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為《品讀》2025年第4期內容
20年前,老爸一退休,就帶著老媽從幾千里外的大西北來到我生活的這座城市——天津,這也是他們第一次來到我的家。
那時我30歲出頭,作為一家發行量超百萬的都市報記者,每天忙得昏天黑地,很少陪著老爸老媽在這座他們陌生的城市里走走,認真看看我生活的地方。3個月倏忽而過,他們很快離開這里,又回去了自己的家。所幸我在日記里,記錄下了當時那些看似尋常的日子。
自從60歲那年退休,無事可做的老爸就成了鐵桿電視迷。每天清晨,家人尚在夢中,老爸就披衣“秉燭”,將電視報仔細研讀,還不時用筆在報紙上圈圈點點,畫出近50個電視頻道將播放的劇名和播出時間,再一絲不茍地按時間順序在紙上列出來。然后,他一天的工作時間表,才隨著電視劇播放的時間安排停當。
還在家人吃早點的工夫,老爸就坐在電視機前,全神貫注地投入到了他的工作之中。他看電視和別人不同,茶幾上總是備好筆和本,好似在隨時記錄一些重要內容。有一回我打開看過,竟是當時正熱播的電視劇《空鏡子》里的人物關系……他每天看電視的時間也都排得滿滿的,很少休息,也常常忘記喝水。有時被老媽嘟囔得緊了,才不情不愿地找個插播廣告的時間,匆匆在屋里走個來回,“咕咚咕咚”喝幾口老媽為他倒好的水,又分秒必爭地拿起了遙控器……直到夜深,才戀戀不舍地關了電視機。
如果信號不好或者偶爾停電的時候,老爸會急得長吁短嘆,為錯過他已經安排好的電視節目而捶胸頓足。那樣子,就像球迷抱憾自己錯過了精彩的進球一般。當他翹首等待的某部電視劇播放的時間遲遲不到,老爸還會懷疑家里的鐘表出了問題——那種心情,簡直是“度分秒如小時”。
我們調侃老爸可謂是電視事業最忠誠的支持者——無論多沒勁的肥皂劇,他都能不棄不離,邊看還邊與老媽討論劇中情節。同時,我們也知道,退休后一天天衰老的老爸,是把看電視當成了最大的慰藉。因為我們姐弟四人都遠在外地,大西北的家里平常也只有老爸和老媽相守一起。
其實,老爸在退休前是個閑不住的人。他所在的工廠大三線時遷去了偏僻山區,距離最近的縣城還有好幾公里。老爸不會下棋、打牌,也不好運動,最大的樂趣就是看書和爬山散步。他工作成績突出,多次上過廣播和報紙。臨近退休,自感無甚嗜好的老爸決定學習種花養草,以充實日后的老年生活。于是他購買和訂閱了許多相關的書報,閑來就琢磨,竟成了當地花卉協會的理事,后來被廠里任命主抓綠化工作。在荒山野嶺里搞綠化極其艱難,幾十年來,廠里每年耗資十幾萬元種花植樹都難見幾片綠色,但及至老爸退休,整個廠區已是綠樹成蔭、鳥語花香,老爸也成了廠里的功臣。忙碌了幾十年的老爸,如今看電視的勁頭,也像他已往對待工作那般的投入、癡迷!安享晚年,一萬個人有一萬種方式,做鐵桿電視迷,就是在深山里生活了幾十年的老爸最笨拙的選擇。他沉浸在電視劇里,分享著別人的悲歡,也感受著自己的人生滋味。
老爸曾樂觀地說,有個醫生預言他可以活到80歲,抱曾孫子沒問題。于是他把這句好話當成了自己的奮斗目標。可是,能活到80歲又如何?他每一天的生活都沒什么區別:清早看電視報,列出一天的“工作日程”;心不在焉地吃早點,焦急地等著電視劇開播;到夜深時戀戀不舍地離開電視機去休息,也是為了有精力看明天的電視劇……日漸衰老的父母,在兒女奔波忙碌的時候,盡量自己尋找生活的樂趣;他們在一集又一集的電視劇中,為別人憂,為別人喜,在別人的故事里等待著自己的一生塵埃落定。
我深愛這對津津有味地追著肥皂劇的鐵桿電視迷,可身為兒女卻少有陪伴。每天給老爸老媽帶來生活的快樂和溫暖慰藉的不是我,而是那些我平素很不以為然的電視劇。所以,我是多么感謝那些成功或不那么成功的導演、演員,感謝那些廣告贊助商以及許多能使電視劇得以順利播出的人們——是他們的勞動在陪伴著我親愛的老爸和老媽,一年又一年給予他們的關懷和快樂,遠遠超過了做兒女的我們……
總以為這樣的日子能沒完沒了一直過下去,總以為無論何時回到家里,都能看到這對可愛的鐵桿電視迷。而生活的真實是:距離寫下這段文字還不到一年光景,老爸就被診斷出淋巴癌,10個月后便永遠離開了我們。而老媽,也在老爸去世一年多后,被一場腦溢血擊倒,從此再也無法自己走出家門,再也學不會自己打開電視,再也不能回到她熟悉的生活里……
老爸老媽僅此一次結伴而來的天津之行,讓我既溫暖又遺憾。原來,那些與親人相守的尋常日子是如此珍貴,又是如此撫慰著追憶中的我們。
原標題 《那些看似尋常的日子》
作者:邵衡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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