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太緊張,出不了好學問
文|王汎森
臺灣“中央研究院”院士、歷史語言研究所特聘研究員
*本文原載《文匯報》2013年07月11日
01
盲目將學院升格大學會升出很多麻煩
Q:您一直關心高等教育的發展。臺灣高??傮w數量不少,但辦學質量怎樣?
王汎森:過去20多年來,臺灣許多原來的工專、商專,或技術學院都升格為大學。記得我念書時,臺灣只有30多所大學,現在則有160所。這導致了一系列問題,首先,“少子化”令生源變少,學校招生出現困難;同時,臺灣的教育資源也被稀釋。
在臺灣,即使是私立大學也需憑學校的表現和人數,領取教育部一定的補助。過去,教育部用同樣的錢可以較為集中地進行資助??僧斀逃Y源稀釋后,力道就有所不足。
胡適曾在1947年提出學術獨立十年計劃。按他的想法,一個政府應集中精力栽培10間大學,因為以其財力,只能扶持這么多?,F代高等教育是非常花錢的。19世紀以來的大學所花的錢當然也不少,但都沒有現在這么多。
胡適(1891年12月17日—1962年2月24日),原名嗣穈,學名洪骍,字希疆,筆名胡適,字適之。著名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
更為嚴重的是,臺灣的工專、農專、商專等許多原來具有很強“實做”能力的學校,在升格為大學后,使用和普通大學一樣的評鑒標準,只講求做研究、寫論文。在這個過程中,它們“實做”的傳統喪失了,不管是畫建筑圖、技術改進還是農業培養。這個問題最近又開始被注意到。
余年前,我曾擔任過一次全臺灣科技大學評鑒的副總召集人,當時聽了一些意見,感到問題已經很嚴重,但不知為何沒引起注意。等到這兩年臺灣經濟衰退,人們才開始慢慢再度關注這個問題:公司、工廠覺得招不到需要的人才,可是大學又發現培養的人才過剩。其中部分蹊蹺就在于缺少“實做”人才。人才是有分工的,大學培養了這么多高等人才,可是招工方不需要沒有實做能力、只會寫論文的人。
其實,早期臺灣企業里在第一線工作、最好、最有拼勁的員工往往是那幾所有名的??茖W校畢業的學生。而且,這些學生也在發展生產的第一線。那次評鑒的時候,一個與會的建筑師說,現在從工專學校畢業的學生已經不會畫建筑圖了,都要從頭教起。
一個地方的高等教育,必須既有研究高深學問,也有強調實做的。德國的高等教育就分工明晰,全世界經濟蕭條時,德國的經濟相對穩定,失業率也低。相反,亞洲國家卻把不同分工的高校全都變成一個模樣,最后高不成低不就,高深的學問研究不如別人,實做的也不如別人。
02
“過度緊張的地方”
出不了高度原創性的學問
Q:您曾不止一次談到臺灣高校過度競爭化的問題。很多人都認為,大學實行“優勝劣汰”,才能產出豐碩的科研成果,提升教育質量。臺灣高校的情況如何?
王汎森:我一直在觀察臺灣的整體學術表現,過去20年中,臺灣高校學術質量進步很大。但在進步的同時,也出現了過度強調競爭而導致的問題。
激烈的競爭把整體學術水平推到了“高原”的狀態,可是真正豐沛的、原創的東西一時還出不來。適度的壓力是有助益的,但過度的緊張會壓垮人、出不了好學問。我們用這么大的壓力,一直“逼”、一直“打”,終于打出了世界水準的東西,用英文在國際上和別人較量,但在世界級水準的研究上,卻看不到更具有突破性的成就,沒有獨創的東西。我們在進步的同時也被那些固定的標準綁住了。
大陸甚至整個亞洲地區的大學都在走同樣的路,都在追逐歐美國家給我們設定的標準。達到標準固然不錯,但下一步我們怎么走?在我看來,是時候該追求有自己特色、有獨創性的、還要能呼應自己社會需求的學術研究了。
這個問題在臺灣的另一個體現,是對大學世界排名的追逐。大學排名,真是一個很俗氣的標準。臺灣大學掛出橫幅,要努力進“百大”,到那一刻我才知道,原來我的母校不是百大!臺灣中研院前院長李遠哲,諾貝爾獎得主,他也是臺大畢業的。每次看到這樣的布條,他說自己都覺得很不好意思,哪有一個學校把“百大”當作一條命在拼的。
臺灣大學
把“世界百大”作為奮斗目標,不能說高校沒有進步,確實,有一些大學里的“朽木”被清除掉了。但我們同時要看到,有得就有失,大學也因此失去了它從前傳道授業解惑、甚至帶有一些悠閑思考的味道——大學變成了福特式管理的超級市場。
Q:您理想中的大學,應有怎樣的一種治學環境?
王汎森:大學應該慢慢恢復為一個精神至上、有些余裕的地方。當然,余裕不是懶惰。歐洲中古時期,人們覺得散在歐洲各地的大學是歐洲精神的堡壘,能多少享受有別于基督教教條的思考的自由?,F在的大學卻變成了最緊張的地方,太硬了,而且越來越硬。
最近,臺灣的高校在評鑒這件事上有重要轉變。評鑒本來的目的是提升研究和教學水準,但過去10年做得有點過火。系自評、校評、教育部評,每隔幾年要大動干戈一次,文書擺了一桌。去年院士會議的時候,幾位院士,包括林毓生先生和我,聯名提議要求修改評鑒標準。這一意見后來引起了教育部門的重視,臺灣開始允許一定水準之上的大學自己辦評鑒,理想目標是發展學校自己的特色。因為各個學校所擅不同,有些是人文科學,有些是生物醫學,不能用一概標準來評鑒。
林毓生(Yu-sheng Lin ),美國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校區歷史系教授、當代著名學者。
但是,當臺灣高等教育正逐漸從原來的一體化標準中走出來時,卻發現最大的阻力是大學的領導階層。因為一些學校被束縛慣了,或是覺得自己定標準不足以服人,最好還是教育部制定統一標準。真是“演戲的人要散,看戲的人不散”。
03
推行文理學院和通識教育
當是未來努力方向
Q:除了評鑒標準之外,臺灣高校近期還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轉變?
王汎森:去年,我和幾位院士希望在臺灣推行文理學院(Liberal artscollege),但沒獲得什么響應。
臺灣現有的160所高校中,有一大半將來應當轉成文理學院。文理學院的特色是:就最基礎的學科做極為深入的培養,包括物理、化學、數學、英文等等,還有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和表達。另外,文理學院里的老師都非常關注學生的學習,師生比例很小,彼此關系緊密。在文理學院,老師如果研究做得好,非常歡迎,但是教學是評鑒的重要標準。
在美國,文理學院做得很成功。斯坦福大學的一位教務長曾做過統計,發現美國科學院院士出自文理學院的比例遠遠超過其應有的??肆诸D、老布什、奧巴馬都受過文理學院的教育。奧巴馬當年讀的是西方學院(Occidental College),2年制。這個學院的一位老師恰巧在臺灣當客座,他告訴我,奧巴馬在西方學院最受益的課之一是西方政治哲學,羅杰·波希教授的“從十誡到上帝之死”。這類課的影響可以從奧巴馬的思維風格與言語表達上看出來。由于文理學院講究領導、溝通和演講的能力的培養,因此從這里出去的學生擔任領導和主管的比例也相當高。
大學時代的奧巴馬
對于我們這個凡事講求實用的民族而言,會覺得文理學院的教育理念有一點“高大空”。西方好的大學的本科教育不那么現實,這段教育的目的是為一個人的終生所用,而非只是眼前求識的準備。這包括人生理想的樹立,遇到挫折時的心靈慰藉、與人溝通的方法、自我學習的能力……這些東西是終生所需的。等一個社會認識到教育的真諦之后,才不會把大學當成一個就業訓練所。
我在普林斯頓大學念書時,那里有很多美國南部有錢人家的孩子,畢業后會回家繼承家族企業。但學生們選得最多的卻是歷史系,專業的企管、法律或財務,是到研究生階段再學。因為他們覺得,要做領導者,必須要先懂得人的世界,而歷史正可以擴充心量,一個人不可能做拿破侖,但是在讀他的事跡的時候,整個人的經驗和心靈歷程就延展了。
拿破侖·波拿巴,即拿破侖一世(Napoléon I),出生于科西嘉島,十九世紀法國偉大的軍事家、政治家,法蘭西第一帝國的締造者。
Q:目前,很多國內高校都在試點開展通識教育。在臺灣的大學里,通識教育推行得如何?你如何看待通識教育?
王汎森:過去20年,臺灣的大學開始陸續建立通識課程??蛇^去5年,又興起了一股激烈的檢討風氣,認為許多通識課程已經淪為垃圾學分,比如把珠寶鑒定、口腔保護等都列在其中。
通識教育課程必須經過仔細審視。一個人的通識包括哪些東西?一個大學生除了他本來的專業之外,還得有表達、溝通的能力,學好母語和至少一門外語。網絡的普遍使得原本的專業知識一查就有,這一點就已對教育產生了沖擊。但為什么學習還是要緊的事情?因為學習并不只是獲得這些查得到的知識,而是習得把這些知識串起來、形成整體、宏觀認識的能力。通識的目標在我看來應該是培養在各個專業之間或之上的“通達之識”。
04
治學的年輕人最缺的是對遠景的想象
Q:回顧您的學術道路,您覺得您那一代學者和現在的臺灣青年,在治學上有什么差別?
王汎森:我那個年代的臺灣青年,追求知識幾乎沒有分科的界限,所以我們基本上什么書都讀。如果你不小心看到這一代人的書架,你會以為他們在讀八種學問。但是現在學習變得專業化,最多跨出去一兩格。
還有一點,我這一代的臺灣讀書人還有很強的“道”的抱負,這個“道”的抱負現在大概會被認為有點迂腐、老派。
這個“道”不一定是儒家原來意義的“道”,而是有一個關懷的目標。臺灣那一代的青年多少都有治國平天下的想法,這種期待會轉化為一種公共服務的精神?,F在,這種公共服務的精神正在失落中。一半以上的年輕人已經不欣賞、不接受這樣的想法。年輕人受后現代等各種影響,對比較趨向中心的思考、宏大的敘述已經沒了興趣,并且還有一點冷嘲熱諷。這就是代際間的差別——老一代覺得要談時代走向,年輕一代卻覺得“你到底在說什么啊?”
Q:您能給現在立志于學術的年輕人一些建議嗎?
王汎森:德國小提琴家穆特說,你要教一個人造船,最有效的辦法是告訴他船在大海上航行的美好,他就會自己想辦法去求得各種知識、技能,來建造一艘大船。對學問本身有一個遠景和想象,其重要性在許多具體方法和技巧之前。
至于我的學術“遠景”,則是余英時老師給我樹立的榜樣。余先生常講,民國以來很多學者寫過一兩本有名的學術著作之后就金盆洗手了。但我在余先生身上看到,做學問是長韌的追求。余先生現在83歲,每天還沉浸在知識的王國中。前不久臺灣東華大學的一個學生說想要了解余先生對我的影響。我告訴他,老師對我的影響,前一個階段以學術為主,但到最近這些年,又增加了生命歷程的榜樣這一點。余先生做學問的精神讓我感受到一種價值和意義,也因此,一些來自政府或國內外大學工作上的催促,我都回絕了。
有一個學術楷模其實非常重要。而現在很多年輕人在追求學問的過程中,缺少的正是一些遠景和想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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