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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聽春啼變鶯舌，三嫌老丑換娥眉

任見《白居易傳》（第3版）第三章 馬嵬愛情非大手筆不可觸動

第三章 馬嵬愛情非大手筆不可觸動

韻律宛轉(zhuǎn)的《長恨歌》 ，因其便于吟唱，迅速在各界傳播開來，不多日便傳布朝野。

灌注了白居易無限深情的愛情奇辭《長恨歌》 ，在都門、宮闕、帝王、后妃的影子背后，流淌著詩人自己的多少淚水啊。

白學(xué)士本就詩名高峻，經(jīng)此一歌，聲譽更是如日中天。一時間，上至達官顯貴，下至黎民百姓，無不為之傾倒。

就連長安的歌妓，也以能吟白學(xué)士的《長恨歌》作為出臺加價的理由。“本小姐唱得白學(xué)士《長恨歌》 ，豈同他妓也哉？” 她們常常驕傲地說道。

07 韜晦日月

在繁華卻又充滿紛爭的塵世，“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 ，似若一幅沉重的畫卷，鋪展在白居易的眼前。

經(jīng)歷了永貞巨變的驚濤駭浪，他的內(nèi)心變得滄桑而又疲憊。

曾經(jīng)的壯志豪情，在那場政治風(fēng)暴中被擊打得七零八落，只剩下迷茫與困惑。

自己已無路可退，擺在面前的，只有令人不無擔(dān)憂的仕途，別無他法，只能小心翼翼地繼續(xù)前行。

若是沒有官場的煩惱，能在明月高懸的夜晚，邀上三五同好，圍坐一處，小酌幾杯，那該是何等的美事，何等的暢快?。?/p>

永貞巨變之后，白居易總覺得惟有與小弟元稹待在一起，才能稍稍慰藉自己受驚的心靈。

元稹是白居易平生心跡最為相親相近之人。他們常常促膝長談，交換人生的況味和對世事的感悟。

每次外出，無論是因私務(wù)奔波，還是因公干遠行，白居易的腦海中總會不由自主地浮現(xiàn)出元稹的身影。

他甚至想，論及居住，最好能與元稹隔墻而居，或者對門相望。這樣一來，今生他們便能方便來往，子孫后代也能成為世交美鄰。

白居易心意已決，毅然決定搬家，向摯友元稹靠攏。

當(dāng)然，永貞激變無疑是白居易此番搬家的重要原因之一。在驚濤駭浪的邊緣走了一遭，驚魂未定，漸漸恢復(fù)理智，謹慎意識和韜晦心理促使他做出了遠離政治漩渦的決定。

元稹住在朱雀門街東二街靖安里，與永崇里華陽觀隔街相對。

很快，白居易便搬出了長樂里關(guān)播宅第，徙居于距大內(nèi)稍遠的永崇里華陽觀。

剛到華陽觀，元稹便熱情地介紹白居易結(jié)識了一位新詩友 —— 李紳。

李紳，亳州人，字公垂。生于烏程，后世的浙江湖州，長于潤州，后世的今江蘇無錫。李紳幼年喪父，全靠母親悉心教導(dǎo)，得以飽讀詩書。

中進士后，李紳憑借淵博的學(xué)識，被招為翰林學(xué)士。

李紳才情出眾，為人豪爽，與白居易、元稹談文論事，詩酒唱和，三人很快成了投契的好友。

李紳的《憫農(nóng)詩》三首，膾炙人口，婦孺皆知。

“鋤禾日當(dāng)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nóng)夫猶餓死！”“壟上扶犁兒，手種腹長饑。窗下織梭女，手織身無衣。我愿燕趙姝，化為嫫女姿。一笑不值錢，自然家國肥。”

這些詩句，如同一把把銳利的匕首，刺向社會的黑暗處，讓白居易深受觸動。

李紳也是永貞改革的堅定支持者，與白居易志同道合。他們常常聚在一起，談?wù)摳母锏睦硐肱c抱負，也為永貞黨人的失勢而惋惜。

白居易的情緒再度被李紳的熱情所感染，不禁又惦記起遠貶朗州的友人劉禹錫來。

他和元稹本就非常同情和支持永貞黨人，如今永貞黨人失勢，他們更覺得應(yīng)該一如既往地以好友相待。

劉禹錫曾以一個天然花紋十分美麗的石枕贈給元稹，并賦詩《贈元九侍御文石枕以詩獎之》 ：

“文章似錦氣如虹，宜薦華簪綠殿中。縱使涼飆生旦夕，猶堪拂拭愈頭風(fēng)。”

元稹回贈《劉二十八以文石枕見贈，仍題絕句以將厚意，因持壁州鞭酬謝，兼廣為四韻》 ：

“枕截文瓊珠綴篇，野人酬贈壁州鞭。用長時節(jié)君須策，泥醉風(fēng)云我要眠。歌盼彩霞臨藥灶，執(zhí)陪仙仗引爐煙。張騫卻上知何日，隨會歸期在此年?！?/p>

劉禹錫又有《酬元九院長自江陵見寄》 ：

“無事尋花至仙境，等閑栽樹比封君。金門通籍真多士，黃紙除書每日聞。”

白居易也不甘落伍，捎去自己的詩作一百首，請劉禹錫 “教正”。

劉禹錫收到后，回詩《翰林白二十二學(xué)士見寄詩一百篇，因以答貺》 ：

“吟君遺我百篇詩，使我獨坐形神馳。玉琴清夜人不語，琪樹春朝風(fēng)正吹。郢人斤斫無痕跡，仙人衣裳棄刀尺。世人方內(nèi)欲相尋，行盡四維無處覓……”

華陽觀中，林木蓊郁，宛如一片綠色的海洋。雖值盛夏時節(jié)，但因植物繁茂，煩暑早已遠遁。

這里環(huán)境幽靜，平素軒車不到，仿佛是一個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人聲闃寂，惟有鳥兒的歡唱和樹葉的沙沙聲。

若是遇上蕭颯風(fēng)雨，金黃色的槐花紛紛揚揚，撒落滿地，宛如金色的毛毯，讓人仿佛置身于涼爽的秋日。

這樣的地方，正是讀書的絕佳之所。

這樣的時節(jié)，正是用功的絕佳之時。

白居易和元稹，都在全力預(yù)備應(yīng)試制舉。制舉屬于殿選之試，是皇上下詔或者親自主持的選拔人才的特殊考試。

制舉所試內(nèi)容，主要是結(jié)合朝況世情的 “策論”， 旨在考核應(yīng)試者的政見與才能。

應(yīng)詔參加制舉者，多則二千，少猶不減千人，最終所收不過百才有一，其難度可想而知。

制舉勝出者，將獲美官特授，行文制策高峻突出者，更無秩序拘束。因而，士人們無不精心揣摩時事，朝也孜孜，夜也矻矻，搜求激切辭，意在求高等。

白居易和元稹二人對制試極為看重。他們閉戶累月，潛心結(jié)撰策論。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經(jīng)過反復(fù)斟酌。兩人常為一個觀點爭論得面紅耳赤，又為一個精妙的語句拍手稱快。

最終，每人都寫出了百有余篇策論。

白居易將自己的策文七十五目編為四卷，取名《策林》。

在《策林》中，白居易鄭重地陳述了自己 “酌人言、察人情，而后行為致” 的政治主張。于政治、經(jīng)濟、軍事、外交、刑法、吏治、風(fēng)俗等各個方面，都詳細地闡述了觀點，字里行間，滿是對社稷命運的關(guān)切和對百姓疾苦的同情。

唐憲宗李純元和元年，春四月，皇帝詔命右補闕韋貫之、中書舍人張弘靖為主考，舉行 “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 大試。

這年的大試，試題問道：“自兵宿中原，生人困竭，農(nóng)戰(zhàn)非古，衣食罕儲，念茲疲甿，遠乖富庶，督耕植之業(yè)，而人無戀本之心；峻榷酤之科，而下有重斂之困。舉何方而可以復(fù)其盛？用何道而可以濟其艱？既往之失，何者宜懲？將來之虞，何者當(dāng)戒？”

白居易看到試題，心中不禁一陣激動。

此前精心復(fù)習(xí)準備，他對此早已胸有成竹。坐在考場上，思緒如泉涌，侃侃而談。

“民生饑貧是由于賦稅過重，賦稅過重是由于連年征戰(zhàn)，連年征戰(zhàn)是由于邊禍不斷，邊禍不斷的原因是朝政的荒頹。

“要改善現(xiàn)狀，必須懲治貪官污吏，清肅政局，同時減免苛稅，使庶民安居樂業(yè)，這樣社稷才能平定，朝廷才能由衰轉(zhuǎn)盛……”

不久后的吉日，紅榜放出。

元稹考得甲等，授官左拾遺，白居易入選乙等，補為周至縣尉。

白居易及進士第時二十九歲，及 “書判拔萃科” 第時三十一歲，及 “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 第這年，他已三十五歲。

此次才識兼茂明于體用科大試，元稹中入甲等，授左拾遺，緣于他的委婉智慧；而白居易遜于元稹，中入乙等，乃因他對策語言過直。

因而，在元和元年四月二十八日被任命為周至尉時，白居易的心中不免感到些許失意。

望著任命文書，白居易微微嘆了口氣，心中暗自思忖：“雖一心為國，直言進諫，卻終因言語太過直率，未能獲得更高名次。遺憾遺憾！”

平心而論，直接入朝如元稹者，在偌多的應(yīng)試者中，畢竟是少數(shù)。

授予京畿的縣尉，也算是順利獲得了升遷機會，對于初入仕途的白居易而言，已是極為優(yōu)渥的待遇了。

白居易輕輕搖了搖頭，臉上漸漸浮現(xiàn)出一絲釋然的微笑：“既如此，便在這周至縣尉的任上，好好施展自己的抱負，為百姓做些實事吧?！?/p>

縣尉一職，名義上肩負著 “暗察奸宄，拘捕盜賊” 的重任，可在現(xiàn)實中，卻充斥著 “拜迎長官”“鞭撻黎庶” 這般摧眉折腰、逼稅索賦的瑣碎事務(wù)。

每日，白居易都在無趣又無奈的瑣務(wù)中周旋，憤懣，不暢。

到任不久，內(nèi)心的牢騷便如決堤之水，在他給元稹的信和詩中傾瀉而出。

是個夏末秋初的時日，七月的山風(fēng)，帶著些許細塵，呼嘯而過。傍晚時分，渭川的煙景在暮色中愈發(fā)朦朧，遠處驪山的宮殿巍峨聳立，卻仿佛與他隔著遙遠的距離。

“夏閏秋候早，七月風(fēng)騷騷。渭川煙景晚，驪山宮殿高。丹殿子司諫，赤縣我徒勞。相去半日程，不得同游遨?！?/p>

白居易一邊低聲吟誦詩句，一邊望著窗外，眼中盡是落寞。

“到官來十日，覽鏡生二毛。可憐趨走吏，塵土滿青袍。郵傳擁兩驛，簿書堆六曹。為問綱紀掾，何必使鉛刀？”

想到自己如今不過是個奔波忙碌、滿身塵土的小吏，他不禁重重地嘆了口氣，期待能與元稹傾訴衷腸，排遣官場的苦悶。

在周至，有一處地方對白居易來說，宛如世外桃源。那便是城南三十三里的仙游山和仙游溪。

仙游山上，仙游寺靜靜矗立，水復(fù)山重之間，散發(fā)著清雅寧謐的氣息，依稀留存著隋文帝楊堅避暑時的悠然。

仙游溪中，黑龍?zhí)峨m不甚寬闊，卻如一塊深邃的碧玉，青森無底，幽靜得讓人沉醉。

白居易常常邀約同時赴任周至尉的李文略，以及到周至后新結(jié)識的詩友王質(zhì)夫、陳大亮，一同策馬南行。他們在山間縱馬馳騁，笑聲在山林間回蕩。

“何處感時節(jié)，新蟬禁中聞。宮槐有秋意，風(fēng)夕花紛紛。寄跡鴛鷺行，歸心鷗鶴群。唯有王居士，知予憶白云。何日仙游寺，潭前秋見君？”

望著遠處的山巒，白居易詩興大發(fā)，高聲吟誦。

王質(zhì)夫笑著應(yīng)和：“樂天兄，這仙游山和仙游溪，當(dāng)真能讓我們忘卻塵世煩惱，盡情享受山林之樂?。　?/p>

眾人相繼點頭，臉上洋溢著愉悅的笑容。

仙游山和仙游溪，如同施展了神奇的魔法，為他們帶來了無盡的樂趣。

山間水畔的游憩，如同溫柔的春風(fēng)，撫慰著他們宦期枯寂的心靈，也如同靈動的火花，點燃了他們的詩文靈性。

八月將盡，連綿秋雨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

住在官曹中的白居易，滿心愁緒，無奈地望著窗外的雨幕。然而當(dāng)他踏入山間，卻仿佛進入了歡樂世界。

詩文相好的朋友們，沉醉于林下的美好時光。他們圍坐在一起，千般思緒在方寸之間匯聚。蟲兒在草叢中歡快地鳴叫，仿佛在為他們的吟誦配樂。

夜晚，他們在寧靜的旅宿中，伴著巖頭鳥兒的輕啼入眠。

白日，他們?yōu)t灑地舉起酒杯，盡情暢飲，放縱各自的海量。

“莫要覺得床席寒涼，莫要在意夜雨無盡，我們有這美酒相伴，又怎會寂寞空虛呢！”陳大亮一邊舉杯，一邊大聲說道。

眾人相視一笑，紛紛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有一次游玩過后，白居易對仙游山澗的兩株幼小松樹一見鐘情。小心翼翼地將它們移回，栽植于縣廳門前。此后的日子里，在折腰為小吏的惆悵時光中，這兩棵綠松成了他慰藉心神的摯友。

他常常為松樹松土、灌溉，看著它們在自己的照料下，漸漸生意盎然，欣欣向榮，仿佛自己又置身于仙游澗中，忘卻了衙門里的煩惱與忙碌。

與這兩棵樹相伴，恍惚間，仿若三個好友緊緊相依，不離不棄。

無論晝夜，只要輕輕扶扇推樞，看到自己與松樹的影子，思念便如潮水般涌上心頭。白居易思念擔(dān)任左拾遺的元稹，思念符離的過往，思念音信漸遠漸消的湘靈，思念在自己心版上短暫劃出深深痕跡的關(guān)盼盼。

“元九啊，微之啊 —— 蕙風(fēng)晚香盡，槐雨余花落。秋意一蕭條，離容兩寂寞。”

白居易輕聲呢喃著，思念的淚光閃閃。

“湘靈啊，靈兒啊 —— 艷質(zhì)無由見，寒衾不可親。何堪最長夜，俱作獨眠人?！?/p>

想到湘靈，心中更是刺痛，仿佛無數(shù)根針在扎。

思緒飄蕩間，不定時地想起關(guān)盼盼那嬌羞伶俐的模樣，想起張愔的桃花鴻運，心中難免泛起酸澀，怪怨自己沒有福分。

身為一介縣尉，官場事務(wù)雖清閑，白居易內(nèi)心的情感卻如絲繭般越纏越厚。終于，在又一次與諸友游覽仙游山和仙游溪時，一個意外的契機，讓這份情感迎來了爆發(fā)。

唐憲宗李純元和元年冬日，寒風(fēng)凜冽。白居易與王質(zhì)夫、陳大亮齊聚仙游寺云居閣。

閣中，詩酒飄香，眾人圍坐，暢所欲言。不知不覺，話題轉(zhuǎn)到了唐玄宗和楊貴妃的愛情故事上。

馬嵬與周至相距不遠，天寶十五年的馬嵬喋血歷歷在目，恍然如昨。人們談及此事，依舊唏噓不已。

彭城美女關(guān)盼盼在白居易心中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此時此際，在他的意識深處，楊貴妃和關(guān)盼盼的美姿悄然疊加，讓他的心海波瀾起伏，口中連聲喟嘆。

乘著酒興，王質(zhì)夫滿臉通紅，舉起酒杯，激動地說道：

“這百代稀見的傳奇故事，若不是遇到如樂天兄這般出世之才，又怎能將其潤色記載，流傳后世呢？樂天兄精于詩，深于情，何不一歌其事，讓這段故事不致湮滅，使后人皆能聽聞？”

白居易聽到王質(zhì)夫的話，眼中頓時閃過亮光。

是啊，多年來，人們對馬嵬愛情悲劇津津樂道，這等傳奇，確實非大手筆不能觸動。

唐玄宗與楊貴妃之間 “相見、歡愛、死別、長思” 的纏綿悱惻和生死不渝，必將成就一篇光耀千古的佳作。

白居易激動地站起身來，舉起酒杯，對王質(zhì)夫說道：

“多謝兄臺建議，如此傳奇，我定當(dāng)以筆為劍，撰寫一闋《長恨歌》 ，讓這段故事流傳千古！”說罷，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隨后，他們又約，待白居易寫成《長恨歌》后，由陳大亮撰寫《長恨歌傳》 。這兩篇作品，都交由王質(zhì)夫先行賞析、評判。

三人再次高高舉起酒杯，“當(dāng)啷” 一聲碰響，清脆的聲音，宣告一段傳奇即將誕生。

在周至，在仙游，在云居閣，這場“詩壇醉約” ，如同一顆璀璨的星辰，照亮了唐朝詩壇的天空。

此后，白居易運傳神妙筆，逞卓犖才華，將真實與浪漫相糅合，創(chuàng)作出了回環(huán)曲折、宛轉(zhuǎn)超凡的千古絕唱《長恨歌》 ——

漢皇重色思傾國，御宇多年求不得。楊家有女初長成，養(yǎng)在深閨人未識。天生麗質(zhì)難自棄，一朝選在君王側(cè)?；仨恍Π倜纳?，六宮粉黛無顏色。

春寒賜浴華清池，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始是新承恩澤時。云鬢花顏金步搖，芙蓉帳暖度春宵。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

承歡侍宴無閑暇，春從春游夜專夜。后宮佳麗三千人，三千寵愛在一身。金屋妝成嬌侍夜，玉樓宴罷醉和春。姊妹弟兄皆列士，可憐光彩生門戶。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驪宮高處入青云，仙樂風(fēng)飄處處聞。緩歌慢舞凝絲竹，盡日君王看不足。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九重城闕煙塵生，千乘萬騎西南行。

翠華搖搖行復(fù)止，西出都門百余里。六軍不發(fā)無奈何，宛轉(zhuǎn)蛾眉馬前死。花鈿委地?zé)o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淚相和流。

黃埃散漫風(fēng)蕭索，云?？M紆登劍閣。峨嵋山下少人行，旌旗無光日色薄。

蜀江水碧蜀山青，圣主朝朝暮暮情。行宮見月傷心色，夜雨聞鈴腸斷聲。天旋地轉(zhuǎn)回龍馭，至此躊躇不能去。

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君臣相顧盡沾衣，東望都門信馬歸。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對此如何不淚垂。

春風(fēng)桃李花開日，秋雨梧桐葉落時。西宮南內(nèi)多秋草，落葉滿階紅不掃。梨園弟子白發(fā)新，椒房阿監(jiān)青娥老。

夕殿螢飛思悄然，孤燈挑盡未成眠。遲遲鐘鼓初長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悠悠生死別經(jīng)年，魂魄不曾來入夢。

臨邛道士鴻都客，能以精誠致魂魄。為感君王輾轉(zhuǎn)思，遂教方士殷勤覓。排空馭氣奔如電，升天入地求之遍。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樓閣玲瓏五云起，其中綽約多仙子。中有一人字太真，雪膚花貌參差是。金闕西廂叩玉扇，轉(zhuǎn)教小玉報雙成。

聞道漢家天子使，九華帳里夢魂驚。攬衣推枕起徘徊，珠箔銀屏迤邐開。

云髻半偏新睡覺，花冠不整下堂來。風(fēng)吹仙袂飄飄舉，猶似霓裳羽衣舞。玉容寂寞淚闌干，梨花一枝春帶雨。

含情凝睇謝君王，一別音容兩渺茫。昭陽殿里恩愛絕，蓬萊宮中日月長?；仡^下望人寰處，不見長安見塵霧。

唯將舊物表深情，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釵擘黃金合分鈿。但教心似金鈿堅，天上人間會相見。

臨別殷勤重寄詞，詞中有誓兩心知。七月七日長生殿，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隨后，陳大亮也完成了《長恨歌傳》 。

在《長恨歌傳》中，陳大亮敘寫創(chuàng)作緣起道：“白樂天，深于思者也，有出世之才，以為往事多情而感人也深，故為《長恨詞》以歌之，使鴻傳焉?！?/p>

《長恨歌》與《長恨歌傳》相輔相成，相得益彰，各具其妙。

韻律宛轉(zhuǎn)的《長恨歌》 ，因其便于吟唱，迅速在各界傳播開來，不多日便傳布朝野。

灌注了白居易無限深情的愛情奇辭《長恨歌》 ，在都門、宮闕、帝王、后妃的影子背后，流淌著詩人自己的多少淚水啊。

白學(xué)士本就詩名高峻，經(jīng)此一歌，聲譽更是如日中天。一時間，上至達官顯貴，下至黎民百姓，無不為之傾倒。

就連長安的歌妓，也以能吟白學(xué)士的《長恨歌》作為出臺加價的理由?！氨拘〗愠冒讓W(xué)士《長恨歌》 ，豈同他妓也哉？” 她們常常驕傲地說道。

08 簪纓俘虜

盡管成就日益顯著，白居易卻難掩抑郁惆悵，在他擔(dān)任周至縣尉期間，尤為如此。

同為周至尉的李文略，也和白居易一樣，對離開京城，淪為奔波忙碌的風(fēng)塵走吏，感到失落與憤懣。

他們在官場中低眉折腰，復(fù)又斂手恭順，身心惶惶，難以尋得片刻安寧。

遙想當(dāng)年，豪情萬丈，參加公務(wù)員大考，滿心期許。真正踏入宦場風(fēng)塵，方深切體會到為吏的窘迫與艱難。

公事冗長，如同望不到盡頭的日月。曾經(jīng)的正常心態(tài)，似若飄忽的流風(fēng)，轉(zhuǎn)瞬逝去了。

即便身著青袍，也遮不住滿身的悵惘；點燃再多的蕓香，也熏不化寡淡無味的時光。

好在，白居易和李文略兩人志同道合，彼此作伴，多少能獲得些許慰藉。

因著對月亮的喜愛，他們索性住到了一處；又因鐘情于山色，常常相約一同閑游。

每逢公事閑暇，他們相互勸慰，勉強尋得一絲歡愉。即便如此，兩顆心仍如止水，整日都難泛起波瀾。

實際上，白居易與李文略的深厚情誼，源于彼此性情相近，而非僅僅因為同任縣尉這一小小的職務(wù)。

作為縣尉，他們時常需要深入民間催繳賦稅，也正因如此，得以近距離洞察底層百姓的生活，窺見社會的黑暗。推己及人，對民生艱難，嘆喟不止。

某晚，白居易與李文略一同登高避暑。酷熱難耐，四周仿佛被烈火炙烤，草樹枝葉紋絲不動，清風(fēng)隱匿得無影無蹤，他們想盡辦法，也難以尋得一絲清涼。

隨著夜色漸深，四周愈發(fā)安靜，高處終于徐徐吹來了涼風(fēng)，炎熱與煩躁漸漸褪去。他們趕忙打開衣襟，將坐凳挪至走廊邊緣，頓感快意，仿佛置身仙境般愉悅。

然而，每當(dāng)他們出了衙門，沿著下山路行走時，即不忍側(cè)目。

但見百姓們辛苦種植的禾黍，葉苗卷曲，仿佛被烤焦了一般，奄奄一息。

白居易不禁長嘆：“我們尚有辦法尋得涼風(fēng)，可百姓的疾苦，又該如何解救呢？唉，扎根在這不該扎的地方，真不如不做這勞什子官！”

芒種時節(jié)，黃鸝啼鳴，催促農(nóng)事。

白居易策馬來到南召岡，置身于揮汗收割的農(nóng)民之中，與他們親切交談，了解農(nóng)耕生計。

田家少閑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fēng)起，小麥覆隴黃。婦姑荷簞食，童稚攜壺槳。相隨餉田去，丁壯在南岡。足蒸暑土氣，背灼炎天光。

力盡不知熱，但惜夏日長。復(fù)有貧婦人，抱子在其旁。右手秉遺穗，左臂懸敝筐。聽其相顧言，聞?wù)邽楸瘋?。家田輸稅盡，拾此充饑腸。

今我何功德？曾不事農(nóng)桑。吏祿三百石，歲晏有余糧。念此私自愧，盡日不能忘。

看著眼前的場景，白居易感慨良多，既有對百姓的同情，也有對自身為官不能救民的愧疚。

這年，是唐憲宗李純元和二年，白居易已然三十六歲。

年逾三十，風(fēng)流倜儻，詩文出眾，卻仍未婚配，在旁人眼中，多少有些不合常理。當(dāng)然，這也是他平日里郁郁寡歡的原因之一。

白居易與湘靈姑娘的浪漫愛情，因門第和禮俗的阻礙，尤其是母親的強烈反對，最終走向枯萎。

仕途已然如此，只能耐心等待轉(zhuǎn)機，而婚姻大事，若再拖延，便顯得不近人情了。

外出游走時，白居易從山腳地頭挖來一株薔薇，小心翼翼地栽在府衙門廳一側(cè)。看著薔薇，睹物思情：“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種春。少府無妻春寂寞，花開將爾當(dāng)夫人。”

友人楊虞卿遷調(diào)長安，與從兄楊汝士等一同居住在靖功坊。周至尉的日子清閑之時居多，因此，白居易時常前往長安，拜訪楊家，并做停留。

元和三年，整個春天，白居易都留宿在楊家，與楊家兄弟相處融洽。

在此期間，楊汝士家的小妹引起了他的注意。

“春初攜手春深散，無日花間不醉狂。別后何人堪共醉，猶饞十日好風(fēng)光?！?/p>

“楊氏弟兄俱醉臥，披衣獨其下高齋。夜深不語中庭立，月照藤花影上階?！?/p>

從這些詩句中，不難看出白居易對楊家小妹的關(guān)注與好感。

耐心等待終有回報，不久后，白居易迎來了升遷喜訊，受命入朝，擔(dān)任翰林院官職。

離開周至，反而對周至的山水和舊友念念不忘，時常修書至周至，問候王質(zhì)夫及諸位好友。

“回憶當(dāng)初相識，我們彼此欣賞的是那份超脫世俗的心境。我擔(dān)任周至小吏，并非為名利所驅(qū)使。正因如此，才有了春陽下我們在仙游潭邊流連忘返，秋風(fēng)中我們于云居閣頭聚談的美好回憶。

“那些在高樓上欣賞潺潺流水，在青藤下觀覽漠漠青潭的日子，轉(zhuǎn)瞬逝去。曾經(jīng)吟詩時圍坐在石頭上，把酒時相酌在響泉邊的情趣，也已悄然消失。

“唉，我如今被簪纓所束縛了。摯友你依舊是山間的閑云，而我已成為籠中的囚鶴。周至的歲月，如同一場不愿醒來的春夢，仿佛發(fā)生在昨日，歷歷在目。又是一年春深時，仙游山上和仙游溪畔的花瓣想必正在飄落吧？”

唐憲宗元和三年，對白居易而言，意義非凡。

到長安后，他先是擔(dān)任了一段時間的翰林院學(xué)士。四月二十八日，又被拜授為左拾遺。不久之后，他與楊汝士的小妹喜結(jié)連理。

小楊姑娘雖不識字，也不通音律，但她賢淑美麗，讓三十七歲的白居易終于品嘗到了遲來的婚姻幸福。

白居易曾深情地寫下詩句：

“生為同室親，死為同穴塵。他人尚相勉，而況我與君。黔婁固窮士，妻賢忘其貧。冀缺一農(nóng)夫，妻敬儼如賓。

“陶潛不營生，翟氏自伐薪。梁鴻不肯仕，孟光甘布裙。君雖不讀書，此事耳亦聞。至此千載后，傳是何如人？

“人生未死間，不能忘其身。所須者衣食，不過飽與溫。蔬食足充饑，何必膏梁珍。繒絮足御寒，何必錦銹文。

“君家有貽訓(xùn)，清白遺子孫。我亦貞苦士，與君新結(jié)婚。庶保貧與素，偕老同欣欣。”

翰林學(xué)士和左拾遺，均屬于 “近職”，能夠隨侍皇上，聽候差遣，令眾人羨慕不已。

門下省設(shè)有左拾遺六人，中書省設(shè)有右拾遺六人。這些拾遺，主要執(zhí)掌供奉和諫議等職事。

朝廷商議大事時，拾遺可參與討論，直抒己見，也可直接向皇帝陳述政治得失、天下利弊，乃至提出應(yīng)當(dāng)興廢的意見。

拾遺雖只是八品官職，年俸三十九萬錢，但卻是參與朝政、施展抱負的絕佳職位。

“奉詔登左掖，束帶參朝議。何言初命卑，且脫風(fēng)塵吏。杜甫陳子昂，才名括天地。當(dāng)時非不遇，尚無過斯位。況余蹇薄者，寵至不自意。

“驚近白日光，慚非青云器。天子方從諫，朝廷無忌諱。豈不思匪躬，適遇時無事。受命已旬月，飽食隨班次。諫紙忽盈箱，對之終自愧?！?/p>

初受恩寵，白居易喜不自禁。

元和三年的五月初八日，他上了一道奏疏，向唐憲宗傾訴衷腸：

“臣自授官以來，僅過十日，便食不知味，寢不安席，一心只想著粉身碎骨以報答陛下的殊寵，只是尚未找到粉身的機會。

“如今陛下初登皇位，剛剛接受鴻名，日夜憂心操勞，以求天下大治。每施一政，舉一事，無不契合道義，順應(yīng)時勢。然而，萬一有政事不合時宜，陛下難道不想聽聞嗎？萬一政令有悖于道義，陛下難道不想知曉嗎？

“倘若陛下在言行之際，詔令之間，稍有缺失，關(guān)乎朝廷損益，臣定會秘密陳述己見，暗中獻上所聞，一切全憑陛下圣心裁斷?！?/p>

“臣又任職于禁中，與外司不同，想要竭盡愚誠，理應(yīng)率先表露。懇請陛下明鑒，深切體察臣的赤誠之心……”

供奉于內(nèi)廷學(xué)士院的翰林學(xué)士，專門為皇上草擬罷免將相、號令征伐等各種重要制詔，素有 “內(nèi)相” 之稱，又被稱作 “天子私人”。

左拾遺隸屬于門下省，負責(zé)拾遺補闕，議論大事，位從八品。對于一個通過科舉進入仕途的人而言，能獲得這樣的職位，白居易無疑是幸運的。

元和三年夏天，熾熱的陽光毫無遮攔地傾灑在長安的大街小巷，整個城市仿佛被放進了巨大的烤箱。

比天氣更熾熱的，是唐憲宗舉行科試所形成的熱烈氛圍。

這場科試，旨在選拔直言極諫、賢良方正的官吏。一時間，四方才俊紛紛匯聚京師，他們懷揣著對朝廷的抱負與期望，準備在考試中一展身手。

參加此次考試的翰林學(xué)士牛僧孺、皇甫湜等三人，在 “試策” 中展現(xiàn)出非凡的勇氣與擔(dān)當(dāng)。

他們端坐在考場上，筆鋒如劍，毫無顧忌地縱議朝弊，將矛頭直指權(quán)宦。

牛僧孺眉頭緊鎖，神情嚴肅，奮筆疾書：“當(dāng)今朝堂，權(quán)宦弄權(quán)，致使政令不通，民生疾苦，此等亂象，若不整治，國將危矣！”

皇甫湜目光堅定，慷慨陳詞：“我等既為社稷棟梁之材，今日便要為蒼生發(fā)聲，揭露朝堂的黑暗！”

他們的言辭，犀利如刀鋒，切中時弊，考官們審閱考卷時，不禁頻頻點頭，對他們的才華與膽識大為贊賞。

吏部侍郎楊于陵，身為考官，手持考卷，目光欣賞，對身旁的吏部員外郎韋貫之說道：“此等人才，實乃珍寶，當(dāng)列入上等?！?/p>

韋貫之亦深以為然，連連稱是。

復(fù)考官翰林學(xué)士裴垍、王涯等仔細審閱后，也都一致同意將牛僧孺、皇甫湜等人列入上等。

然而，牛僧孺、皇甫湜等人的直言，卻如同巨石投入平靜的湖面，激起了千層浪濤。

宰相李吉甫和眾宦官被激怒了，他們的臉色陰沉得好似暴風(fēng)雨來臨前的天空。

李吉甫坐在府中，怒不可遏地拍著案子：“這幾個小子，竟敢如此大膽，公然抨擊朝堂，簡直目無尊長！”

宦官們也在一旁附和：“是啊，大人，他們這是不把大人放在眼里??！”

李吉甫眼珠一轉(zhuǎn)，計上心來，以皇甫湜是復(fù)考官王涯的外甥為由，帶著一眾宦官進宮，在唐憲宗面前 “泣訴”，指稱考官徇私舞弊。

他們跪在地上，聲淚俱下，那模樣仿佛真的遭受了天大的委屈。

唐憲宗李純聽信了李吉甫和眾宦官的讒言，一道詔令，將楊于陵貶為廣府節(jié)度使，罷裴垍翰林學(xué)士之職，降為戶部侍郎，裴垍、王涯被逐出翰林院。

初任左拾遺的白居易，目睹這場制科冤案，心中的怒火熊熊燃燒，難以遏制。

他在書房中來回踱步，拳頭緊握，口中喃喃自語：“李吉甫等人，實在無恥至極，為了一己私利，竟如此顛倒黑白，殘害忠良！”

于是，他奮筆疾書，寫下《論制科人狀》 ，慷慨陳辭：

“臣伏以裴垍、王涯、盧坦、韋貫之等皆公忠正直，內(nèi)外咸知，所宜授以要權(quán)，致之近地。故此來情私相謂曰：此數(shù)人者，皆人之望也。若數(shù)人進，則必君子道長；若數(shù)人退，則必小人之道行。故卜時事之否臧，在數(shù)人之進退也……

“乞俯回圣覽，特示寬恩，僧儒等準往例與宮，裴垍等依舊職獎用，使內(nèi)外人意歡然再安。若以臣此言理非允當(dāng)，以臣覆責(zé)，事涉乖宜，則臣等見在四人，亦宜各加黜責(zé)，豈可六人同事，唯罪兩人？雖圣造優(yōu)容，且過朝夕。在臣惕懼，豈可茍安。敢不自陳，以待罪戾……”

白居易的《論制科人狀》雖侃侃有理，卻難以改變唐憲宗李純的決定。

新進士集團要求改革時政，刷新朝綱。他們年輕氣盛，充滿理想與激情，渴望為時代和社稷創(chuàng)造新的生機與活力；宦官和舊官僚集團為保其既得權(quán)勢，因循守舊，黨同伐異，互相殘害。

這種朋黨之爭，如同陰影一般，在唐朝宮廷長久延續(xù)不絕。

白居易不介入任何一方，然而剛剛?cè)氤瘏⒄?，尚未知曉宦官集團和進士集團長期矛盾內(nèi)情的他，實際上已經(jīng)站在了進士集團的立場上，只因他心中秉持著對正義與公平的執(zhí)著追求。

元和三年九月，秋風(fēng)漸起，涼意絲絲。

荊南道節(jié)度使裴均和山南東道節(jié)度使、守司空、同平章于頔請求入朝，唐憲宗李純詔準。

白居易聽聞消息，心中隱隱不安，他了解這兩個人的不良居心。

裴均本性貪饞，在駐地時，為了向朝廷進奉，大肆搜刮民脂民膏，手段殘忍，百姓苦不堪言。他在府中，與幕僚商議如何搜刮錢財，臉上常常露出貪婪的笑容：“這次入朝，定要帶足財物，討好皇上，謀得更大的利益?！?/p>

于頔更是公然聚斂，肆意虐殺，專橫跋扈，凌上威下，實為一方惡霸。在他的領(lǐng)地內(nèi)，百姓敢怒不敢言。但他搜刮地方有術(shù)，對朝廷累有進奉，又因割據(jù)勢力過大，憲宗為了分化地方武裝，采取了寬讓和施寵的態(tài)度。

唐廷不但授予于頔官位，李純甚至還應(yīng)其要求，把長女永昌公主嫁給于頔的四子于季友，做成了令人不齒的狗皮親家。

白居易眉頭緊皺，憂心忡忡。若讓裴均和于頔入朝，必將帶來難以預(yù)測的危害。于是他及時提狀，據(jù)理陳述利害，試圖提醒憲宗加以拒絕。

“裴均為人貪婪，品行低下，為仕林所不齒。于頔殘暴不仁，專橫跋扈，實乃國之蛀蟲。陛下若讓此二人入朝，恐朝堂將陷入混亂，百姓將遭受更多苦難?！?/p>

緊接著，淮南節(jié)度使王鍔來朝，厚顏無恥地索要宰相頭銜。

王鍔曾任嶺南節(jié)度使，利用邊郡的特點，大肆搜刮民財，手段無所不用其極。對于外國來的商船，他也強行沒收其利，所得錢財竟與兩稅錢一般多，家財富可敵國，人所共知。

但是王鍔善于用贓，巨款賄賂宦官，厚貢進奉憲宗。

唐憲宗收了王鍔的大宗財物，便想讓他遂愿。

白居易向來鄙視王鍔的為人，得知此事后，怒發(fā)沖冠，直接上《論王鍔欲除官事宜狀》 ，強烈譴責(zé)王鍔的買官之舉：

“臣伏以宰相者，人臣極位，天下具瞻；非有清望大功，不合輕授。王鍔既非清望，又無大功，若加此官，深為不可。

“昨日裴均除平章事，內(nèi)外之議，早已紛然。今王鍔若除，則如王鍔之輩，皆生冀望之心矣。若盡與，則典章大壞，又未感恩；若不與，則厚薄有殊，或生怨望，幸門一啟，無可奈何……”

白居易尖銳指出，王鍔擔(dān)當(dāng)方鎮(zhèn)，不顧地方凋殘，只顧大肆收刮，以致淮南地區(qū)民不聊生。他帶來京城進奉皇上的大量財物，美其名曰貢賦盈余，實為搜刮所得，朝野盡知。

倘若讓王鍔之流如愿以償，恐怕天下人都會說陛下收了王鍔的進奉才讓他做宰相的，還恐怕各道節(jié)度使從今以后都要效法王鍔，搜刮庶民來謀求宰相之位。

唐憲宗李純看完白居易據(jù)理力諫的奏章，心中糾結(jié)，既覺得白居易所言有理，應(yīng)該采納，又要顧全面子，不愿輕易改變主意。

權(quán)衡了又權(quán)衡，李純最終給王鍔加了個檢校司徒、河中尹、晉絳慈隰節(jié)度使，把他打發(fā)了。

元和四年，春夏季節(jié)，本應(yīng)萬物生長、生機勃勃，然而，天氣久旱，災(zāi)情深重，千里大地，一片赤黃。莊稼顆粒無收，餓殍載途，百姓流離失所，哭聲震天。

唐憲宗李純?yōu)榇讼铝艘坏?“罪己詔”，檢討自己失德之處。

白居易看到李純的罪己詔書，心中大為感動，在府中來回踱步，對人說道：“為君者以‘明’為圣，為臣者以‘直’為宗，皇上能下此詔書，實乃體恤黎民的美好開始，衷心希望優(yōu)良傳統(tǒng)能夠保持下去?！?/p>

白居易上書奏道：皇上空言 “罪己” 是不夠的，要真正惠民，最好是減輕繳納，免除租稅。遇上荒年，谷物歉收，百姓已經(jīng)難以為生，還要交租納稅，在差吏的催迫征收之下，勢必難以活命。

他仿佛看到了百姓在困苦中掙扎的模樣，心中不忍，言辭懇切地據(jù)此奏表。

“誠望皇上廣播皇恩，對受災(zāi)地區(qū)，按災(zāi)情輕重，或減，或免，以救災(zāi)民于水火?！?/p>

白居易奏請免除百姓租稅，對陷于水深火熱的災(zāi)民顯然是有利的。從統(tǒng)治階級的長遠利益來看，也是有好處的。

百姓久遭兵燹，疲傷已極，人禍未了，又加天災(zāi)，確實苦不堪言。若再催賦逼稅，走投無路者便不得不鋌而走險，反抗暴政了。

唐憲宗一來恐怕逼迫過甚，災(zāi)民造反，危害統(tǒng)治，二來也想籠絡(luò)人心，予民休息，于是下詔準了白居易的奏請。

白居易深受鼓舞，眼中閃爍著希望的光芒，似乎已經(jīng)看到了百姓擺脫苦難的未來。

這年九月秋收，一年一度的和糴之事又興起來。

和糴，本是官府出錢，百姓出谷，兩相商量，進行交易，可以調(diào)節(jié)谷價，免得谷賤傷農(nóng)。朝廷實施和糴一法，本無惡意，但推行有年，各地漸成攤派，而且克扣酬錢，害民不淺，號為和糴，其實早已不符。

現(xiàn)實中的情形，往往是府縣提前定價，將數(shù)目指標散配給農(nóng)人，逐戶派繳，還得百姓送到指定地點，茍有稽遲，則被拘捉，羈押中肆意鞭撻，比追逼賦稅還要兇殘。

白居易曾親眼目睹百姓在和糴中的悲慘遭遇，對和糴中的惡濁情形，深為反感。于是，立即上疏《論和糴狀》 ，主張改配戶和糴為開場自糴，或者改和糴為折糴。

在奏折中，白居易言辭激烈地指明危害：“如今之和糴，名為互利，實則害民。百姓苦不堪言，此等亂象，若不整治，必將引發(fā)民怨。”

同時，他提出了具體主張：

“有關(guān)部門出錢，開場自糴，谷價稍高一點，賣谷的人自然多起來，前弊自除。假若不愿開場自糴，可采取折糴之法，就是折青苗稅錢，使納斛斗，再給現(xiàn)錢。臣久處村間，曾為和糴之戶，親被迫蹙，實不堪命……

“今若有司出錢，開場自糴，比于時價，稍有優(yōu)饒，利之誘人，人必情愿。且本請和糴，只圖利人，人若有利，自然愿來。利害之間，可以此辨。今若除前之弊，行此之便，是真得和糴利人之道也。

“折糴者，折青苗稅前，使納斛斗。免令賤糴，別納現(xiàn)錢。在于農(nóng)人，亦甚為利。利歸于人，美歸于上……

“由是而論，則配戶不如開場，和糴不如折糴，亦甚明矣！”

然而，白居易這件對黎民百姓有利、也對朝廷有長久利益的奏議，唐憲宗李純卻聽不進去，未予采納。

白居易失望地望著窗外的天空，長長地嘆息。他只能獨自為百姓們依然在苦難中的掙扎流涕、感傷。

06 風(fēng)雨倒灌

白居易離開彭城時，正值唐德宗李適貞元二十年的春日，已漸有融融暖意。嫩柳抽芽，杏花初綻。

白居易踏上了西歸京師的路途。風(fēng)塵仆仆地經(jīng)過洛陽時，他心中便盤算著，要偕同母親與弟弟一同奔赴長安，開啟新的生活篇章。

在洛陽短暫逗留的日子里，白居易心中始終惦記著一件事，便是去拜謁凝公大師。

凝公大師曾是東都圣善寺缽塔院的住持，佛法高深，聲名遠揚。

往昔，白居易滿懷虔誠地拜訪求教，凝公大師慈悲為懷，贈以 “觀、覺、定、慧、明、通、濟、舍” 八偈。

彼時，凝公大師目光溫和而深邃，語重心長地囑咐白居易：“這八字偈語，需你細心揣摩，其中蘊含著無上妙法。”

白居易當(dāng)即恭敬地雙手接過，鄭重地點頭，將大師的話銘記于心。

白居易滿懷期待地再次到洛陽圣善寺拜訪，卻驚聞凝公大師已于貞元十九年秋八月遷化。

消息如同一記重錘，狠狠地砸在白居易的心頭，讓他久久回不過神來。

站在凝公大師的法身之前，白居易惟有悲痛的懷念。

凝公大師所賜八言，三四年來，早已深深嵌入白居易的生活與生命。每日晨起誦讀，睡前思索，將其聽進耳朵，沉進心田，漸漸地，浸染于性情之中，也付諸于日常行事。

“以心中眼，觀心外相，從何而有，從何而喪，觀之又觀，則辯真妄……”

白居易口中喃喃念起八偈，每一個字都似帶著千鈞重量。

回想起大師講解偈語時的場景，大師平和的聲音仿佛還在耳邊回響：“這觀字，便是要你以內(nèi)心的洞察去審視外界的萬象，分辨何為真實，何為虛妄。”

白居易一邊念，一邊在心中細細品味，只覺八言字字珠璣，如醍醐灌頂，讓人豁然開朗。

大師之報身已然化去，大師之八言卻如璀璨星辰，永駐世間。

白居易深知，八言需他以一生去領(lǐng)悟。于是，長跪于地，額頭輕觸冰冷的地面，表達對大師的感恩與追思。

他緩緩開口，聲音略帶顫抖，為師父唱誦起八偈，一字一句，飽含深情。

唱誦完畢，仍久久不愿起身，淚水早已模糊了雙眼，直到最后涕泣著緩緩離去，一步三回頭，好像還在期望能再看一眼大師的身影。

拜過大師法身，白居易辭別洛陽的親友。親友們紛紛前來送行。

“居易啊，此去長安，一路保重。”一位長輩緊緊握著他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

白居易拱手作揖，感激地回應(yīng)：“多謝長輩掛念，居易定當(dāng)不負所望。”

隨后，他便偕同家人，踏上了西行之路。一路上，車馬勞頓，可想到即將在長安開啟新的生活，白居易的心中又涌起很多期待。

春三月，他們終于抵達了長安。

初到長安的白居易，面臨一個現(xiàn)實的難題。

此時的他，還沒有足夠的財力在長安租賃較大的住宅來安頓家人。怎么辦呢？

經(jīng)過深思熟慮，他自然而然地將目光投向了離長安較近的下邽故里。

白居易的曾祖父白溫從韓城徙居下邽以來，幾代人都在這里生活，這里承載著白家無數(shù)的回憶。

白居易幼年時，曾跟隨為祖父守喪的父親在下邽度過了三年的童稚時光，那些日子，雖然伴隨著喪親之痛，但也有著許多純真的快樂。

如今，在下邽縣義津鄉(xiāng)金家村，還居住著家族中的叔伯及弟妹們，想到能與親人們相聚，白居易的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長安與下邽，距離不算遙遠。

金家村地處渭河北岸，放眼望去，土地平曠，視野極為開闊。遠處山巒起伏，與藍天白云相映成趣，景色優(yōu)美如畫。

白居易的家，離渭河近在咫尺。站在自家的亭子上，便可清晰地看到渭河上船只往來，行船揚帆，景象歷歷在目。

往西南百步，有一個渡口，名為蔡家渡。

從蔡家渡乘船到長安，不過百里左右，水路順暢，這使得白居易無論是處理公務(wù)還是照顧家庭，都能兼顧得宜。

他心想，往后一個月回來一次，倒也方便。

安頓好家人之后，白居易時常到渭河邊上散步游玩。由于距離僅有百步之遙，他一日之中竟然往返數(shù)次。

在頻繁的往來中，他進一步發(fā)現(xiàn)金家村一帶環(huán)境清幽宜人，宛如世外桃源，實在適于度假休憩。

村莊與渭河之間，是一片疏落而綿延的桃林，如同大自然精心繪制的優(yōu)美畫卷。

正值桃花盛開的時節(jié)，放眼望去，漫眼的桃花，好像粉色的云霞般浮漾在空中，微風(fēng)拂過，花枝搖曳，似乎在訴說著春天的故事。

桃林里沒有人影，靜謐無聲，惟有白居易獨自一個，來了一趟又一趟。

漫步在桃林間，腳下的土地松軟而濕潤，偶爾還能踩到一兩朵飄落的桃花。白居易伸手輕輕觸碰一朵桃花，花瓣細膩柔軟，在他的指尖上留下了春天的信息。

暮色漸漸籠罩大地，微風(fēng)吹過，桃花紛紛飄落，如同降下一場花雨，轉(zhuǎn)眼間，落紅滿地。

白居易望著漫天飛舞的花瓣，心中不禁泛起一陣惆悵。

“這桃花為誰綻開，又為誰飄落？誰能知曉這其中的答案，誰能猜出這命運的謎底？”

他喃喃自語，想起自己身為新科進士，銓試拔萃，又在彭州巧遇關(guān)盼盼，如今在這春濃時節(jié)，于桃花彤云之中流連盤桓，既有愜意與得志，又有惆悵與期盼，復(fù)雜的心境，又有誰人能知曉，誰人能理解呢？

獨自在桃林里徘徊許久，直到夜幕完全降臨，白居易才緩緩轉(zhuǎn)身，朝著家中走去。

長安城中，氣氛凝重而壓抑，仿佛一場暴風(fēng)雨即將來臨。

唐順宗李誦于貞元二十一年改元為永貞元年，然而命運弄人，這位帝王僅僅執(zhí)政一年，便在復(fù)雜的局勢下，不得不將大部分權(quán)力交給了太子李純。

永貞元年，風(fēng)云激蕩。

唐朝中晚期，宦官弄權(quán)，廷堂之上，烏煙瘴氣；藩鎮(zhèn)割據(jù)，多數(shù)地方，動蕩不安。

王叔文、劉禹錫、韋執(zhí)誼、王伾、柳宗元等為首的一批士人，心懷壯志，挺身而出。

這些仁人志士，主張明賞罰、?？琳鳌⒊缀?，試圖掀起一場強化皇室權(quán)力和威儀的 “永貞革新”，為搖搖欲墜的大唐江山尋得一線生機。

有一位青年才俊，洛陽人元稹，字微之，雖比白居易小七歲，但其詩文耀眼，才華橫溢，猶如一顆冉冉升起的新星。通過元稹的介紹，白居易結(jié)識了王叔文、韋執(zhí)誼、柳宗元等永貞黨人。

初次見面，在一處幽靜的庭院中，白居易看著這些胸懷大志的人，心中極為欽佩。

王叔文目光堅定，言辭懇切地談?wù)摳镄碌南敕?，劉禹錫在一旁時而補充，時而激昂陳詞。

白居易聽得入神，心想：“這些人，真乃社稷棟梁，胸懷奇志，奮發(fā)有為，實乃我大唐之希望啊。”

好友劉禹錫時常與白居易相聚，他在永貞革新黨人中地位僅次于王叔文。

兩人在古雅的書房里暢談，幾案上擺滿了書籍和詩文。

劉禹錫神情激動地說：“樂天，如今局勢雖艱難，但我等革新之志不可動搖。你我當(dāng)為這盛世重現(xiàn)，貢獻自己的力量。”

白居易不住點頭，回應(yīng)道：“夢得兄所言極是，我雖入仕較晚，僅是一個九品閑職的校書郎，但我定當(dāng)全力支持?！?/p>

此后，他們不斷交流看法，切磋政見，劉禹錫的熱情與堅定，不斷提振著白居易的 “兼濟” 雄心。

永貞黨人革除弊政的政治變法，猶如在荊棘中前行，面對著強大的敵對勢力。

在 “罪謗交積，群疑當(dāng)?shù)馈?的惡劣政治氣候中，長安的街頭巷尾彌漫著緊張的氣息，人們說話都小心翼翼。元稹和白居易，卻毫不畏懼。

他們與王叔文、劉禹錫等永貞黨人，在一處隱蔽的酒肆中，圍坐在一起。桌上擺滿酒盞，他們唱酬應(yīng)和，傾心相與。詩章傳情，盃酌交誼，并無避忌。

白居易吟誦新作的詩篇，表達對革新的支持，眾人紛紛擊節(jié)贊賞。

為政治家王叔文特別器重的劉禹錫、柳宗元等，或以文辭顯，或以謀劃稱，或精于吏治，或曉達錢谷，都是風(fēng)流倜儻、自負才能的人。

白居易雖官職卑微，但對他們的政治主張和革新措施，從心底贊成，甚至認為他們的主張與措施，跟自己的一貫想法不謀而合。

這日，白居易在書房中，心情激動難抑。他來回踱步，思考著如何為革新貢獻自己的力量。

終于，他下定決心，鋪開紙張，研好墨，拿起毛筆，開始撰寫一封三千言的長信《上宰相書》 ，給本不熟悉的新任宰相韋執(zhí)誼。

時而奮筆疾書，時而停下思索，他似乎要將自己所有的關(guān)注、贊賞、支持和期待，都傾注在這封信中。

“二月十九日，某官謹拜手奉書獻于相公執(zhí)事：

“某伏觀先皇帝之知遇相公也，雖古君臣道合者，無以加也；然竟不與大位，不授大權(quán)，不盡行相公之道者，何哉？……

“蓋先皇所以輟己知人之明，用賢之功，致理之德，以留賜今上也。亦猶太宗黜李績而使高宗寵用之也。故今上在諒陰而特用也，相公自郎官而特拜也?！?/p>

“所以主上踐祚未及十日，而寵命加于相公者，惜國家之時也。相公受命未及十日，而某獻于執(zhí)事者，惜相公之時也……”

白居易進勸韋執(zhí)誼，要以天下人之耳為耳，以天下人之目為目，不應(yīng)蔽目塞聰，自以為是，或被左右之人所蒙蔽。

“如今朝堂之上，風(fēng)氣不正，眾人沉默保身，不敢直言。相公當(dāng)廣開言路，親近士人，改變這不良之風(fēng)。”

白居易主張舉賢任能，明辨是非，得人者賞，謬舉者罪，勸善懲惡，賞罰分明，升黜得當(dāng)。

“天下戶口日耗，兵馬日多，僧徒游手無所事事之人日眾，生產(chǎn)不增，賦稅益重，邊境不寧，水旱兵戎屢興。相公當(dāng)‘補既往之失，圖將來之安’?！?/p>

白居易建議韋執(zhí)誼利用 “時、權(quán)、位、寵” 的良好條件，抓緊時機，施展抱負。

“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時之難得而易失，在于疾行而已矣。明年不如今年，明日不如今日…… 方今拭天下之目，以觀主上之作為也；側(cè)天下之耳，以聽相公之舉措也?！?/p>

白居易表示，自己雖與韋執(zhí)誼素不相識，但實乃為了天下蒼生，才冒昧上書。

“某游長安，足不踐相公之門，目不識相公之面，名不聞相公之耳，相公視某何為者哉？豈非介者耶？狷者耶？今一旦卒然以數(shù)千言塵黷執(zhí)事者，又何為哉？

“實不自揆，欲以區(qū)區(qū)之聞見，裨相公聰明萬分之一分也，又欲以濟天下憔悴之人死命萬分之一分也?！?/p>

酣暢疾書方畢，白居易仍然久久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家仆忽然匆匆來報：“元公子到?！?/p>

元公子，正是儀容俊逸的青年士子元稹。

白居易連忙整理思緒，即命童仆上茶，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說道：“微之你來得正好，正有一事商議。”遂將自己的心事一五一十地托出，又小心翼翼地將《上宰相書》遞過去。

元稹接過書信，認真地閱讀起來，時而點頭，時而露出贊賞的神情。

讀完，元稹不禁贊道：“好！開宗明義，足以引人注目。樂天兄，以區(qū)區(qū)九品郎官上書毫無來往之四品宰相，膽略非常人可比啊！事不宜遲，吾兄當(dāng)速呈相府。”

白居易喜不自勝，眼中閃爍著光芒，說道：“吾弟認可，自當(dāng)速呈。另外，愚兄新得幾許詩句，請吾弟評判評判?！?/p>

兩人又興致勃勃地談?wù)撈鹪妬?，書房中充滿了歡聲笑語。

談了一陣詩，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暮色籠罩著整個庭院。

元稹見天色已晚，起身告辭，說道：“內(nèi)人在家已久候，恕不在府上討食了。”

白居易將元稹送至門口，拱手道別。

元稹離去后，白居易迅速派人將書信投送韋執(zhí)誼府。他心中充滿了期待，希望自己的建議能被韋執(zhí)誼重視，為永貞革新添一份力量。

然而，韋執(zhí)誼對白居易上書的態(tài)度可以想見，他并沒有立時重用這個上書的人。

白居易雖有些失落，但并未放棄，他依然密切關(guān)注革新的進展，期待著能有更多的機會，為祛腐啟新的事業(yè)貢獻自己的力量。

長安的天空，被厚重的陰霾壓著，讓人喘不過氣。忽然間，皇帝的詔命，如電光石火，刺穿了長久的益于氣氛。

“以王叔文為起居舍人，充翰林學(xué)士。以王伾為左散騎常侍，充翰林學(xué)士。”

朝堂上下，議論紛紛。

眾人皆知，王叔文、王伾二人自此可以自由出入禁中，參與機密大事，手中的權(quán)力今非昔比了。

王叔文平日心懷壯志，目光如炬，此刻得知任命，微微仰頭，眼中閃爍著堅定的光芒，似在心中暗暗發(fā)誓，定要大展宏圖，為朝局振興傾盡全力。

王伾也是嘴角微微上揚，露出不易察覺的笑意，多年的謀劃終于迎來了關(guān)鍵的一步。

詔令“以劉禹錫為屯田員外郎，兼判度支鹽鐵案之外，協(xié)助杜佑、王叔文管理財政。”

劉禹錫到詔令，心中涌起一股豪情，他緊緊握住拳頭，對身旁的柳宗元說道：“子厚，此番重任在肩，吾等定要不負圣望，將這財政之事打理得井井有條，為革新大業(yè)奠定根基?！?/p>

柳宗元用力點頭，目光炯炯：“夢得兄所言極是，我等當(dāng)全力以赴。”

“以凌準由翰林學(xué)士參度支，調(diào)發(fā)出納。以陳諫為倉部郎中，加強朝廷對于財權(quán)的控制。以柳宗元為禮部員外郎，掌管禮儀、享祭、貢舉之政?！?/p>

隨著一道道詔令的宣布，一個全新的朝廷機構(gòu)悄然成型。

王叔文宛如一位執(zhí)棋者，主決斷，掌控全局；王伾如同傳遞信息的信使，主管往來傳授；韋執(zhí)誼憑借其卓越的文才，負責(zé)文誥；劉禹錫、柳宗元等人則如敏銳的耳目，采聽外事、謀議唱和。

他們緊密協(xié)作，配合默契，仿佛一臺轟然運轉(zhuǎn)的機器。

王叔文對劉禹錫和柳宗元格外器重，時常將他們引入禁中。

禁中宮殿，金碧輝煌，雕梁畫棟，王叔文等人無心欣賞，圍坐在一起，桌上堆滿了各種文書和地圖，神情嚴肅的王叔文，手指在地圖上緩緩移動。

王叔文說：“大唐積弊已久，我們必須盡快行動，挽救危局?！?/p>

劉禹錫目光專注，認真聆聽，不時提出自己的見解：“此言極是，依我之見，應(yīng)先從經(jīng)濟入手，整頓財政，增強國力。”

柳宗元也點頭贊同：“不錯，也要注重人才的選拔，為朝廷注入新鮮血液?！?/p>

王叔文頻頻點頭，對他們的建議，言無不從。

王叔文、王伾、劉禹錫、柳宗元成為了革新集團的核心人物，朝野上下稱之為 “二王、劉、柳”。 在唐順宗李誦的支持下，他們?nèi)缤旅蜔o畏的騎士，對長期以來積存的經(jīng)濟、政治、軍事等各方面的弊政，展開了驚心動魄的改革。

風(fēng)暴席卷朝野。

“罷除宮市和遣散五坊小兒，停止內(nèi)侍郭忠政等十九人的供俸！”

此令一出，長安百姓奔走相告，歡呼雀躍。

曾經(jīng)在街頭橫行霸道的宮市太監(jiān)和五坊小兒，終于被取締，百姓的生活仿佛迎來了一絲曙光。

“蠲兔百姓所欠諸色課利、租賦、錢帛，禁絕各種雜稅及例外進奉！”

這一舉措的宣布實施，讓無數(shù)掙扎在貧困線上的百姓如釋重負，他們眼中含著感激的淚水，贊頌朝廷的英明。

“遣放后宮宮女三百人及掖庭教坊女樂六百人！”

被困在深宮中多年的女子，終于重獲自由，她們帶著對未來的憧憬，踏上了新的人生旅程。

“裁減宮廷內(nèi)部的翰林待詔、醫(yī)工、相工、占星等冗食者四十二人！”

宮廷的開支得到了有效的控制，資源得以合理分配。

“抑制和打擊方鎮(zhèn)勢力，貶逐替劍南西川節(jié)度使韋皋賄求擴大三川地盤的支度副使劉辟！”

方鎮(zhèn)的囂張氣焰得到遏制，朝廷的權(quán)威得到了維護。

“召回貞元時被無辜貶逐的正直之臣陸贄、陽城。已歿于貶所者，追贈官職，以示褒獎！”

天下的仁人志士看到了朝廷的公正與清明。

“遣派右金吾衛(wèi)大將軍范希朝為右神策統(tǒng)軍，充左右神策京西諸城鎮(zhèn)行營兵馬使，韓泰為行軍司馬?！?/p>

軍事力量得到了有效的整合與調(diào)配。

“貶謫貪腐殘忍、民憤極大的京兆尹李實！”

百姓們拍手稱快，大快人心。

革新成果顯著，嶄新局面初步形成，朝野仿佛迎來了一場新生。

可是，王叔文、劉禹錫、韋執(zhí)誼、王伾、柳宗元等所效忠的唐順宗李誦，天不假年。早在做太子時，他就已偏癱，登極后理政艱難。坐在龍椅上，雖心懷壯志，卻力不從心，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身體每況愈下。

僅僅在半年之后的八月九日，大明宮宣政殿內(nèi)，在李誦的靈柩之前，太子李純身著龍袍，頭戴皇冠，為宮人所簇擁，緩緩登上皇位。史稱李純?yōu)樘茟椬凇?/p>

宮中權(quán)宦薛盈珍、劉貞亮、俱文珍等，如同蟄伏已久的毒蛇，紛紛露出猙獰的面目。暗中勾結(jié)各地節(jié)度使韋皋、嚴綬、裴均等，為了保住已得的權(quán)益，對韋執(zhí)誼等革新派群起而攻訐。

朝內(nèi)朝外反對革新的勢力，瘋狂反撲。

宮廷內(nèi)外，波詭云譎，局勢急轉(zhuǎn)直下。黑云仿佛要將整個長安城吞噬，壓抑的氛圍讓人幾乎窒息。

唐憲宗李純也嫌棄其父所用之人，對韋執(zhí)誼等革新派大張撻伐。

在漫長的華夏歷史上，命運也總是不能善待富有政績的官員。

很快，韋執(zhí)誼被發(fā)配海南崖州。他拖著沉重的步伐，踏上了遙遠而未知的流放之路。一路上，心中充滿憂憤。曾經(jīng)的壯志豪情已化為泡影，他望著遠方，眼神中剩下的只有絕望，最終，在憂憤中受賜“死”去。

其他所有參與 “永貞變法” 的 “逆黨”，均未能幸免，皆被謫出京城。

王叔文被貶為渝州司戶，旋又賜死。王伾被貶為開州司馬，劉禹錫被貶為郎州司馬，柳宗元被貶為永州司馬……

時局瞬間翻轉(zhuǎn)，猶如一場突如其來的暴風(fēng)雨，讓朝野為之震撼。

白居易在自己的府邸中來回踱步，心中充塞著不安。

“究竟是怎么回事？為何一切都變得如此之快？”他喃喃自語，額頭上滿是汗珠。

多日來，白居易驚恐不定，夜晚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僥幸的是并未受到追究。隨著時間的推移，他漸漸放下了半顆心。

永貞之遇，讓白居易差點撞上刀口。驚恐之余，他受到了極大的觸動。

剛剛滋生的 “兼濟天下” 之志，幾被突如其來的風(fēng)暴摧折。

多年的社會游歷，讓他早就看到了下層草民的艱辛勞累、流離失所。那些衣衫襤褸的百姓，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為了生計苦苦掙扎。他也看到了世情的陰暗一面，權(quán)貴們驕奢淫逸、揮霍無度，生活奢靡至極。進入官場之后，他更是看到了跋扈橫戾、相互傾軋、污濁黑暗的險惡政治。

驚心動魄的風(fēng)暴之后，他不由萌生了歸隱之念，渴望躲開令人厭惡的一切。

然而，他也明白，逃避，是不可能的。

望著窗外陰沉的天空，白居易深深地嘆了口氣，未來的人生之路，究竟該何去何從？

白居易傳

任見 著

本書簡介

白居易是一位現(xiàn)實主義詩人，在其“文章合為時而著，詩歌合為事而作”的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思想指導(dǎo)下，有《原上草》、《賣炭翁》、《上陽人》、《長恨歌》、《琵琶行》等千古名篇。

研究白居易的文字歷代不絕，然而真正從生活經(jīng)歷的角度為他立傳的，迄今基本沒有。任見先生的《白居易傳》 ，是以唐代歷史為背景，以白居易的政治活動、文學(xué)創(chuàng)作為重點，以他的人生際遇、情感歷程為主線，以大氣魄、大制作為標的要求，創(chuàng)作出來的重量級作品。

任見《白居易傳》文筆洗練，辭藻華貴，構(gòu)思布局藝技獨運，故事情節(jié)磅礴跌宕，文言與白話結(jié)合無隙，簡約與飽滿至于極致，既與白居易的大家名作地位般配，與中唐洛陽豐富多彩的詩文藝術(shù)氣象相和諧，又將中國文字的魅力發(fā)揮到了新穎動人的特殊境界，一卷展讀，不忍釋手。

此書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刪節(jié)和縮寫本是第二版，這個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個版本，篇幅長了很多，內(nèi)容基本上恢復(fù)到了縮寫之前豐富而細膩的狀態(tài)。

此書最初有1997年版本，2007年刪節(jié)和縮寫本是第二版，這個版本是2014年的第三個版本，篇幅長了很多，內(nèi)容基本上恢復(fù)到了縮寫之前豐富而細膩的狀態(tài)。

任見《白居易傳》

目錄

第一章 何計消化心頭哀愁？

第二章 原來處處都有芳草照眼

第三章 馬嵬愛情非大手筆不可觸動

第四章 希望您像玉一樣堅貞

第五章 且效陶公昏醉一場

第六章 色藝俱佳的琵琶女

第七章 美色曾難遮掩而今何在

第八章 風(fēng)流太守愛魂銷

第九章 脂粉簇擁閱盡人間聲色

第十章 樊素小蠻領(lǐng)盡萬端風(fēng)騷

第十一章 洛水兩岸的爛漫春光

第十二章 七十三翁的功德事

第十三章 白氏履道坊宅園考記

第十四章 紅腰翠黛白居易

第十五章 傳主年譜 · 對應(yīng)年表

本書章節(jié)索引

著者任見簡介

后山學(xué)派燕山小隊（原京北燕山書屋）編輯

~ 1.多位北大博士推薦：任見先生的“名家漫說”，與眾不同的認識價值。

2.后山學(xué)派楊元相、鴻翎[臺]、劉晉元、時勇軍、李閩山、楊瑾、李意敏等誠摯推薦。

3.后山學(xué)派楊鄱陽：任見先生當(dāng)年有許多思想深邃、辭采優(yōu)美的散文在海外雜志和報紙發(fā)表，有待尋找和整理。

國家出版基金優(yōu)秀項目《絲路密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