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巳春福建福鼎茶區紀行之一

◆《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暮春三月的寒風裹著茶香掠過皖南青瓦，我與“多聊茶”創始人、日本中國茶研究所所長楊多杰夫婦29日分別從安徽歙縣等地茶區晨霧里出發，在安徽合肥南站匯合，踏上前往福建省福鼎市茶區尋跡的茶旅之行。

在溫州南車站換乘高鐵，換車時間只有17分鐘。再加上我們乘坐的從合肥到溫州南車站的高鐵晚點4分鐘，我們就剩下13分鐘的換車時間。幸好熱情的列車員讓我們提前從1號車廂轉到8號車廂門前，等到列車停穩后，我們拿出百米沖刺的姿勢，拎著箱子，背著背包，通過便捷無障礙通道，向換車的7號剪票口奔去，再上車后，我們相視大笑——原來所謂“茶旅”的風雅，終究敵不過現實里的一路狂奔。

下午抵達福鼎車站后，立即看到青灰站臺上方，巨幅廣告牌正流淌著銀針白毫的雪色——那是用十萬枚芽尖繡成的云海，廣告詞“千年風土一盞雪”的筆鋒里，還沾著昨夜茶山的新露。再看站前廣場周圍，鋪天蓋地的廣告牌爭奇斗艷，爭先恐后告訴人們這里是中國白茶的故鄉！

只要細看，就可以感受到，這里連空氣都浸著茶韻——賣小吃的大嬸舀起餛飩時，圍裙上“點頭鎮茶青市場”的刺繡在蒸汽里若隱若現；報亭懸掛的晴雨傘印滿白牡丹茶餅紋樣，雨珠滑落時恰似晨露滾過葉脈；連交警崗亭的玻璃都貼著半透明白茶窗花，陽光穿過時，指揮臺前便流淌著琥珀色茶湯般的光影。

我們顧不上在這里抒發情感，驅車直接奔往點頭鎮。當越野車盤旋在太姥山脈時，云霧正從黛色山巒間蒸騰而起。轉過山坳，成片的茶園便如碧玉棋盤鋪展開來。采茶女戴著竹笠的身影在茶樹間時隱時現，她們腰間斜挎的竹簍里，新采的芽尖還凝著晨露。

到達點頭鎮，這座閩東小鎮正被春茶季的熱浪席卷。穿過掛滿茶匾的老街，空氣里漂浮著青葉的澀香與炭焙的焦香。鎮西頭的“中國白茶核心主產區茶青交易市場”此刻正如沸騰的茶釜，猶如磁石般吸引著四鄉八鎮的茶農，載滿嫩芽的摩托車隊蜿蜒如長龍，引擎聲驚飛了棲在古榕上的白鷺。有一位扎藍花布頭巾的婦人，后座竹筐高聳得遮住半邊身子，車把上還懸著來不及摘下的采茶手套，在街角急轉時抖落幾片翡翠般的芽葉。

市場入口處，七八個漢子正從卡車上卸下巨型竹匾。他們臂膀肌肉隨著“嘿呦”的號子聲起伏，仿佛在演繹古老的采茶夯歌。新到的茶青傾瀉在青石板上，堆成碧玉山丘。穿藏青對襟衫的老掌柜手持長柄木耙，將茶青鋪成三寸厚的綠毯，剎那間清冽的草木香漫過整條街巷。

“讓讓！頭水銀針過秤咯！”洪亮的吆喝聲破空而來。只見三個壯小伙扛著丈余長的青竹扁擔，晃悠悠挑來六麻袋茶青。麻繩勒進肩頭的瞬間，袋口逸出的白毫在陽光下泛起銀河般的光暈。收購商們立刻圍成半月形，有人抓起把茶青朝天拋灑，看芽頭是否筆直如槍；有人將茶葉覆在掌心呵氣，待白毫立起后瞇眼端詳毫毛密度；最老道的直接銜住幾根芽尖咀嚼，腮幫鼓動間已然估出氨基酸含量。

再看市場西側，戴斗笠的老伯從懷里掏出紅綢布，鄭重其事地鋪在臺階上，將茶青分成十二堆，每堆旁擺著對應山場的木牌：天湖山、大洋山、青龍崗……他的手指撫過茶青時的輕柔，讓人想起母親整理嬰孩襁褓的模樣。

楊多杰蹲在裝滿茶青的竹匾前，手指捻起幾片芽葉對著陽光端詳：“白茶的奧秘全在這毫毛之間。”他示意我觸摸葉背的絨毛，“真正的福鼎大白茶，茸毛應當細密如初雪，觸感卻如絲綢般順滑。”說著他把幾片芽葉對著陽光舉了起來，每根絨毛都挺立如針。

結算區的算盤聲如驟雨擊打芭蕉。穿長衫的賬房先生面前擺著三把算盤：檀木的給現金交易，黃楊木的記賬賒銷，烏木的專司外匯結算。茶農們沾著唾沫數鈔票時，有個戴眼鏡的年輕人卻舉起手機，墻上的支付二維碼在陽光下泛著冷光。“我家伢子教的，說是‘碼上到賬’咧！”他黧黑的臉上泛起自豪的紅暈，身后背著孫輩的繡花背帶忽然被塞進簇新的鈔票。

暮色漫過茶市青石板的裂痕時，我忽然明白這里沸騰的茶青交易，恰是中國經濟肌理中最為鮮活、最具張力的毛細血管。當百年茶匾撞見直播間補光燈，當公平秤上的銅綠映著出口報關單的油墨，這方交易茶市便成了中國經濟最堅韌的切片——肩扛著經濟下行的壓力，舒展如銀針入水，于寒潮中沸騰似老樅煨火。繁忙的福鼎茶農，傾情用力，要在壓力中把日子過得如茶湯般，初品微澀，回甘綿長。

這時，楊多杰指著遠山道：“快看母樹的方向。”但見太姥山巔浮起流螢般的微光，原是月華初照千年老茶樹，滿山白毫竟在陰霾中也泛起集體輝光，恍若大地披上了銀河織就的茶氅。走，我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