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臘月里的北風刮得人臉皮生疼，趙大川赤腳踩碎薄冰，腳后跟裂開的口子滲著血，在河灘石板上留下串紅梅似的印子。

這雙腳，早年撐船時浸過七七四十九天的寒江水，腳底板的老繭能硌碎蚌殼。

可如今，這雙鐵腳板卻被王有德逼得走投無路。

背后追兵的呼喝聲越來越近，他攥緊懷里那本油布包的賬冊——這可是王有德私吞賑災糧的鐵證。

"趙哥別跑了！"管家王福領著七八個家丁圍上來，"把東西交出來，東家保你全家過個好年！"

三日前，趙大川運糧食上集市不小心撞上了王財主的馬車，被迫去給王家修糧倉時，看見這黑心賬本。

賬房先生嘀咕的聲音傳來："東家這手高明，三成糙米摻七成糠，摻得比那春日的柳絮還勻。"

另一個嗤笑："你懂個屁！縣衙那賑災印往麻袋上一戳，摻石頭都有人搶著要。"

趙大川的瓦刀頓在半空。瓦縫里漏下的光柱中，浮塵亂舞，像極了去年鬧饑荒時飄在官道上的紙錢。

他想起餓死在渡口的劉老三，臨終前還攥著半截觀音土。

"趙師傅，東家叫你去前院結工錢。"管家一聲吆喝驚得他險些摔下去。

本就是被威逼過來的，何來工錢？

賬本的事，雙方心知肚明。趙大川不過說了句"人在做天在看"，當夜自家草房就起了火。

要不是媳婦翠娘機警，抱著幼子躲進水缸，怕是早成了焦炭。

"王有德克扣災民救命糧，早晚遭天譴！"趙大川退到江邊，江水裹著冰碴子打旋兒。

背后是刺骨的寒江，眼前是明晃晃的砍刀。

（二）

王福掄起哨棒砸來，趙大川側身躲過，卻踩中青苔滑進江里。

他自幼在江邊長大，一個猛子扎出兩丈遠，扯著嗓子喊："賬本我抄了三份！天亮送不到縣衙......"

"給老子往死里打！"王福急紅了眼，家丁們正要下水，忽見江面翻起團黑浪。

丈長的青灰色魚脊破水而出，滿口倒鉤尖牙寒光凜凜，張口的瞬間，天都黑了一角。

晃個神的功夫，水里正撲騰的人沒了。

"娘咧！是江黿成精了！"家丁們屁滾尿流地逃了。

王福癱坐在鵝卵石灘上，眼見那怪魚一嘴包了個大活人后沉入江底，這才哆嗦著往回跑："東家，趙大川喂魚了！"

（三）

混混沌沌不知過了多久，趙大川睜眼時，四周泛著幽幽青光。手指觸到滑膩膩的肉壁，腥氣直沖腦門。

他摸到懷里的火折子，擦亮一看——竟在魚腹之中！可奇怪的是，此處竟有空氣流動，角落堆著些亮晶晶的鵝卵石，石縫里還生著幾株水草。

"醒了？"悶雷似的聲音震得他耳膜生疼。

趙大川抬頭望去，肉壁上浮出張模糊的人臉："吾乃鎮水將軍，見你懷揣民生賬冊，特借這江黿之身護你周全。"

趙大川撲通跪下："求神仙救我妻兒！"

"王有德陽壽未盡，三日后自有分曉。"那聲音漸弱，"取三顆青石含在舌下，可避水腥之氣......"

（四）

趙大川葬身魚腹的消息傳來，王有德摸著山羊須直樂："死得好！明日就去收了趙家那三畝水田，順道......"

他從太師椅上站起身，瞇眼瞧著來報信的翠娘，婦人荊釵布裙難掩麗色，懷里小兒正吮著指頭。

"大川哥的尸首......"翠娘眼圈泛紅。

"早進魚肚子啦！"王有德假意嘆氣，"往后你們孤兒寡母的，不如......"

翠娘扭頭就走，卻聽王有德陰惻惻道："聽說虎子最愛吃糖糕？"

她渾身一顫，懷里的孩子突然大哭起來。

（五）

當夜三更，柴門被哐當撞開。王有德帶著醉意撲向炕頭："跟了老子吃香喝辣......"

翠娘抄起剪子拼命，卻被王福扭住胳膊。小兒啼哭中，窗外忽然傳來"咕咚"怪響。

一團黑影破窗而入，竟是渾身尖刺的怪魚！鱗片間還掛著趙大川的半片衣角。

"妖、妖怪啊！"王有德被扎得滿床打滾，尖刺帶著倒鉤，扯下皮肉血淋淋一片。

那怪魚撞翻燭臺，火苗竄上紗帳，轉眼燒成個火球。

（六）

三日后，王宅傳出哀樂。

王有德渾身潰爛流膿，臨死前抓著縣太爺衣擺嘶喊："有妖，是......姓趙的，來......找我的......"

他五個兒子為爭家產大打出手，倒把私藏的官銀翻了出來。

"貪糧者腸穿肚爛！害命者萬箭穿心！"

此話一出，人群緊跟著轟然炸開。

賣豆腐的老孫頭突然跪地哭喊："王有德！去年你摻沙的陳米害死我娘！"

挑夫李二扯開衣襟，露出胸前的燙傷："你家的私鹽......"

"青天大老爺！"趙老三展開兄長留下的血書，"這是七十八位餓死的鄉親指印！"

（七）

趙大川踩著晨霧回村時，露珠子順著下巴頦往下滴。青布衫上沾滿銀鱗片，日光一照晃人眼。

早起拾糞的老張頭揉揉眼睛，糞叉子"咣當"掉地上："詐、詐尸啦！"

消息比風還快。晌午不到，趙家破院圍滿了人。

幾個膽大的后生瞅見趙大川胳膊上的魚形胎記——那印記紅得滴血，活像烙鐵燙的。

"江黿爺顯靈咯！"村里神婆跺著三寸金蓮喊，"這是魚神護體的印子！"

再說翠娘正在江邊洗衣，木盆忽被浪頭卷走。她探身去撈，腳下一滑栽進江里，卻被人攔腰抱住——竟是趙大川！

只是他渾身腥氣，衣襟上沾著銀色魚鱗。

"那江黿原是龍王帳前將軍，見我懷揣災民賬冊，才假意吞我......"趙大川抹了把臉，"它說惡人自有惡人磨，讓我在魚鰾里躲了三日。"

（八）

后來江邊多了對擺渡夫妻，船頭總懸盞魚骨燈。

夜航的人說，那燈芯是用王有德家抄沒的蠟燭做的，照得江面透亮，再沒出過翻船事故。

翠娘在船尾煮魚湯，砂鍋里浮著片亮銀鱗。

五歲的虎子扒著船幫學魚吐泡，忽然指著江心喊："爹！大魚來巡江了！"

眾人望去，只見金鱗一閃，江面蕩開圈圈漣漪。

老艄公抽著旱煙嘆："莫道江深不見底，魚爺賬本記分明。金銀換得鐵鎖鏈，善心自有長明燈......"

倒是縣令做了場噩夢，夢見滿身尖刺的江黿盤在房梁上。

第二日便開倉放糧，還親自給趙家小兒送了塊長命鎖，鎖上刻著四個小字：莫欺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