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4月4日,清明節,一個很適合尹錫悅政權終結的日子。
可能很多人都忘了,極度迷信,喜歡在手心兒寫“王”字的尹錫悅為了逃避傳說中風水不好的青瓦臺,特意把總統府搬到了原國防部大樓。事實證明,還是青瓦臺的風水好啊。
(順便說一句,2006年韓國政府一度準備提交材料,申請風水為世界文化遺產……還好被天津大學的王其亨教授拿出一萬多張圖檔實錘打臉。之后這件事兒韓國人就再也不提了。)
這四個月以來,我們對韓國政治的觀察一般都聚焦在尹錫悅彈劾案,現在終于塵埃落定,可以講一些更深層,更長遠,也更能解答大家心中疑惑的問題了。
我們都知道韓國總統普遍下場不太好,不過以1987年民主化為分水嶺,在此之前和之后的總統下場不好的原因其實是兩碼事。
1987年之前,韓國政治的主要矛盾是總統獨裁,這個問題嚴重歸嚴重,可這類問題,它一點兒都不新鮮。新鮮的是1987年韓國執政和在野的各方人馬互相妥協、搞出來的半吊子體制,也就是現行的《大韓民國憲法》。
而對1987年體制的清算,比對尹錫悅的清算和誰將成為下一屆總統的影響都更加深遠。
壹請回答,1987
1986年,菲律賓獨裁者馬科斯總統倒臺之后,韓國軍政府在美國的亞洲盟友里就顯得分外扎眼。放眼亞洲,只剩下韓國還在給盟主的金字招牌抹黑了。
韓國在野黨受到菲律賓民主人士成功上位的鼓舞;韓國軍政府也越發認識到,一旦出了亂子,美國恐怕不會幫自己鎮場子。
偏偏韓國還要在1988年主辦漢城奧運會,偏偏這次奧運會受到全世界格外的矚目——1980年莫斯科奧運會和1984年洛杉磯奧運會分別遭到了美國和蘇聯的抵制。1988年漢城奧運會是80年代唯一一次全世界絕大部分國家都參與的奧運盛會。
趕上這么個時間,韓國軍政府如果再敢搞暴力鎮壓,蘇聯就有了理由,應金日成主席的要求,將奧運會的主辦權,連帶著其象征的朝鮮半島政權合法性一起轉交給平壤。
于是1987年,韓國朝野就形成了麻桿兒打狼——兩頭怕的神奇局面。軍政府怕在野黨早晚會趁著時代的洪流上臺,對他們進行清算。在野黨也怕手握槍桿子的軍政府狗急跳墻殺他們個血流漂杵。美國方面則是一貫地喜歡搞制衡,這么多年護著金泳三、金大中等民主人士就是為了這一天。
最先認清形勢、順勢而為的,是軍政府的二把手兼欽定接班人盧泰愚(后來推動中韓建交的韓國總統正是此人)。
當時,在野黨發動群眾上街才過去了19天,盧泰愚直接發表電視談話,表示同意一人一票選總統,而且就在1987年年底咱就躁起來。
盧泰愚這么痛快地答應了民主化訴求,反倒給在野黨整不會了。無論是修憲還是大選,在野黨的左右兩派都沒來得及準備好。這就讓軍政府在這兩件大事兒上都掌握了主動權。
按照當時的形勢,如果兩個在野黨大佬金泳三、金大中聯合起來,盧泰愚大概率選不過他們倆。那么怎么才能各個擊破呢?
首先是拒絕設置副總統。這樣金泳三和金大中就不容易擰成一股繩兒。而對后世的影響,就是一旦總統被彈劾下臺,沒有副總統頂上,只能重新大選。韓國在20年內彈劾了三位總統的種子,就此種下。
其次是總統選舉搞簡單多數,而不是像法國那樣如果第一輪無人過半,由前兩名進入第二輪。這也是為了防止金泳三和金大中在第二輪聯合起來。后果嘛,就是1987年以來的韓國總統,得票率超過50%的只有樸槿惠一人,其他總統都是在一大半韓國老百姓不支持的情況下上臺。
在盧泰愚精巧的陽謀之下,右派領袖金泳三和左派領袖金大中這對抵抗軍政府的戰友結下了一輩子都解不開的梁子。至于金泳三的傳人李明博,金大中的傳人盧武鉉、文在寅繼承了兩位元老之間的宿怨,就是后話了。
當然軍政府的二把手盧泰愚在1987年也做出了很多讓步,比如總統改為一人一票直接選舉、比如總統不得解散國會、比如釋放政治犯,比如不對示威群眾進行暴力鎮壓,這些都是實打實的讓步。
可有一條當時被認為很進步,可以防止總統獨裁的條文,卻為后來種下了一連串的禍端:
總統一屆五年,不得連任。
這下子總統是搞不成獨裁了,可也沒法搞長期規劃了呀。由于沒有了連任的可能,總統的前半段任期往往急于求成,新官上任恨不能燒三十把火。總統的后半段任期又喪失影響力,除了幾個死忠粉,其他官員往往都去投機下一屆總統去了。而要穩住死忠粉,一般來說就得給點兒非同尋常的好處——然后這就成了下一屆總統清算前任的靶子。
除了盧泰愚玩的心眼兒和做出的讓步,還有最重要的一點,是當時的朝野雙方都忽視了的問題:總統與國會權力的極限操作,會導致行政癱瘓。
在當時看來,總統的人事權和國會的彈劾權形成了對沖。總統的戒嚴特權和國會的取消戒嚴權形成了制衡。國會的財權避免了總統胡亂花錢,總統的否決權制衡了國會的立法權。
可經過尹錫悅和李在明的極限操作,人們才發現:國會要干點兒啥,總統否決;總統要干點兒啥,國會一手彈劾官員,一手捂緊錢包,總統也沒法干活兒了;總統鋌而走險發動戒嚴失敗被彈劾以后,誰來制衡國會呢?總統都自身難保,剩下的官員、國會還不是想搞誰就搞誰?這里正好解答了很多讀者提出過的問題:既然韓國總統是高危職業,為什么還有那么多人趨之若鶩?
除了問世間權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許的萬金油解答,還有一點在于:韓國不是只有總統才危險,而是在互相清算且又誰也弄不死誰的韓國政壇,每一個官員都危險。擁有五年司法豁免權的總統反倒是相對來說最安全的工作崗位。這就像并不是只有紅顏才薄命,只不過普通人薄命不受關注而已。
那么問題來了:1987年體制產生的這一連串問題,這么多年就沒人管嗎?
1987年體制的最大受益者盧泰愚卸任之后,先后有六位總統嘗試過修改憲法。他們的思路大致上可以分成兩種:
一是學美國,把五年一屆,不得連任改為四年一屆,可以連任一次。這樣總統可以做長期規劃、避免顧頭不顧腚的問題。一旦總統被彈劾,還有副總統頂上。
二是學法國甚至德國,將總統的權力分給總理。這樣總統可以作為穩定器。公眾有什么不滿,換政府首腦就行。而且總統和總理可以分屬不同黨派,有利于兩大政黨之間的磨合,而不是韓國現行體制這樣來回翻燒餅。
這兩種思路都沒有實現的原因錯綜復雜。簡單來說,就是韓國的官員普遍更愿意把精力投入到短平快的總統大選。從老百姓的角度來說,1987年體制的弊端在之前的很長一段時間,也沒怎么砸在他們頭上。
所以修憲的窗口期其實只有在總統被彈劾下臺,引發全民反思體制問題的時候。上一次的窗口期是2016年樸槿惠被彈劾期間。當時抓住機會上下串聯、推動修憲的帶頭大哥,就是韓國政壇的無雙謀士——金鐘仁。
貳輔佐官:改變世界的人們
1940年,金鐘仁出生在日本占領下的韓國京畿道。他早年在韓國外國語大學學德語,后來前往德國明斯特大學獲得經濟學博士學位。誰能想到,這么一位本科學外語,研究生學經濟的專業人才,卻成為了韓國政壇最厲害的謀士。
80年代,留學歸國的金鐘仁先后在軍政府和盧泰愚領導下的執政黨工作。在1987年韓國政壇的那場大妥協中,金鐘仁作為盧泰愚的幕僚,親身參與其中。今年85歲高齡的他,可能也是曾經近距離見證1987年體制誕生的最后一位政壇大佬。
簡要介紹一下他的傳奇:
2012年,金鐘仁幫助樸槿惠競選總統,但在樸槿惠當選后,他因為不明原因突然轉投在野黨。
2016年,金鐘仁受文在寅邀請,成為共同民主黨(左派)的代理黨首,幫助共同民主黨在國會選舉中獲勝。一年后,金鐘仁突然宣布退出共同民主黨。
2020年,金鐘仁擔任國民力量黨(右派)代理黨首。
2021年,金鐘仁會見中國駐韓大使,強調中韓戰略合作的重要性,并在這一年成為尹錫悅競選團隊的總指揮。
2022年,金鐘仁與尹錫悅公開決裂,并表示韓國沒有國運,反映對韓國政局的悲觀態度。
由于金鐘仁行事神秘,資料匱乏,我們能了解到的主要就是這位謀略家有三大愛好:幫人選總統、和總統鬧翻以及修改憲法。
我甚至懷疑,金鐘仁的終極目標就是要修改1987年體制,所以他才一次次幫人選總統,發現對方不是這塊料以后又一次次鬧翻。
樸槿惠被彈劾的那次修憲窗口期出現的時候,金鐘仁在左右兩黨上下串聯、推動修憲。但時任左派領袖文在寅的選擇是同意修憲,不過要等總統大選之后再實操。文在寅上臺后倒是履行了承諾,執政初期和末期兩次對修憲發起沖鋒,但都沒有辦成。
2025年,趁著尹錫悅被彈劾的第二次窗口期,85歲高齡的金鐘仁使出了渾身解數、堪稱八面玲瓏左右逢源。截至目前,明確表態要求修憲的韓國重量級人物和機構包括但不限于:
國民力量黨代理一把手權寧世。國民力量黨二把手權性東。
前慶尚南道知事金慶洙(現在文在寅派系的主心骨)。
左派頭號封疆大吏——京畿道知事金東兗。
五位前總理:丁世均、李洛淵、金富謙、鄭云燦、金滉植。
前國會議長金振杓。前國會副議長樸炳錫。
前外交部通商部長官宋旻淳。前行政自治部長官鄭宗燮。前青瓦臺政策首席秘書李鈺范。
韓國首屈一指的獨立智庫NEAR基金會。
韓國三大媒體《朝鮮日報》、《中央日報》、《東亞日報》。
財閥們沒有公開表態,可金鐘仁組織的修憲討論大會,就是在大韓商工會議所的會議室里舉辦的。大韓商工會議所的會長,同時也是財閥SK集團的會長。包括45家大財閥在內的五萬五千家韓國企業都是大韓商工會議所的會員。
最諷刺的是,左派的現任國會議長在去年7月份明確表示要修改憲法,當時的目標是針對總統尹錫悅。現在左派大概率要拿下總統寶座,這位左派議長只能和黨首李在明一起尷尬地保持沉默。
金鐘仁這個謀士再怎么厲害,也只能牽線搭橋、順勢而為。清算1987年體制,最大的希望還是在共同民主黨黨首李在明身上。而金鐘仁正是利用了李在明現在支持率一騎絕塵,同時也成了為眾矢之的的形勢。
對于韓國右派的官員而言,推動修憲,既可以把樸槿惠、尹錫悅兩個右派總統被彈劾下臺的鍋甩給1987年體制,又可以名正言順地限制李在明當選總統后的權力。他們可以張口閉口都是為了國家啊,反思歷史啊、開創未來啊這些大詞兒。
對于韓國左派的非李在明系官員來說,李在明還沒當上總統都已經那么霸道,在去年的國會選舉前搞黨同伐異、公薦屠殺。現在呼吁修憲,如果李在明同意,就削他的權。如果李在明不同意,就把他打成貪戀權力、反對糾錯的罪人,阻止他當選總統。
對于財閥,往長遠了說,他們需要把新體制引導向他們喜歡的方向。哪怕修憲不成,當成一張牌來打,也好過現在李在明一家獨大的勢頭。
除了利益相關的誘惑,金鐘仁推動清算1987年體制更占住了道義制高點。38年來的教訓,尤其是過去這幾個月近在眼前的兩黨惡斗,讓老百姓失望、讓官員人人自危、讓全世界看笑話。所以關注國家命運的政壇元老和普通老百姓也都容易被金鐘仁說服。
金鐘仁給李在明設的這個局,不僅是人多勢眾、四正六隅十面網,而且上一次窗口期,文在寅已經使用了先大選再修憲的套路。這次一旦李在明重施故技,立刻就會被扣上大私無公的帽子。
更絕的是,在尹錫悅被彈劾下臺之后,把公眾的注意力從大選轉移到修憲上,就等于讓大伙反復琢磨這幾個月的行政危機。既然尹錫悅已經下臺了,那么李在明這個第二責任人不就成了第一責任人了嗎?一勺燴了尹錫悅和李在明兩大男主。他金鐘仁就可以第四次當上“造王者”,還可以實現他平生的夙愿——終結1987年體制,結束韓國無底線惡斗和三年五載一翻燒餅的政治生態。
叁 “苦盡柑來遇見你”
尹錫悅被彈劾下臺,給韓國終結1987年體制創造了窗口期。特朗普的孤立主義傾向、忙于調節俄烏戰爭也給中日韓自由貿易協定創造了窗口期。
2025年3月30日,中日韓三國經貿部長時隔五年再次發表共同聲明:同意為舉行全面和高級別會談密切合作,討論旨在促進地區和全球貿易的中日韓自由貿易協定。
通常我們容易認為中日韓自貿區最容易出妖蛾子的是日本。中日韓三國里政局最不穩定的也是日本。
其實日本雖然首相換的頻繁,但執政黨相當穩定,政策連續性遠遠超過韓國。
2012年沖擊中日韓自貿協定的釣魚島事件,發生在日本自民黨下野期間。而在日本自民黨成立以來的70年里,執政長達66年。自民黨當然不是什么好東西,但和我們打交道的經驗豐富,溝通渠道也多。所以中日建交以后,自民黨執政的情況下,中日關系總還能托個底,再差也沒差到2012年日本民主黨執政時的水平。
反觀韓國自從1987年體制以來,同一陣營連續執政的最長記錄是10年,然后縮短到9年、5年,現在可倒好,直接干到3年了。韓國的政黨更是一個賽一個的短命。1987年之前,是因為軍政府經常解散在野黨。1987年之后,就得怨兩黨的短視了——為了兼并小黨要刪號重練,因為政黨分裂要刪號重練、為了和總統丑聞切割還是要刪號重練。搞的現在韓國的兩大政黨一個不到10歲,另一個不到5歲。政黨招牌沒有政黨領袖的那張臉值錢,那對手可不就盯著這張臉往死來打。門面挨打時,自己人也不值得往死里保,大不了再找一張臉來充門面、接著刪號重練。
所以,從政策連續性和政黨穩定的層面來看,韓國才是中日韓自貿區里的薄弱環節。
在討論中日韓自貿區時我們經常夸大美國駐軍的作用,覺得只要美國駐軍還在日韓,中日韓自貿區就是鏡花水月看得見摸不著。
從歷史經驗來看,盡管日韓兩國在國防安全領域長期依賴美國,但這并未完全制約其在經貿領域的自主決策空間。以五年前RCEP談判取得突破為例,當時正是借助特朗普政府推行“美國優先”政策所創造的戰略窗口期,我們成功推動這一區域自貿協定落地,充分證明了日韓在經貿議題上仍保持著相當的自主性和靈活性。
從戰略現實出發,國際政治較量比的不是賬面實力的簡單對比,而是戰略效能的有效投送。美國依托駐軍構建起日韓的軍事存在優勢,而我們則擁有無可替代的地緣毗鄰優勢。試想:當中國已具備在美國家門口的巴拿馬展開戰略博弈的能力時,若反而對自家門口的日韓缺乏戰略自信,這豈非陷入了“燈下黑”的戰略悖論?
地緣優勢就像空氣——最容易被忽視,卻往往是最致命的戰略武器。
國際政治格局從來不是只有大國博弈,小國往往在權力博弈的夾縫中展現出令人驚嘆的政治智慧與令人扼腕的短視。當大國間的力量對比進入微妙平衡狀態時,這些小國的戰略選產生四兩撥千斤的效應,成為壓垮霸權駱駝的最后一根稻草。
歷史的天平往往在最意想不到的支點上傾斜,而小國,常常就是那個撬動世界的支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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