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傳說里，有兩個傳統(tǒng)佳節(jié)是禁止“快樂”的，一個是端午，另一個就是清明。

我們曾發(fā)文講解過，所謂“端午不能‘快樂’只能‘安康’”的說法是 2015 年突然冒出來的，根本不是什么“傳統(tǒng)文化”。（感興趣可詳閱此文《端午節(jié)只能說“安康”？不能說快樂？先來看看古人怎么過端午吧！》）。

清明節(jié)的情況則略有不同：真有古人主張此日不宜快樂，但僅限掃墓的時候；別的時候，古人把它過得很快樂。畢竟，清明的文化內(nèi)涵很豐富，才不止有祭掃一項。

那么，不知大家有沒有想過：“清明”明明是個節(jié)氣，怎么變成“節(jié)日”了？雨水、驚蟄、春分、谷雨什么的也是節(jié)氣，怎么都不過節(jié)呢？其實，清明本來就是普普通通的節(jié)氣。它變成節(jié)日，是合并了“上巳”“寒食”兩個傳統(tǒng)節(jié)日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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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來日日春光好，同去郊區(qū)大泡澡

《論語·先進》篇說孔子與弟子閑聊，請大家說一說自己的理想。弟子們有的自信，說想治理一個國家，讓它發(fā)展強大；有的謙虛，說想當個小禮官，邊工作，邊學習。當孔子問到曾子的父親曾點（這對父子都是孔子的學生）時，卻聽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答案：曾點的理想是暮春時節(jié)和幾個志同道合的人去城外河里洗澡，洗完吹吹風，再一起唱著歌回家。

天香書院本《論語》書影。

孔子聽完嘆了口氣：“吾與點也！”（“我”認同曾點呀！）誰能想到，這個最樸素，最躺平，最關注自己內(nèi)心世界，而能享受生活的回答，受到了孔子最高的肯定。

孔子究竟為何認可曾點，這在《論語》里沒說，每個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但這段話還告訴了我們一件事：當時至少在華北地區(qū)，暮春時節(jié)會有人結伴出城，下河洗澡。想一想也很正常：在沒有熱水器和自來水的時代，冬日砸冰燒水洗個澡并不方便。好容易等到春江水暖，當然要趕緊洗個爽。

有的地區(qū)給這種洗浴活動加上了祛邪防災的神奇光環(huán)，還要固定一個日期來烘托神秘感。《宋書·禮志二》引《韓詩》曰：“鄭國之俗，三月上巳，之溱、洧兩水之上，招魂續(xù)魄。秉蘭草，拂不祥。”“上巳”是指上旬的巳日。古人至少自甲骨時代就以干支紀日，“巳”是地支的第六位。按照古代“建除家”的推算，如果三月上旬有個巳日，這一天就不太吉利，需要破邪除惡（所以“上巳”在古文里也叫“除巳”），其中最通行的風俗就是拿著蘭草（澤蘭，古人認為它能辟邪）去河邊洗澡。這當然也不能說完全沒道理。勤洗澡，講衛(wèi)生，健康就是最大的吉利。

最晚到東漢，上巳出城洗澡已經(jīng)成了全國性的風俗。《后漢書·禮儀志》記載上巳日：“官民皆絜于東流水上，曰洗濯祓除、去宿垢疢為大絜。”“絜”就是“潔”?；蛟S是因為農(nóng)歷三月上旬不一定有巳日，魏晉以后，上巳節(jié)逐漸固定到農(nóng)歷三月初三了。

上巳洗澡的風俗也有很多變體，比如有時女性為防范窺視，把泡澡大會改成了“洗腳大會”，卻仍引來一群男性指指戳戳。圖片來自江西美術出版社 1992 年出版的《中國民間傳統(tǒng)節(jié)日》影印 1887 年《點石齋畫報》。

上巳節(jié)所有人熱熱鬧鬧出城郊游，光洗澡、吹風肯定不夠，還得玩。除了常規(guī)的野餐、唱歌、劃船、射箭等娛樂項目，魏晉后較有特點的上巳游戲還有浮卵（一般認為是把煮熟的雞蛋放水里，誰撿到都可以吃，放雞蛋的人則得到“多生孩子”的祝愿）、浮棗（換成紅棗）和浮觴（即“流觴曲水”，酒杯漂到誰面前停下，誰就作詩或飲酒）。

上巳節(jié)熱鬧的場景也引發(fā)了非常多文學作品的討論，比如王羲之《蘭亭集序》即講他在“足以極視聽之娛”的聚會中聯(lián)想到生與死的宏大命題，而杜甫《麗人行》則暗示他在楊國忠一家窮奢極欲的狂歡中看到盛世暗藏的危局。

軍糧充值大割肉，冷餐一月真難受

清明節(jié)的另一大來源是寒食節(jié)，說到這個節(jié)日，很多人都會想到介子推的傳說。介子推的故事在《左傳》等早期文獻中本來很簡單：他跟從晉文公流亡多年。晉文公回國登基后厚賞功臣，介子推不肯主動表功，晉文公好像也忘了他。生性低調(diào)的介子推帶著老母親隱居。等到晉文公想到介子推，到處找他要封官時，卻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去世了。

《四部叢刊初編》影印宋巾箱本《春秋經(jīng)傳集解》書影。

《左傳》等古籍中既沒記載介子推具體立過什么功勞，也沒講他是怎么死的。大約在戰(zhàn)國到西漢之間，不知什么人開始給他加戲?！肚f子·雜篇·盜跖》（一般認為《莊子》的外篇、雜篇不太可能是莊子寫的，比如《盜跖》篇就出現(xiàn)了戰(zhàn)國末年才出現(xiàn)的“宰相”一詞）引用了當時的一種傳說：“介子推至忠也，自割其股以食文公，文公后背之，子推怒而去，抱木而燔死。”“股”就是大腿。晉文公端起碗來吃介子推的肉，放下碗?yún)s忘了介子推的功，確實好過分，怪不得介子推寧可被燒死也不理他了。

《盜跖》篇的寫作時期距離介子推的時代隔了四五百年；而且從情理上說，逃難時從手下腿上割肉吃補充體能也很難讓隊伍跑得更快。但現(xiàn)實中，往往越是離譜的故事越容易得到傳播，還演變出許多版本。比如酈道元《水經(jīng)注》引用王肅（他是小說中被諸葛亮罵死的那個司徒王朗的兒子）《喪服要記》中，介子推的功勞成了“割肉以續(xù)軍糧”。介子推割得豪邁，晉文公忘得痛快，整個故事可是真奇怪。

《永樂大典》錄《水經(jīng)注》書影。

古代中國和古希臘、古羅馬都有一種“改火”的風俗，覺得火種燒了一年會“不潔”，要在特定時間熄滅火源，然后通過鉆木等方法重新取火。如《管子·禁藏》篇云：“當春三月，萩室熯造，鉆燧易火，杼井易水，所以去茲毒也?！庇袝r，人們會在熄滅舊火種和取得新火種之間隔上一段時間以增強儀式感。此時做不了熱飯，就只能吃點冷粥、干糧了。

到東漢時期，在以太原為中心的一些地區(qū)，不知什么人把這種生活的小儀式和介子推故事聯(lián)系到一起，說介子推是本地的神仙，吃冷餐是為了哄他高興。你生火會讓他發(fā)火，輕則一人倒霉，重則全國受災，千萬馬虎不得。

這種無稽之談利用了人們的恐懼心理，在亂世傳播很快。當?shù)厝撕ε旅胺干耢`，冷餐時間越來越久，很快延長到了一個月，很多老人、孩子會因此而體弱身死。東漢以后，許多大人物都曾嘗試用行政力量禁止冷食一月的迷信行為。比如曹操就曾下令：誰家奉行這種陋習，就把誰抓進大牢！可法律規(guī)定壓不住人們的恐懼，斷火一月的風俗至少持續(xù)到了晉代。

東晉以后，寒食的風俗漸漸理性，也漸漸廣布全國。大家一般都會象征性地禁火三天，吃點冷粥、干糧當過節(jié)。寒食開始的時間一般是冬至日后的第一百零五或一百零六天，約合清明之前的兩三天，而通常在清明當日結束。

寒食不許在家做飯，人們閑著也是閑著，正值春和景明，往往要踏青游玩。此時的寒食不再需要卑微地討好神祇，而帶上了非常濃烈的歡慶色彩。孟浩然《李少府與楊九再來》詩：“煙火臨寒食，笙歌達曙鐘。喧喧斗雞道，行樂羨朋從?！表f應物《寒食》詩：“晴明寒食好，春園百卉開。彩繩拂花去，輕球度閣來。長歌送落日，緩吹逐殘杯。非關無燭罷，良為羈思催?！痹　逗橙铡吩姡骸敖衲旰澈蔑L流，此日一家同出游?！陛d歌載舞，通宵達旦，玩得可真盡興。

寒食的第一項特色活動是運動。古籍中關于寒食歡會的記載往往和各種運動項目有關。什么踢蹴鞠、打馬球、拋輕球、蕩秋千、放風箏、斗雞、拔河……這就是古代的春季運動會。

明代杜堇《仕女圖》局部。圖片中仕女玩的“步打球”也是唐朝人經(jīng)常在寒食節(jié)玩的運動。圖片來自上海博物館網(wǎng)站。

寒食的另一個特色活動是春游時順便掃墓。當然，掃墓時是不宜“行樂羨朋從”的。唐高宗在龍朔二年三月發(fā)布過一篇《不許臨喪嫁娶及上墓歡樂詔》禁止“墳頭蹦迪”：“或寒食上墓，復為歡樂；坐對松槚，曾無戚容。既點風猷，并宜禁斷。仍令州縣捉搦，勿使更然?！辈贿^，這種規(guī)定只針對掃墓的時候。在掃墓時間以外，就連皇帝自己和周圍儒家士大夫們都沒少瘋玩。古籍中寒食、清明運動會的記錄，就有相當一部分是在皇宮里進行的。

上巳節(jié)固定在農(nóng)歷三月初三，而寒食、清明的日期則幾乎與公歷日期綁定。它們的時間和起源都不一樣，但同樣有郊游、聚會、縱樂的傳統(tǒng)風俗，在宋代以后漸漸合并。同樣宋代以后，寒食禁火的風俗也漸漸消退了，連帶著“寒食”之名也一點點少有人提。于是，原本作為節(jié)氣名的“清明”承載了上巳、寒食兩大古老節(jié)日，其傳統(tǒng)風俗中既包括祭掃，也包括大量的娛樂活動。

所以說，至少在古代，人們是不介意互相祝福清明節(jié)快樂的。我們是一個快樂的民族，值得享受每一個快樂的節(jié)日。

策劃制作

作者丨清潔工 南開大學博士生

審核丨王弘治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教授

策劃丨徐來

責編丨鐘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