟合作開的,寶清曾跟隨父親去拜訪過這些師伯師叔。朱老伯也在陜西北路開過一家餐館,在解放前夕不知是市面不好還是經營不善而收手。
此時一位在上海經營大型面粉廠的同鄉請朱老伯過去幫忙。從前老板是要管飯的,對員工比較厚道,且很多還是同鄉,揚州人對吃又非常講究,餐飯也頓頓成桌有名堂的,請個專業廚師不奇怪。解放以后定階級成分,廚師自然就是工人階級了。所以朱老伯的關店使子女有了紅五類的出身,否則就是“可教育好的子女”了。
現在的年輕人不明白什么叫“可教育好的子女”,那是當時在無產階級專政下對敵對階級子女的一個貌似懷柔的“體面”稱呼。筆者在文革中因家父受到沖擊也淪為其中之一。當時還竊竊私笑,以此推論,那么對立面便是“不可教育好的子女”,依靠對象領導階級的子女不都成為沒有希望的渣滓了?可見當時控制話語權的造詞領導水準真不怎么樣。我這段話不是輕慢朱氏父子。因為想起了作家余華說的荒唐故事,他的不肖地主祖父吃喝嫖賭敗家成為赤貧,而巴結的佃農買了他的田產變成地主后,僥幸逃過橫死也逃不過被斗被坑,苦難好幾代人。
言歸正傳。寶清出生在1947年,屬豬,在襁褓里母親便病故,他對母親是沒有一點印象的。喪偶的父親未再續娶,一心栽培四個子女。他上面三個兄姐都是文革前的本科正牌大學生。長姐夫婦是北京國防科工單位的技術人員。兄長一家在西安,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曾到美國密蘇里的大學做訪問學者。小姐姐后來供職于同濟大學圖書館,我在失學自修時曾躲進里面看內部書籍和查資料。小姐夫是早期援外阿拉伯國家的土建專家。兩位出國過的大哥都傳授過我許多海外經驗。寶清是六六屆高中生,被文革擋在大學門外,卻在恢復高考后直考上研究生院。朱老伯一門四杰在面粉廠傳為佳話,那個年代不要說是在勞動人民家庭,就是書香門第都難以企及。
我見過朱老伯幾次,吃過他做的“球子”(獅子頭)和硝肉。他有招牌的廚師胖身材,是個好好先生。那個年代,附近許多鄰居人家有婚慶大事習慣自辦幾大桌喜宴。老伯退休后總是被人家請去掌廚,有求必應。那時候人家不能封紅包酬謝,會被說“走資本主義道路”,只可以送點煙酒糖果。寶清的煙酒癮起源至少有一部份便是這些禮品。
寶清隨廠內遷陜西咸陽以后,老伯一人生活,沒有人來節制他。別人家請他更頻繁,一場婚宴從切配處理原材料到掌勺要忙至少兩整天。終于在做完最末一場后回家不適,急送醫不治。子女趕過來,寶清傷心地對我說,人家辦喜事,我們家辦喪事。
初交莫逆
寶清初中畢業于居住地上海閘北區排名第一的重點市北中學。市重點育才中學在隔壁靜安區,因段力佩校長的教改名揚全國,是中央教育部和上海市委雙重推崇支持的,因而高中可以破例跨區招生。寶清能夠從外區考入,無疑成績斐然。他初中學的是俄語,編在高66(2)班(俄語班)。我是高66(4)班(英語班)的。高中讀書的三年沒有交集,彼此不認識。后來知道他憑著一手好字,為學校抄寫壁報《紅育才》,此外不但沒有擔任任何大小干部,三年后連個共青團都沒有入。那是個講究階級路線的年代,一個工人階級子弟居然讓他游離在組織之外,不啻于一個異數。我猜想是其“唯有讀書高”思想嚴重,還是“自由散漫”,不求上進?煞是費解。
六六年夏文革初起,他和同班也是工人階級出身的周幼根一起參加了總部紅衛兵,是屬于質疑校黨支部的造反一派。不過只是熱衷于外出北京等地大串連,未見在校貼什么驚人的大字報,更沒有做抄家打人的勾當。
運動打破了原有班級之間的界限,物以類聚,人以群分。朱、周和我班的馮紹霆及我便是這樣相識相交起來的。我們雖然不在同一個群眾組織中,但因為趣味相似,彼此共同語言多。了解了黨外有黨,黨內有派的歷史以后,有時講一些出格的話也無需顧忌。寶清喜歡看小報傳單,在京城里又有一些小道消息來源,他信口開河是例行節目。當然地下傳看各種書籍是互相默契的。
1968年秋季六六屆高中畢業分配,紹霆去崇明農場,幼根去浙江插隊,我流轉街道做社會青年,只有寶清被安排在工廠。但大概也是被人套小鞋,去的工廠是要內遷離開上海的。他把同廠同事、也是靜安區六六屆高中畢業生劉建光引進我們圈子里。我們幾個不但日益交深,還走入彼此的家庭。我的父親和馮家老伯肚皮里掌故多,都很欣賞寶清的才能。寶清后來去北京后,還替我的祖母和大伯母照看私房,代辦拆遷手續。
我們是屬于老派的,喜歡古文化和舊的東西,各人自有專門愛好。譬如我習研京昆,寶清則沉迷于他的家鄉王少堂維揚評話和冷門的揚劇。他給我們傳閱了他收藏的中國商業部編的幾冊中國各幫名菜譜,把大家帶入了美食世界。文革后期和改開初期,上海的各幫菜館老師傅還在,紛紛拿出看家本事。我們按圖索驥,領略世面。有許多菜肴后來不見,恐怕失傳了。不過終其一生,盡管見多識廣,寶清仍停留在理論層面上。除了在咸陽每年底探親返滬時帶回腌制的風雞水準不俗,其它刀功、上灶均未見有專業訓練。雖然他一再自夸與劉建光曾合作操辦過整桌婚宴。
我們很早就開始窮游。最遠一次是水陸兼程,寶清、建光和我三人先去訪落難在浙江的幼根,再游黃山。我另有專文記之。出過一次洋相,與寶清看畢錢塘大潮,半夜從旅舍被叫進派出所,因為周恩來陪法國總統蓬皮杜游杭州要盤查。
文革后恢復高考是我們從藍領改變成白領的人生大轉機,我們相互激勵去報考。紹霆和建光進了華東師范大學歷史系,還是同班同學。我進了上海師范學院數學系。寶清在七七級考試前夕還抓空去看足球賽,結果在球場胃穿空急診手術,隨后幾個月的康復,耽誤了七七級、七八級兩個只相隔半年的考期。到了1979年想再考時,大學本專科停招超過三十歲的老三屆學生,我們便鼓勵寶清以同等學歷身份去敲仍然開放的研究生院大門。紹霆的弟弟紹雷當時考入了華東師范大學政教系(現在是華師大俄羅斯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導師),他將搜羅的近屆研究生文史考卷寄給寶清。寶清閱后,覺得自己并非學力不逮,完全可以一試。
這時,他聽說報考北大北師大多的是該校老五屆大學生,自家人火拼得厲害,而導師心里則早已有人選。于是他決定報考相對冷門的北京師范學院(后改名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廖仲安教授專業,事后證明此舉完全正確。他考了第一名。中文系正為他新近動過手術而猶豫不決時,歷史系聞風傳話欲把他接手過去,因為他的文史兩科成績都高于歷史系的考生。此舉使中文系下了決心自己錄取。從此寶清便守節至終。他的履歷再簡單不過了:1968年上海育才中學高中畢業;1968年-1979年陜西咸陽鑄字機械廠工人;1979年-2024年首都師范大學中文系研究生,從教,退休。文天祥《過零丁洋》詩開首一句“辛苦遭逢起一經”,寶清的這一份考卷則決定了他此后的大半輩子。
寶清是育才中學老三屆中唯一一個沒有上過一天本專科大學而直升為研究生的,叫因禍得福也好,叫彎道超車也好,我們都為擁有這樣一位志同道合的同伴而驕傲。
孑然一身
和大家一樣,有青春浮動期。他和我彼此交流過各自的初戀情節,當然這些暗戀都是無疾而終。上大學前后,別人都結了婚,留下寶清一人落單。有人介紹他認識了一位上海瑞金醫院的醫生,也是上海靜安區六六屆重點高中的畢業生,讀過大學醫科的。她出身高級知識分子家庭。我們幾個都已見過,印象很好,認為是比較相配的。但遲遲沒有結果,他對我說是因為對他的工作調動問題沒有共識。
當時我正在忙準備留美的事宜,為了一個健康檢查的問題去瑞金醫院請教她。談完了我的事后,她知道我與寶清的關系,在辦公室里旁無別人時便開誠布公。她說她的家庭對寶清是滿意的。她與父母的關系決定她必須與兩老相守。而寶清沒有家庭牽累。他是研究生畢業,現各地方正需要人才,他從北京平調上海的大學或文化機關應該沒有困難。但是他態度不積極,對工作看得比家庭重。我對她說,他很不容易進入了權威蕭滌非、廖仲安教授麾下的圈子,輔佐編寫的《杜甫全集校注》是國家級的圖書,換一個單位肯定沒有如此環境了。但是我支持她現在是建立家庭為優先的觀點(當然那時候還沒有認識到此是西方文明社會的主流觀點),工作可以從長計議。
我回頭立刻與寶清交談。他說他已經習慣于每年探親,可以等他事業成熟一點再伺機進行工作調動。迂腐之極,我怎么相勸也沒有用。結果沒有水到渠成。醫生小姐獲得了赴法國的機會,顯然是一去不復返了。而寶清專長中國文科,又是學俄語連英語都不懂的,在外面沒有出路,只有分手。
不久(1986年夏末)我就出國了。2002年秋我海歸上海時,見他依舊單身,覺得長此以往不是辦法,就勸他趕快擇偶,以便后半輩子能夠有伴可以互相照顧。我以為他的脾氣比較執拗,而年齡相當的老小姐一般也有怪癖,不好相處。所以向他推薦的幾位雖然情況不同,但都是我們了解的離異或喪偶的。他聽也不聽。只說沒有你的好福氣,自己恐怕生來是服侍人的,不指望人家照顧。他對我的太太說,現在香煙老酒的癮已經很大了,一個人自由慣了,對面坐個人不自在,更不要說還會絮絮叨叨勸說克制。我繼續解勸,他正色道不要以為單身就是失敗。他說無論在別人的眼里,還是自我感覺,認為自己都不是一個失敗的人。至此我就只好打住了。
他雖然單身,卻沒有怪脾氣,還十分喜歡小輩,也有舔犢之情。凡說起他的侄甥、世侄輩或學生,一個個如數家珍,眼里滿含笑意,真是個博愛的大男人。我們幾個都熟識的他小姐姐的女兒張萍剛成年時就說,這個舅舅我們是要養起來的。
以我的女兒為例,他只在她孩童時見過。1995年我第一次從美返國帶她經過北京,他一路導游故宮和長城等名勝,對及笄小女孩十分殷勤。所以她后來自己幾次去北京都找他的。2001年她趁大二暑假,要到中國去學中文,我自然就拜托他安排在首師大外教部上課。那段時期所謂中國崛起,凡家里有點錢的美國孩子都會去中國度暑假游玩,寶清接待我女兒和一幫同學很起勁,還請去家里吃飯,與男孩子遞煙喝啤酒,覺得洋學生開放爛漫。事后他幾次逢人說我女兒人見人愛,還問我某個大老板家的男孩子是不是我女兒的男朋友,顯然他是沒有經驗看出來那是個Gay(男同性戀)的。
(未完,后文見今日二條文章)
作者:王邕保,1947年生于上海,育才中學高中66屆。1986年赴美國求學,博士畢業后曾先后在美國德州儀器和上海中芯國際工作。
~the end~
特別聲明:以上內容(如有圖片或視頻亦包括在內)為自媒體平臺“網易號”用戶上傳并發布,本平臺僅提供信息存儲服務。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