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手的月亮》：瑣細中的深度思考與詩意表達

文/王世輝

三、邱紅根的視域觀照著“低處”

詩人也是在“低處”行走的凡人，長著肉眼俗身，吃著五谷雜糧。這就使“低處”成為這一群體生活和生命定義中的一層固有內涵，以詩人的視域觀照“低處”也成為其應有的擔當與使命。然而，毋庸諱言，有的人頭頂“詩人”的桂冠，卻做不到這一點，總是眼睛向上向遠，甚至只望天空，不肯以悲憫情懷觀照“低處”，更不肯為其鼓與呼。邱紅根則不然，時刻以詩人的視域對“低處”予以觀照，以悲憫的情懷鼓呼不已。這體現在他的許多詩篇中。

請看《銀連》這首詩：

噩耗是夫人和晚風帶回來的

高血壓腦血管爆裂，住在ICU

夫人說的是我的遠房哥哥

他有好聽的名字，銀連

可好名字并沒有給他帶來好運氣

他這一生經歷過三種身份——

半桶水的小木匠

失敗的小生意人

城市里的廢品收購者

在他的中年，在宜昌

他找到了自己的準確定位

從農村到城市他并不開心

一個相貌和神情都神似他的兒子

聊可自慰

高血壓是確鑿存在的

只是沒能發現。在城市

一個連溫飽都不能解決的人

他能拿什么對抗身體里的暗疾

他默默地照顧了我這些年

平日里很少想起他

但屈指可數的幾次搬家

家里陽臺上的垃圾堆多了

就會想到在宜昌的這個哥哥

好好的人說沒了就沒了

真脆弱！可52歲畢竟太年輕

知道的人都搖頭嘆息

前天，趁他彌留之際

隨救護車送他回老家

車走在江漢平原上

姐妹們的喊魂聲。我經歷了

十二月冷風夾雜著的傷感

今天，夫人開始嘮叨

陽臺又堆滿了垃圾

沒了銀連哥，我們該怎么辦

我相信，銀連是個真實的人物，從他的名字到他的身份再到他的生活經歷，沒有半點兒虛構，也就是說，詩人所寫，是對一個在“低處”掙扎的小人物的短暫生命故事的分行表達。詩人的語調是平靜的，語法也是家常式的，但詩人的內心肯定是極不平靜的，抑或澎湃著情感的浪濤，翻涌著悲楚、凄苦、哀痛——如是之意緒，可以明顯地感受到，而且在強烈地引發著讀者的共鳴。這首平鋪直敘式的詩歌，緣何透射出如此打動人心的力量？答案只有一個：平實的文字里熔鑄著大仁大愛的悲憫情懷，散淡的詩行來自于詩人對“低處”的深情觀照。

這種對“低處”的悲憫與觀照，也體現在詩集中的另外一些篇什。如：《微信朋友》寫“偶爾翻看微信通訊錄/看到這些名字時心會一陣悸動/這才想起/他們已經死了好些年”，這是詩人觀照“低處”而拾取的唏噓喟嘆；《龍華寺旁的許愿樹》寫“結緣的人從四面八方/涌來。在樹丫間系紅綢子/然后把滿肚子的話/偷偷地說給樹聽”，這是詩人觀照“低處”而激活的無奈表達；《狗的愛情觀》寫“我理解的狗狗愛情觀/不像人類一樣實際/附帶了一些物質化的前提”，這是詩人觀照“低處”而引發的深沉思索。

四、邱紅根的思考“在路上”

詩人和哲學家一樣，善于揣摩，善于思考，揣摩與思考是他們可貴的思想特質。也正是具有了這樣的思想特質，他們能去蕪存菁，去偽存真，進而能獨具只眼，見人之所未見。

作為優秀的詩人，邱紅根自然也是善于思考的，而且，他的思考時刻處于激活狀態，包括日常的行路，思考的琴鍵從未停止過跳蕩。所以，讀這部詩集的過程中，我也形成了另一個判斷——邱紅根的思考“在路上”。這可以從集子中的諸多詩篇得到佐證。

請看他的詩《我愿意把每次旅行當作是還愿》：

這些年，工作之余

我去過青島、桂林、蘇州、長沙、深圳

去年媽媽去世后，我散心去過廈門

有時候是一個人去，有時候和許多人

無非是看山、看水

看名人寫的字

重復古人走過的路

在一份中國地圖冊上

這些城市和許多我沒有去過的城市

像一顆顆鑲嵌的珍珠

而私底下我把它當作隱秘

就像我的疼痛，像關節炎

我把每個城市當作待收拾的山河

我把每次行走都當作一次占領

這些年，我活的很不容易

讀書、結婚、科研，每日疲于奔命

而今，我有一個14歲可愛兒子

和一個愛我的女人

正高、工作順利、生活美滿

在常人看來，也算是事業有成

但我已四十有六，想起人生已過大半

頭白了，身體已大不如前

如果說還有什么余愿未了

我計劃在有生之年，走遍祖國的大好河山

就像亞當尋找遺失的肋骨

我愿意做一個“在路上”的人

我愿意把每次旅行都當作是一次還愿

這是一首十分真誠的詩歌，真誠得讓我看見了詩人那顆鮮活的紅色心臟，并且聽到了它的怦然跳動。詩人說“如果說還有什么余愿未了”，假設的表述方式，其實是確定性的曲筆，也即詩人已明顯認識到了自己尚有諸多未了的余愿，那么，怎么辦？只有繼續“做一個‘在路上’的人”，并且“把每次旅行都當作是一次還愿”，舍此，別無他途。這樣的認知，來自于詩人對自己46歲生命的反觀與總結，更來自于冷靜的剖析與思考，故此，我想說，這首詩是詩人“在路上”展開思考的藝術結晶。深入品讀，相信讀者諸君都能從中獲得良多啟迪。

再看詩集中的另一些篇章。在《從宜昌到秭歸》中，詩人說“我最擔心的莫過于漆黑一團的隧道內/80碼的車速，/80碼的車速還有人在超車”，思考沒有停止；在《從哈爾濱到牡丹江》中，詩人說“此刻大地安詳，河流美好。/黑龍江和湖北，原來/沒什么不同。幸福的生活/原來真的沒有兩樣”，思考正在發光；在《35路公汽上》中，詩人說“女人天生就是外交家/車一路搖搖晃晃/妻子和那位大姐不緊不慢地開始聊天/她們談家庭、孩子和各自城市/如此投機，讓你疑心/她們已認識多年”，思考撿拾到了生活中的祥和與溫暖……再看看這些詩篇的擬題，不都被詩人貼上了“在路上”的標簽嗎？

以上是我閱讀詩集《右手的月亮》獲得的幾點感受。一言以蔽之，所寫皆是瑣細，但這些瑣細之中，透射著詩人的深度思考，這思考又成就了濃濃的詩意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