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2年冬天，廣州軍區(qū)來我們縣招兵的時候，我擠在公社大院的人群里填了表。那會兒黃河灘上剛下過雪，我踩著咯吱響的凍土往家走，心里直打鼓：當兵這事能成嗎？沒想到半個月后真收到了軍裝，跟著一幫新兵蛋子坐綠皮火車往南走。在車廂里扒著窗戶往外看，滿眼都是沒見過的青山綠水。

在新兵營待了不到二十天，我們這批人就被拉到坦克訓練基地。聽說要學開坦克，我激動到半夜沒睡著。老家生產(chǎn)隊那臺東方紅拖拉機我眼饞好幾年了，村長都沒讓我開過，沒想到部隊直接讓我擺弄鐵疙瘩。第一次看見59式坦克，那家伙跟座鐵山似的，履帶比我腰還粗，炮管子斜指天空，威風得不行。

訓練先從走隊列開始。我們這批人新兵訓練沒做完，每天天不亮就被拽出來練齊步正步。我急得直搓手，眼巴巴盼著摸坦克。等終于開始學駕駛，教員卻領(lǐng)我們到摩托車跟前——說這叫節(jié)約"摩托小時"。后來才明白，坦克開一個小時得燒多少油，國家困難，哪能讓我們新手隨便造。

等摩托車練得差不多了，我們開始學理論。整天背什么行星轉(zhuǎn)向器、變速箱構(gòu)造，聽得腦仁疼。等到能上模擬駕駛椅，我屁股都不敢坐實了，握著操縱桿的手直冒汗。

真開上坦克那天，我離合器踩下去跟蹬山似的，拉操縱桿要使出吃奶的勁。一天的訓練下來，渾身骨頭像散了架，可看著炊事班端上來的紅燒肉，以及月底的津貼，又覺得值了——坦克兵伙食費七毛三，比步兵多兩毛六呢。

七個月訓練結(jié)束回連隊，我已經(jīng)能把鐵疙瘩開得溜順。75年參加大演習，團長坐我開的坦克往前沖，演習結(jié)束給我記了個三等功。那會兒覺得當兵就得這樣，開著鐵甲戰(zhàn)車保家衛(wèi)國，多帶勁。

79年打仗的時候，我們連隊連夜開拔。我開著編號307的坦克沖在最前頭，車體叮叮當當響得像過年放鞭炮——后來才知道是子彈打在裝甲上。

有一天部隊正往前推進，突然"咣"的一聲，履帶嘩啦啦散了架。下車搶修時，新兵掄錘子砸履帶銷，一錘子偏了砸我右腳上。衛(wèi)生員掀開膠鞋一看，倆腳指頭血肉模糊的。

在醫(yī)院躺了倆月，評了個三等乙級傷殘。年底打報告想退伍，營長拍著我肩膀說："再干一年，給你轉(zhuǎn)志愿兵。"

我想著老家爹媽催著成親，可領(lǐng)導這么關(guān)心，咬咬牙又留了下來。結(jié)果80年新政策下來，參戰(zhàn)致殘的退伍都給安排工作。我當時已經(jīng)二十六了，和我差不多大的村里發(fā)小孩子都會打醬油了，我還沒結(jié)婚，于是我趕緊找連長辦了退伍手續(xù)。

轉(zhuǎn)業(yè)后，縣勞動局把我分到五交化公司，報到那天經(jīng)理領(lǐng)著全店職工鼓掌。我這拿慣了操縱桿的手突然要撥算盤，心里直發(fā)虛。好在公司安排勞模老張帶我，從認螺絲型號開始學。沒成想剛上三天班，工會通知我去作報告。

寫材料那幾天愁得我直薅頭發(fā)，最后和宣傳科小王憋出篇稿子。頭回上臺腿肚子直轉(zhuǎn)筋，把"履帶"說成"拖拉機鏈子"，底下人憋笑憋得臉通紅。

不過就這兩場報告，倒讓工會周大姐上了心。81年春天她給我介紹對象，對方是廣播站的播音員林思雅。見面那天我穿著褪色的軍裝，她穿著碎花襯衫，說話聲跟廣播里一樣好聽。

結(jié)婚那天公司騰出倉庫擺酒，老家爹娘坐了兩天牛車趕來。洞房夜思雅摸著我右腳傷疤問疼不疼，我說比起犧牲的戰(zhàn)友，這點傷算個啥。后來她總勸我穿皮鞋遮傷疤，可我還是愛穿部隊發(fā)的膠鞋。

83年，我當上城關(guān)門店主任，我把貨架擦得锃亮，進貨單記得清清楚楚。有回逮住個偷扳手的小年輕，看他面黃肌瘦的，我自掏腰包把東西買下來送給了他。

這事傳開后，老顧客都說周主任仁義。再后來當副經(jīng)理、經(jīng)理，縣里開人代會坐前三排，可我還是習慣早起把辦公室地板拖得能照人影。

2013年我退休時，會計科給我算賬：退休金加傷殘補助每月六千多。這在縣城夠體面了，當年開坦克的戰(zhàn)友有的還在農(nóng)村種地。

現(xiàn)在我每天早起去公園遛彎，看見穿迷彩服的小伙子總要多看兩眼。軍被蓋了四十多年，棉花都硬成塊了還舍不得換。去年孫子問我腳上傷咋來的，我摸著他腦袋說："這是爺爺?shù)能姽φ隆?

前幾天老連長從廣西打來視頻，屏幕里他頭發(fā)全白了，說話還跟當年在坦克里吼口令似的："周大炮！現(xiàn)在開輪椅比開坦克溜吧？"

我倆對著手機哈哈笑，笑著笑著眼眶就熱了。這身軍裝雖然早脫了，可骨子里那點兵味，怕是帶到棺材里也散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