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遠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望著窗外鋼筋鐵骨的城市森林。暮色四合,霓虹初上,這座不夜城開始綻放它最絢麗的色彩。但此刻,程遠眼中看到的卻是千里之外那個炊煙裊裊的小村莊。
他轉身走向客廳的墻壁,那里掛著一幅油畫。畫中是典型的北方農村老屋,紅磚灰瓦,門前一棵歪脖子棗樹,樹下擺著兩個磨得發亮的石凳。這是程遠請畫家根據他的描述創作的,花了他半個月工資。
"又到摘畫的時候了。"程遠自言自語,伸手輕輕觸碰畫框,仿佛那真是一扇可以開啟的門。他的手指沿著老屋的輪廓描摹,從煙囪到門檻,再到窗欞上貼著的褪色窗花。每當思鄉之情難以抑制,他就會像這樣"摘下"這幅畫,讓自己沉入回憶的河流。
夕陽的余暉透過窗戶斜斜地照在畫上,給老屋鍍上一層金邊。程遠瞇起眼睛,恍惚間看見自己的乳名"小遠"正孤零零地站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像一枚蟄伏多年的舊詞,被歲月塵封,又被思念喚醒。
記憶如潮水般涌來。他看見母親佝僂著背從田埂上走來,手里挎著竹籃,里面裝著剛摘的青菜。她總是這樣,天不亮就下地,日落才回家。"小遠——"母親的聲音穿過時空,在程遠耳邊清晰響起。她彎腰撿起那個"小遠",捧在手心,如同捧著一顆珍貴的種子。在母親溫暖的掌心里,那個名字重新發芽,再一次長大。
程遠的手指微微顫抖。五年了,自從父親那次腦梗發作后,他就再沒回過家。工作忙、項目緊、機票貴——他總能找到不回去的理由。但此刻,所有的借口都顯得那么蒼白。
油畫中的景象繼續變幻。小村外那條蜿蜒的小河邊,父親高大的身影漸漸清晰。他左手牽著那匹老馬的韁繩,右手牽著小程遠,一大一小兩個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很長。苜蓿地綠油油的,在晚風中泛起波浪,父親教他辨認各種野草的名字,告訴他哪些可以入藥,哪些牲畜愛吃。
"爸..."程遠輕聲呼喚,喉嚨發緊。父親從不多言,但那雙粗糙的大手教會了他土地的溫度和生命的堅韌。
畫中的場景又變了。一個扎著麻花辮的女孩從河邊跑來,裙角飛揚,笑聲清脆如鈴鐺。小雨,他的青梅竹馬,他們曾在河邊那棵柳樹下交換過稚嫩的誓言。"等我們長大了,我要娶你當媳婦。""那我等你回來,永遠都等。"可永遠有多遠呢?程遠考上大學離開村子那天,小雨送他到村口,往他背包里塞了一包炒瓜子,再沒說永遠。后來聽說她嫁到了鄰村,現在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
程遠苦笑著搖頭,指尖劃過畫中女孩的身影。那些年少時的承諾,如同河面上的泡沫,美麗卻易碎。如今他在這座城市有了體面的工作、寬敞的公寓,卻常常在深夜驚醒,不知身在何處。
正當他沉浸在這些泛黃的記憶碎片中時,手機鈴聲突兀地響起。程遠如夢初醒,油畫又變回了靜止的畫面。他走回茶幾前拿起手機,屏幕上顯示"母親"兩個字。
"喂,媽?"程遠清了清嗓子,努力讓聲音聽起來正常。
"小遠啊..."母親的聲音比上次通話時更加沙啞,"你爸他...又住院了。醫生說這次比上次嚴重,可能得做手術..."
電話那頭傳來壓抑的抽泣聲,程遠的心猛地揪緊。他想起上次回家時父親的樣子——曾經挺拔如松的背已經佝僂,那雙能馴服最烈馬匹的手現在連筷子都拿不穩。
"我明天就回去。"程遠聽見自己說,聲音堅定得讓他自己都驚訝,"媽,你別擔心,我這就訂票。"
掛斷電話后,程遠站在油畫前久久不動。畫中的老屋靜靜佇立,仿佛一直在等待游子歸來。他突然意識到,這些年他以為自己在懷念故鄉,其實是在逃避——逃避父母的老去,逃避自己的改變,逃避那些無法兌現的承諾。
程遠伸手取下油畫,小心翼翼地用軟布包好,放進行李箱。這次,他要帶著這幅畫一起回家,讓畫中的景象與現實重疊。也許老屋的墻皮已經剝落,棗樹已經枯死,石凳已經碎裂,但那里永遠是他的根。
收拾行李時,程遠發現抽屜深處有一個鐵皮盒子。打開后,里面是一把干枯的苜?;ā最w河灘上的鵝卵石,還有一張泛黃的照片——年輕的父親抱著年幼的他站在苜蓿地里,兩人笑得那么燦爛。他輕輕撫摸照片,決定這次回去要帶父親再去一次那片苜蓿地,哪怕要攙扶著他慢慢走。
夜深了,程遠站在窗前最后一次眺望這座城市的夜景。燈火璀璨,車流如織,卻沒有一盞燈是為他而亮。他突然明白,這些年他在這座城市拼命工作、努力扎根,卻始終像個過客。而那個他急于逃離的小村莊,才是靈魂安放之處。
明天,他將踏上歸途。五年了,是時候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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