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拜入項楚門下的學生們,記憶中都有這樣一幕:在四川大學圖書館二樓的閱覽室,靠窗的位置,頭發花白的項楚正在凝神細讀厚厚的佛學典籍。
恂恂如也的讀書人,這是人們對項楚的一致印象。
項楚長期任教于四川大學,研究橫跨敦煌學、佛學和語言學等多個領域。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會長榮新江評價,如果說季羨林、周一良是改革開放后推動中國敦煌學重新起步的第一代學者,那么項楚就是第二代學者中的佼佼者,“是迅速占據敦煌語言文學研究高地的中國敦煌學的中堅力量”。
項楚的武器是浩瀚而精密的文獻研究。不同于傳統校注學者不敢越雷池半步,他的勘校寫得環環相扣,全無艱澀的掉書袋氣,讀來像一本偵探小說,只不過需要偵破的是敦煌文獻中的怪字、俗字和已消失的字。
《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中一句“游泥伽藍”,曾讓項楚苦苦思索好幾年而不得解,直到有一天靈光乍現。他悟出,“游泥”實為“淤泥”,因字形相近而誤傳,“伽藍”在梵文中指寺院,所以這句話的意思就是弄臟寺院。他曾幾次在佛經中讀到弄臟寺院將受惡報,這才融會貫通。
2025年2月4日清晨,85歲的項楚病逝于成都家中。他的一生游于伽藍,也融于伽藍了。
項楚。圖/視頻截圖
“真正的士君子”
項楚從來不追憶往事。他去世一個月后,在書柜的角落里,夫人何建華僅找到他留下的一份往事大綱。
這份大綱從他參加工作寫起,寫到在軍墾農場接受“再教育”,分配到中學當老師,進入《漢語大字典》編寫組,到調回四川大學開始敦煌研究為止。文具店里最常見的一元一個的筆記本,一共只寫了十幾頁。何建華推測,這大概是他前兩年住院時寫的,但是他從來沒有向任何人提過。筆跡仍工整不茍,但字里行間已經帶有體力不支的顫抖。
往事大綱只記錄著時間、事件和人名,像一把鋒利的手術刀,冷靜地切開那個紛繁動蕩的年代。這讓何建華想起項楚當年的鉛筆畫,只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一個人來,形神俱在。但項楚從不畫自畫像。他也不寫自傳,極少接受媒體采訪。
“不吹牛,不回憶,不張揚,不爭。和我的老師啟功一樣,是真正的士君子。”這是川大中文系老同事謝謙對項楚的評價。
謝謙向《中國新聞周刊》回憶,1980年項楚正式調回川大,當時的中文系系主任是人稱“楊大胡子”的楊明照,楊明照捋著大胡子說,項楚是要做大學問的。謝謙寫信給項楚,項楚早已諸多“學科帶頭人”加身,回信時卻以平輩相稱,叫他“不謙老弟”。
2019年春天,項楚快80歲。中華書局編輯出版了他的全集,項楚反復強調只收錄個人獨作的學術文章,雜著、演講稿和早年的文藝作品一概不收。學術全集一共11冊,以雅致的素色封皮一字排開,皇皇五百萬字,只附了短短的前言,用以商榷治學方法。沒有請人作序,也沒有按照通行做法附上自己的肖像照。
“干干凈凈的,就像項先生的為人一樣。”項楚的學生、四川大學中國古典文獻學教授蔣宗福說。文學出版界一向有請名人作序的風氣,項楚是前輩大學者,找他作序的人甚多,但他總是婉拒,幾乎從不替人作序。
那些寒暄的場合,項楚總是尋一個角落坐下,做完自己的事,向眾人擺擺手就獨自走開,哪怕這個飯局就是為他設的。
有一年,項楚參加全國性學術會議,和時任中華書局總編輯傅璇琮同乘一輛客車。當時項楚在敦煌學界已聲名鵲起,中華書局也多次出版了他的學術論著,但兩位先生都生性內向,各自坐著,遙遙相望,開完會又各自安靜離開。何建華說,項楚開會就喜歡坐在“卡卡角角”(四川話角落之意),按現在的話是個“社恐”。
盡管沒有當面言謝,但項楚用自己的方式向中華書局表達著心意。自20世紀80年代起,他的《寒山詩注》《敦煌變文選注(全二冊)》等重要著作都是交由中華書局出版的。
《寒山詩注》的初版責任編輯、中華書局前執行董事徐俊回憶,彼時收到書稿,常看見項楚用鋼筆豎寫的、粘貼在書頁邊的一張張紙條,上面是對文稿的補充。密密麻麻的批注旁,項楚還會再批注“俟再校”,意思是還需要再仔細核對。
“老一代學者致力的文本校勘注釋研究,為今天的學術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看似已經不那么時興了??但我想借此呼吁,讓我們重新回到最基礎的研究中來。”2019年徐俊在《項楚學術文集》的首發儀式上說。
2023年,項楚在家中。圖/受訪者提供
被事先“鎮壓”的“批判”
1962年,從南開大學畢業后,項楚考取了四川大學研究生,攻讀六朝唐宋文學。畢業后正逢“文革”,校園里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但項楚竭力置身事外,埋頭讀書。
他被分配到成都市西北中學當語文教師。那期間整個社會教育荒廢,對項楚來說,那是一段苦悶的時光。直到1976年,為了改變“大國小字典”的現狀,國務院決定修纂《漢語大字典》。項楚是“蜀中碩儒”龐石帚先生的研究生,素有文名,被調到編寫組,負責從《敦煌變文集》中摘取編寫字典所需要的例句。
項楚要用卡片把例句一條一條地寫下來,字頭下面寫上釋義。這種摘抄卡片的方式,讓項楚的第一位研究生、清華大學中文系教授劉石想起“唐代詩人李賀騎驢外出尋詩,背一破錦囊,遇有所得即書投囊中”的故事。
就這樣,從一張白紙開始,靠著自學,項楚陸續發表了一些論文,在敦煌學界初露頭角。這讓國內敦煌學界納罕:從哪里突然冒出個叫項楚的人?
啟功的學生、與項楚共事三十余年的老同事謝謙說,啟功先生曾盛贊項楚是“真正的學者”,原因是一篇《〈五燈會元〉點校獻疑三百例》。《五燈會元》是南宋沙門普濟編撰的禪宗語錄,由華東師范大學著名佛學專家蘇淵雷教授點校,1984年出版。當時項楚剛開始研究敦煌學,竟找出了洋洋灑灑三百例錯誤。謝謙后來找來兩版比照,感慨項楚佛學造詣之精深,僅僅一個標點不同,佛義全變。
其實這對于項楚來說,不過是坐火車打發時間所偶得。改革開放后,原本被批判為“封建”的宗教研究開始復興。初出茅廬的項楚,得以和大師們平等地討論,“因為大家起點近似”。
“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日本”的說法一度在國內學界廣為流傳,盡管后來被證明為誤傳,但是由這句話激起的風浪卻不小。事實是,在19世紀最后一年,莫高窟藏經洞大開,敦煌遺書散佚,“敦煌學”由此成為國際性顯學,而直到20世紀80年代初,中國敦煌學界仍一片荒蕪。浙江大學歷史系教授、敦煌吐魯番學會理事劉進寶回憶,當時從上到下,從官方到民間,從政界到學者,大家都對這句話感到氣憤、震驚。
1985年,沒有任何職稱的項楚帶著論文《王梵志詩十一首辨偽》,坐了三天兩夜的硬座火車,到烏魯木齊參加敦煌吐魯番學會舉辦的學術討論會。季羨林、王永興、周一良、宿白等前輩學者齊聚一堂,在項楚眼里“就像云中的神仙一樣”。看到項楚的題目后,老先生們很高興。
當時日本漢學家入矢義高正在主持一個專門研讀王梵志詩的讀書會,準備集中火力,對中華書局1983年版《王梵志詩校輯》中的錯漏開展批評。老先生們希望能趕在日本之前,出版中國學者自己的糾錯文章。
項楚不負眾望。手寫的書稿裝在航空掛號信封里,厚厚一疊,從成都源源不斷地寄往北京,50萬字的《王梵志詩校注》通過影印出版。項楚后來回憶,入矢義高認真看過,并表示:當年在讀書會上解決不了的問題,項先生大都解決了,“對其極周詳精審之至的注釋,我只能起久長的驚嘆之感”。
那次研討會后,敦煌學家潘重規“逢人說項”。季羨林后來告訴項楚,當年《王梵志詩校注》把日本學界一場劍拔弩張的“批判”在事前“鎮壓”了下去,可見學術研究中也是有政治的。
季羨林還說,以前日本學者的話可以稍微改動一下:“敦煌在中國,敦煌學在世界。”這句話贏得全場掌聲雷動。
左圖:《項楚學術文集》。右圖:項楚著《寒山詩注》。
水中的瓦礫
少有人知道,項楚寫過電影劇本,當過編劇。
他曾經以敦煌為題材,與人合寫了一個名叫《沙漠寶窟》的劇本,講的是以常書鴻為原型的美術家們,在抗戰時期考察莫高窟、籌建國立敦煌藝術研究所的故事。1981年,劇本被長春電影制片廠拍成了電影。首映那天,項楚和妻子去看了,和他想象的不一樣。各方面提了這樣的意見、那樣的意見,改來改去,消泯了電影本來的個性,項楚不滿意。這之后,他再也不寫劇本了。
但命運自有其安排。項楚被制片廠派去敦煌采風,在那里見到了常書鴻的夫人。沒有電視,沒有電話,看不到報紙,晚上漆黑一片,只偶爾能聽見九層樓上的鈴鐺聲和鐵馬聲,叮當叮當,隱隱約約,就像唐代的馬幫從身旁經過。項楚后來說,因為那次經歷,敦煌走進了他的心里。
敦煌學者、四川大學俗文化研究所所長何劍平說,項楚那一輩的學者,做學問扎扎實實,肯下苦功夫。《大藏經》《太平御覽》等大部頭都是工具書,項楚卻一字一字讀過,手抄過,甚至不止一遍。
四川大學中文系教授周裕鍇1994年拜入項門讀博時已是教授,當時轟動一時,還有報紙記者來采訪。周裕鍇告訴《中國新聞周刊》:“有的大學者聲名遠揚,學問也有精妙之處,但不是不可及的高度。唯獨項老師,我最佩服。有的國內外學者都束手無策的難題,只有項老師可以解決。”
項楚研究“看不懂”的學問,講的卻是讓大家都讀得懂的生活。聽過項楚講座的人,都對他的口才念念不忘。他不講套話,不拖泥帶水,脫稿演講,正史、經傳、詩歌以及各種典故信手拈來,時間控制得一分鐘不差。如果把他的講座內容轉錄成文字,講稿中甚至沒有口頭禪,不用修改就可以發表。有老友開玩笑說,項楚應該去當外交部發言人。
為了解決研究者青黃不接的問題,1983年夏天,教育部委托川大開辦了古籍整理研修班。授課的是清一色的一流學者,包括楊明照、成善楷和趙振鐸等,其中最年輕的是項楚。
西南科技大學文藝學院教授蔣宗許說,項先生不茍言笑,近乎高冷,但把“敦煌遺書校讀”講得別開生面。他旁征博引,縱橫捭闔,常有敏銳獨到的見解,讓古籍班學員不禁都有“大音希聲、大象無形”之感。從古籍班歸來后,蔣宗許精讀了項楚的著作,還把項楚發表在《中國語文》等刊物上的文章復印裝訂成冊,反復研讀,越讀越覺得其文筆洗練、氣勢磅礴,非一般學者可比。
項楚常給學生們講一則《楞嚴經》的故事。有一位月光童子修習水觀,學會了將身與水融合為一。有一日安禪時,他的小弟子在窗外探視,只見一室清水,便向其中投了一片瓦礫。月光童子出定后忽覺心臟刺痛,得知原委后,讓弟子在他再入定時除去沉在水底的瓦礫。自此,月光童子再未受外物侵擾。
項楚曾在一篇治學文章中寫道,在這個浮躁的年代,有太多的干擾和誘惑紛至沓來,仿佛許多投入禪室的瓦塊,擾亂了學者們沉潛的心境。
老友王懇曾撰文回憶,1985年項楚因《敦煌變文字義析疑》等系列論文成為中國社科院青年語言學家獎唯一的一等獎獲得者,權威專家朱德熙一向要求高,但對項楚扎實做學問的風格卻頻頻點頭。王懇寫信告訴項楚,后者卻“無動于衷”。或許,老友已除去心中瓦礫。
冰水不相傷
項楚從未談論過死亡。在最后的日子里,他仍然保持著有規律的生活,早起出門散步,回書房工作,十點準時上床睡覺,時間安排上不留一絲縫隙。他一向最愛散步,以前住在川大望江校園附近時,喜歡在公園的竹林里散步思考,被師生們親切地稱為“竹林七賢現代版”。
項楚的書房不足十平方米,一桌一椅一電腦,兩個頂天立地的胡桃木色書柜,這是他日常看書和寫作的地方。夫人為他準備了一把人體工學轉椅,但他習慣挺直地坐在硬木靠背椅上。書格和抽屜里都滿滿當當的,整齊地擺放著手邊常翻看的書。他對自己的藏書了然于胸,要找什么書,徑直走過去就可以抽出來。
書房窗外是一株矮矮的櫻花樹,空氣中有種四川盆地特有的潮濕。四下無人打擾,只能聽見老式落地鐘規律而柔和地鳴響。
家里的裝修事宜由夫人何建華一手包辦,她特意把采光最好的房間留給項楚。何建華是四川音樂學院教授,彈一手極好的鋼琴,性格與項楚正好相反,熱情而干練。常去做客的學生們都記得,項楚一家最早住在川大旁邊的太平南街。住所不大,客廳里,一邊是何建華淙淙的鋼琴聲,另一邊項楚安坐在飯桌前讀書,恍若不聞。
晚年項楚每天讀書看報,上網看熱點新聞。學生和同事偶因時事爭執,項楚只在一旁點頭微笑。對于時政,他從不點評,更不參與。
浙江師范大學“杰出教授”普慧是項楚的學生,曾任四川大學俗文化研究所所長,在項楚晚年常陪伴他。普慧回憶,和項楚一起開車出門從來不需要開手機導航。在哪里轉彎,從哪里抄近路,只要是走過一遍的路,項楚都可以立馬規劃出路線,像腦海中裝了一個智能導航系統。項楚和學生們在小館子吃飯,哪些學生不吃辣、哪些學生不吃某種肉,點菜時他都記得。
去年春天,項楚先后做了兩場手術,裝上了心臟起搏器。他時常需要吸氧,總是沉默地忍受著病痛。盡管可以在華西醫院享受較好的醫療待遇,他還是拒絕了長期住院的提議。他不愿麻煩別人,總是親力親為,每天早晚各吃一掬五顏六色的藥丸。秋天,他自覺身體舒暢了些,又開始散步,沉思,看書。大家一度都覺得,項先生好轉了。
今年1月,85歲的項楚親筆在“敦煌變文全集”項目結項申請書上簽了字,大家約好,春暖花開時再參加評審會。
2月4日是立春第二日,也是春節假期的最后一天。清晨何建華醒來,窗外夜幕還沒有褪去。往常這時,項楚會摸黑起床洗漱,去廚房做早餐,一切都輕手輕腳的,以免打擾她。但那天,她突然聽見項楚深深地長嘆了兩聲。她忙過去查看,迅速撥打120,但一切已來不及。
對丈夫的匆匆離世,年近八旬的何建華至今仍有恍惚之感。她說,他就這么走了,一句話、一封信都沒留下。沒有遺言,只留下一本還沒寫完的往事大綱。
項楚有一對寬厚的大耳朵,是長壽之相。他曾經自嘲,耳朵雖大但不靈光,不過也好,少了很多雜音,可以專心做自己的事。這樣一位內斂少言的學者,身邊人都似乎很難真正進入他的世界。他有什么遺憾嗎?
項楚的第一位博士生、浙江大學文科資深教授張涌泉對《中國新聞周刊》說,如果要說老師的一生還有什么遺憾之事,那可能是無法再參與新版《漢語大字典》的修訂工作。這部字典是項楚學術生涯的開端,也是從事敦煌學研究的起點。他本以為,參與修訂是命運的眷顧,讓他得以給自己的學術生涯畫上圓滿的句號。但時不我與,成為永遠的遺憾。
項楚摯愛唐朝隱逸詩人寒山的詩,其《寒山詩注》是寒山研究的里程碑之作。《寒山詩注》第一百首為:“欲識生死譬,且將冰水比。水結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應生,出生還復死。冰水不相傷,生死還雙美。”以前的校注認為這是一首戒殺生食肉的詩,項楚經過細致考證認為,這首詩討論的是生與死的哲學命題。他寫道:“冰水的轉換只是形式的不同,生死的轉換亦無本質的差異。冰與水、生與死,達到了和諧的統一。”
項楚走后一個月,學生們和何建華一起去墓地祭拜。在綿綿不絕的春雨里,一個學生說,他昨晚做夢夢見了項老師,老師一如往常,笑意盈盈地對他說:“我不死了,我回來了。”
(本文參考了張宜《歷史的回聲:中國當代語言學家口述實錄》)
發于2025.3.31總第1181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標題:項楚:游于伽藍
作者:李文
編輯:黃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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