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語:本文以跨文明的視野拆解"三不朽"如何替代靈魂永生成為中國人的精神支柱,在科學與信仰交織的現代語境下照亮了傳統文化中幽微的生死智慧,更展現出東方生命哲學對"向死而生"這一人類終極命題的獨特回應。
大體說來,中國人的生死觀仍是“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觀念的延伸。以民間信仰而言,在佛教入中國以前,中國人并沒有靈魂不朽的說法。中國古代有“魂”與“魄”的觀念,分別代表天地之“氣”。“魂”來自天,屬陽;“魄"來自地,屬陰。前者主管人的精神知覺,后者主管人的形骸血肉。魂與魄合則生,魂與魄散則死。這是一種二元的靈魂觀,在世界各文化中頗具特色。更值得注意的是魂魄分散之后,一上天,一入地。最近長沙馬王堆漢墓所發現的帛畫和木牘很清楚地表現出這種分別(詳見我的《中國古代死后世界觀的演變》)。但是魂、魄最后復歸于天地之氣,不是永遠存在的個體。周代以來的祭祀制度有天子七廟、諸侯五廟、士庶人祭不過其祖之類的規定,其背后的假定便是祖先的靈魂日久即化為“氣”,不再能享受子孫的祭祀了。關于這一點,子產論魂、魄已明白指出。所以中國古代雖也有關于“天堂”與“地獄”的想象,然而并不十分發達。最重要的還是人世,天堂與地獄也是人世的延長。簡言之,生前世界和死后世界的關系也表現出一種不即不離的特色。佛教東來之后,天堂、地獄的想象當然變得更豐富,也更分明了。但輪回的觀念仍使人能在死后不斷地重返人世,中國民間之所以易于接受佛教的死后信仰,這也是關鍵之一。在現代化的沖擊之下,中國民間關于生死的信仰雖沒有完全消失,卻毫無疑問地是日趨式微了。所以我們不必過分注意這一方面的現代演變。但是中國知識階層關于生死的看法則大值得我們重視。
孔子“未知生,焉知死,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話是大家都知道的。這種說法曾被一些西方學者誤會為“逃避問題"的態度。其實孔子并不是逃避,而正是誠實地面對死亡的問題。死后是什么情況,本是不可知的,這種情形一直到今天仍然毫無改變。但有生必有死,死是生的完成,孔子是要人掌握“生的意義,以減除對于“死”的恐怖。這種態度反而與海德格非常接近。不但孔子如此,主張“一生死,齊萬物”的莊子也說:“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莊子又用“氣”的聚、散說生死這不但和魂、魄的離合說相應,而且更可見其背后仍有一牢不可破的“人與天地萬物一體”的觀念。在經過佛教的挑戰之后宋代的儒家關于生死的見解仍回到中國思想的主流。張載強調“生“是“氣之聚”、“死”是“氣之散”,便吸收了莊子的說法。
以小我而言,既然是“聚亦吾體,散亦吾體”,自然不必為死亡而惶恐不安。以大我而言,宇宙和人類都是一生生不已的過程,更無所謂死亡。朱憙認為佛家是以生死來怖動人,所以才能在中國長期流行。但是只要我們能超出“私”之一念,不把小我的軀體看得太重(即所謂“在軀殼上起念"),我們便可以當下擺脫“死”的怖栗。
中國思想家從來不看重靈魂不滅的觀念,桓譚論“形神”王充的“無鬼論”、范縝的“神滅論"都是最著名的例子。但是中國思想的最可貴之處則是能夠不依賴靈魂不朽而積極地肯定人生。立功、立德、立言是中國自古相傳的三不朽信仰,也是中國人的“永生"保證。這一信仰一直到今天還活在許多中國人的心中。我們可以毫不遲疑地說,這是一種最合于現代生活的宗教信仰。提倡科學最力的胡適曾寫過一篇題為《不朽——我的宗教》的文章,事實上便是中國傳統不朽論的現代翻版。根據中國人的生死觀,每一個人都可以勇敢地面對小我的死亡而仍然積極地做人,勤奮地做事。人活一日便盡一日的本分,一旦死去,則此氣散歸天地,并無遺憾。這便是所謂“善吾生所以善吾死”。張載的《西銘》說得最好:“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本文節選自余英時《論士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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