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屠夫

以民國為背景的電視劇很多，以民國為背景的偶像劇卻寥寥。《金粉世家》算得上半部偶像劇，前半部以高門大戶金府的興旺為背景，圍繞紈绔公子哥金燕西對清純女學生冷清秋的瘋狂追逐展開。等到這對金童玉女邁入柴米油鹽的婚姻生活后，伴隨著外部環境——金家的衰敗，露出了婚戀劇的底色。

很多人知道，《金粉世家》當初頂著民國版《紅樓夢》的名號播出。但我以為，金家七少爺金燕西不過是低配版的賈寶玉。空有紈绔子弟的浮華氣，缺了賈寶玉的癡和憨，對愛人的情感更沒法跟賈寶玉相提并論。

寶黛志趣相投，互為知己，最后慘被分離。金燕西與冷清秋卻是完全不同的兩類人，走向分裂是遲早的事。沒有共同的志趣，便談不上是靈魂伴侶。譬如，寶玉永遠不會對黛玉說：你從頭到腳，哪一樣不是金家的？金燕西卻可以拿這樣的話來侮辱自己的女人。他完全不能理解，冷清秋對門第差異非常敏感，個性孤高冷傲，絕然不能忍受這般的羞辱。

再譬如，黛玉永遠不會勸說寶玉考取功名。清秋卻一再斥責燕西紈绔子弟作派，游手好閑、不求上進。可他金七少爺原本便是這樣的人啊。

除此之外，金府貌美女傭小憐從小被拐子拐走的身世，對應了《紅樓夢》中的香菱。能言善辯、嘴巴不饒人的三嫂，對應潑皮破落戶兒王熙鳳。大少爺鳳舉在府外新娶了一位姨太太，顯而易見參考的是賈璉娶尤二姐。片尾小憐與柳春江偷梁換柱的悲劇，完全借鑒了寶玉入局誤娶寶釵，只不過斷發出家的是小憐，氣得吐血身亡的是柳春江，與寶黛下場對調了一下。

《金粉世家》多處劇情仿寫了《紅樓夢》，卻與《紅樓夢》氣質迥異，可謂形似而神不似。

前半段金燕西以富貴少爺的身份追求冷清秋，可謂使出了全身解數，滿足了少女對浪漫愛情的所有想象，很少人能拒絕這樣炙熱的追求：從全城尋人，到潛進冷清秋的教室當代課老師，再花重金租下她隔壁的房子，以便近水樓臺先得月，甚至主動為她全家提供幫助……

最大限度隔離現實因素，唯有男主角對女主角瘋狂、炙熱的求愛，怎么看怎么像金童玉女的童話。這便是《金粉世家》偶像劇氣質的由來。另一條副線，小憐與柳春江第一次相遇便一見鐘情，亦滿足偶像劇中有情人彼此相愛的設定：他們完全不須理會現實，只需確認彼此的愛意即可。天大地大，唯有愛情最大。

從哪里開始轉變成婚戀劇的呢？金燕西與冷清秋的愛情走進婚姻這座圍城，小憐與柳春江開始面臨父母的強力反對，現實問題漸漸浮出水面。金家幾位少爺雞零狗碎的婚姻生活，早就預示了燕西與清秋的結局。大哥甚至在燕西婚禮上說：沒結婚的人會羨慕別人的婚禮，等結了婚便再也不會了。

《金粉世家》結局的悲慘，堪比另一部民國偶像劇《像霧像雨又像風》。燕西與清秋在火車上擦肩而過，從此天涯是路人。小憐削發入空門，柳春江氣絕身亡。愛情死于門第之見，即使跨越了藩籬，亦躲不過婚姻生活的狙擊。《像霧像雨又像風》中情侶死的死，昏迷的昏迷，出家的出家。

其實，冷清秋一開始便知跟金燕西價值觀的差異，那為什么依然走到了一起？金燕西炙熱的追求，讓清秋誤信了愛情能將兩個不同的人變得融洽。清秋跟燕西提到即便結婚后也要繼續讀書，從熱愛讀書，追求獨立這一方面，清秋跟歐陽于堅倒是志趣相投。后者也是暗戀清秋的，卻敵不過金燕西的強勢爭奪。金燕西與清秋產生矛盾后，向單戀自己的富家小姐白秀珠求婚：我們更適合。

金童玉女的童話一落地，便碰得稀碎。金燕西不過是第二個振保（《紅玫瑰與白玫瑰》男主人公），也免不了蚊子血與白月光的俗套。

同樣的問題，發生在舊式男子身上，便用三妻四妾來解決。金老爺子對小妾說，羨慕西式的婚姻，不滿意了便可離婚，不用一娶再娶，便是得了便宜還賣乖、哄小妾的話。

貪心如大哥鳳舉，花大價錢給晚香贖身做二房。三哥在婚姻之外，跟戲子相好滿足斷袖之癖。金燕西是偶像劇男主角，不便于一娶再娶，愛情需要一對一的忠誠。如果燕西左擁右抱，盡享齊人之福，女觀眾會把電視機砸了。

晚香說：男人啊，愛你的時候便會把你捧上天當天神，不愛了，便會踩在腳底當臭狗屎，我現在就是被人當臭狗屎。這句話完全可以當成清秋結婚前后差異的寫照。

偶像劇應該終結于男女主角婚禮當場，或者像小憐那對一樣去死。一旦落入雞零狗碎的現實生活，愛情的脆弱便會徹底暴露出來。

金燕西幼稚、貪玩、不負責任這些習性，一結婚后便形成了殺傷力。他整日游手好閑，熱衷呼朋喚友夜夜笙歌，將妻子冷落在家。從不主動撇清與白秀珠的曖昧關系，與清秋賭氣，逐漸讓清秋寒了心。

牙尖嘴利的三嫂從中作梗，挑撥離間，使得清秋在偌大的豪宅內舉步維艱。這些，金燕西都沒有做過努力。跨越門第之見簡單，但是彼此身上巨大的價值觀鴻溝又如何彌合得了?

清秋想自力更生，出門教書。燕西卻說：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不好嗎？他從小便這樣生活，有父母親和大哥們的寵愛，從未體會過世事艱辛，看不出自食其力的必要。他就是個被寵壞了的公子哥，最后無知到去求助殺父仇人的妹妹，被哥哥們一頓劈頭蓋臉地責罵，還不情愿相信。

金家的衰敗，從一開始便是注定的。幾個子女整日沉迷于吃喝嫖賭，從未籌謀過未來。金老爺子說：那些人唯一擔憂的是，我的位置不保，耽誤了他們享樂。唯有燕西單純，勸說父親不必急于奪回總理權位，一切以自己心意為重。

然而，金老爺子中風之后，一切便無可挽回了。這個家終于敗了，昔日風光無比的豪宅漸漸人走樓空。清秋失蹤于一場大火，燕西連老婆孩子都找不著了。最后在火車站兩人擦身而過，連個照面都沒打便各奔東西，與婚前的轟轟烈烈形成鮮明對比，空留下無盡的遺憾。

這個悲劇性結局不知給多少人造成了心理創傷。

一半偶像劇一半婚戀劇的設定，直接擊碎了愛情神話。導演有一種先把最美好最絢爛的愛展示給觀眾看，再一巴掌拍死在墻上的狠勁，夠冷血夠無情。偶像劇觀眾除了驚嚇，還是驚嚇。

《金粉世家》還有多處關于女性獨立、舊式婚姻男女關系的討論。三嫂跟三哥爭論「你們男人總是將女人當玩物。」三哥回答:「天下的男人都有工作能養活自己，而女人卻需要男人來養活，成天打扮自己取悅男人，所以女人怎么不是男人的玩物了？」

何止是女人？男戲子也是玩物的一種。三哥與戲子玉芳之間眉來眼去的男男曖昧亦十分辣眼。

二嫂和清秋卻有著新女性的覺悟，主張男女平等，自力更生。二嫂與二哥經常為男女平等問題爭得面紅耳赤。清秋與燕西是自由戀愛結婚，婚后依然要被燕西指著鏡子侮辱：你從頭到腳，哪一樣不是金家的？

金家形態各異的婚姻狀態，男女關系，影射了那個新舊交替的時代。有人受新風氣的洗禮，奮力突破封建門第觀念的拘束，追求自由戀愛，一如追求自由本身。卻難逃婚姻的魔咒，落得舊式婚姻一樣的下場。

在燕西看來，一身素衣女學生打扮，手捧百合花回眸一笑的冷清秋氣質特別，與圍著自己轉的富家小姐截然不同。然而清秋獨立的個性，塑造了她清冷的氣質。他卻從未理解自己的愛人需要什么。所以，燕西瘋狂的追逐只是對獵物的狩獵。

婚前的追逐有多瘋狂，婚后的下場便有多慘淡。于一個幼稚的人來說，行為落差就是這么大。當一個問題出現了，他不解決問題，反而采取了逃避的辦法，去找第二個女人。好像在bug上又打了一層補丁似的，可原來的問題亦不會消失啊。

冷清秋用一句齊大非偶，直接否決了燕西的愛情神話。當燕西回過神來時，清秋已徹底消失。所以，《金粉世家》講述了得不到與失去的悲劇。有人死于封建大家長的阻攔，永遠得不到所愛。有人輕易得到卻不小心弄丟了。這兩種情況支配了古往今來多少人間悲喜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