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屆北京大學清明論壇近日舉行。本次論壇的主題是“死亡與尊嚴”,在論壇上,專家學者、醫生、文藝工作者等共同探討了如何體現和保障現代人的死亡尊嚴以及怎樣從死亡中找到生命的意義。以下是北京大學第三醫院主任醫師薄世寧的主旨演講內容。
薄世寧在演講中。(圖片由“清明論壇”提供)
我是一名ICU(重癥加強護理病房)醫生,我曾經寫過一本書叫作《命懸一線,我不放手——ICU生死錄》,講述了我所親歷的許多生死徘徊的真實故事。我在ICU工作了20多年,我們每年要救治1000多個危重病人。在今天,ICU的搶救成功率是很高的,多數病人是有希望治愈的。
今天論壇的主題是“死亡與尊嚴”,我想通過三個真實的病例,來談談作為ICU醫生對患者生命尊嚴的思考。
我的第一點感悟是,病人的尊嚴首先是不放棄希望。
這個真實的故事發生在2004年。那年夏天的一個晚上,8點多鐘的時候,我收治了一個溺水的孩子。這個8歲的小男孩和他爸爸一起在郊外野泳,他爸爸游著游著發現孩子不見了,等他找到孩子時,已經過去了20分鐘。他看見一群人正在給他的兒子做人工呼吸和胸外按壓,等急救人員趕到的時候,孩子才出現了極其微弱的心跳和血壓。
剛到ICU病房時,孩子的血壓根本維持不住,只能用大劑量的去甲腎上腺素提升血壓;同時,用呼吸機輸送純氧,但也維持不住正常的血氧。他媽媽問我:醫生,我兒子能夠醒來的希望有多大?我那時剛剛工作3年,態度比較生硬,我說:活的希望都很渺茫,何談醒來的希望?剛講到這里,就聽到樓道里孩子的父親在抽自己的耳光。當時這個媽媽只說了一句話:醫生,你給孩子好好治,真變成植物人,我養他一輩子。
按照ICU的規定,每天下午家屬只能有一個小時的探視時間。每天,這個媽媽來了以后,就接一盆水,給兒子擦身體,她一邊擦一邊湊到孩子耳邊喊:兒啊,你睜睜眼!兒啊,你睜睜眼!她每天都這樣不停地喊著。
半年以后,治療越來越難。孩子的氣管被切開了,肺部不斷感染,一輪一輪的抗生素用下去,又引發多重耐藥。這時候,很多親人開始勸這位媽媽放棄,但她說:如果連我都放棄了,我兒子就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她還是每天來照顧孩子,每天在那里喊著。
有一天,正好我值班,這位媽媽又在病床邊喊著。結果,孩子的眼睛突然動了一下。她以為自己看錯了,又大聲喊:兒子,你睜睜眼,你可憐可憐你媽!這孩子就睜開了眼睛。而且,這個孩子的智力沒有因此受到影響,休學半年后,又去上學了。現在,20多年過去了,我想這個孩子可能已經大學畢業參加工作了。
在我看來,很多時候,人不是死于疾病,而是死于被放棄的那一刻,所以如果有希望,請你一定不要放手,這是對生命尊嚴最大的呵護。ICU醫生有三大救命原則:第一是先讓人活著,維持住血壓和血氧。第二是把困頓交給時間。第三,有時間就有希望。當然,不放棄希望不是盲目地勇敢,而是理性分析、客觀對待。這個孩子雖然深度昏迷,可是他的瞳孔沒有散大,一些基本的生理反射也是存在的,他是植物狀態,而非腦死亡,他有著微弱的醒來的希望。不放棄希望也就是給患者的絕地重生提供了機會。
我的第二點感悟是,不僅要治病,更要治心。
前段時間,ICU送來了一個大二男生,他因顱內動脈瘤破裂而發生大出血,很快陷入深度昏迷,瞳孔散大,各種反射消失。他來自外地的一個小城市,父母在電話里堅持要手術,盡管醫生冒風險給他做了手術,但是術后,他恢復的機會依舊渺茫。
父母很快就趕來了。他們說,無論如何要給孩子治病,因為他們不能沒有這個唯一的孩子。這個男孩一直是全家人的驕傲,他的爺爺還偷偷存了兩萬塊錢,準備等孩子暑假回家時送給他。孩子的父母對我說:孩子沒有了,我們要錢還有什么用?只要孩子還能維持著,這就是我們兩人活下去的意義。
每天,這對父母都會準時到ICU病房來照看孩子。再后來,這對父母為了陪伴孩子,開始在醫院里打工。孩子的父親原來是一名體面的公務員,但他在醫院里找了一份最辛苦、最累也是工資最低的工作,那就是接送病人的標本。為什么要做這個工作?他說,給ICU病房送標本的時候,我就可以順便看我兒子一眼。孩子的媽媽以前在家養尊處優,后來開始在醫院里做護工,她說等她兒子醒過來,她學的護工技能就能照顧孩子了。
就這樣,這個孩子堅持了8個月的時間,還是離開了這個世界。到最后孩子走的時候,他的父母沒有哭,他們一直陪在孩子身邊,拉著孩子的手,對他說:兒子,你往前走,你朝著有光的地方走。
孩子的父母后來對我說:這8個月的時間,哪里是我們在堅持給孩子治療,而是兒子給我們爭取了8個月的時間。有了這8個月,未來我們還能更堅定地活下去;有了這8個月,兒子走得才無怨無悔,沒有那么遺憾和恐懼。
我覺得,醫學的終極目的是給人提供關懷、提供安慰。當遇到不可治愈的疾病時,仍能給病人和家屬帶去安慰,這是醫學最偉大的地方。治病的同時,要學會治心。
我的第三點感悟是,尊嚴應該有選擇的時間和自由。
ICU收治的病人中,很少有晚期癌癥病人,除非是發生了急性并發癥。而我要講的這個病例,是一個晚期癌癥病人,她是我發小的母親。
這位阿姨幾年前得了比較少見的惡性腹膜間皮瘤,這種疾病非常難治。但她說,一定要治,治療不光是為她自己,更多是為了她的兒女。我的發小18歲就外出打工,安裝暖氣管道,后來有了自己的公司,經濟條件剛改善了一點,母親就得了這個病,所以我的發小提出一定要給母親積極治療。
當時剛有了腫瘤免疫療法,但是大陸地區還沒有PD-1抗癌藥物,于是他就花很多錢到香港代購。一開始用PD-1加上化療,病情還比較穩定,但兩年后病情出現反復。有一次在北京治療期間,老人突然心跳驟停,插管之后被送到ICU,我也就成了她的主治醫生。
那天早上6點,我來到老人的床邊,拉著她的手說一些寬慰她的話。結果我發現,她緊緊抓住我的手。我問她:你是憋氣嗎?她搖了搖頭。我說:你放心沒有問題,很快就可以治好的。她又搖了搖頭。她的眼睛一直盯著我,我接著問:阿姨,您是不是想回家?她用力點了點頭。我來到門口跟我的發小說老人想回家,他說這怎么行啊,治了那么久,怎么能夠在這個時候回家。
當親人有了病,我們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卻往往不懂什么時候放手。作為一個看過許多生死的醫生,我覺得我有責任向我的發小提出客觀的建議,幫助他做出決策。我就跟他說:是的,治了這么久,最好的藥用過了,最好的醫生也見過了,現在老人想回家,這時候最好的治療就是遵照老人的愿望,帶她回家。
晚上8點多,我的發小給我打來了電話。他說:哥,我們回家了,真好!車一進咱們村的地界,我娘就睜開了眼睛,我們抬著她看了家里的豬圈,看了棗樹。我娘走的時候,我們兄妹拉著她的手,她特別安詳,謝謝你!
很多人說,氣管插了管,病人就沒尊嚴,可我不這么認為。我覺得,尊嚴和體面是兩回事,體面在別人眼里,而尊嚴則在自己心里。尊嚴就是遵從病人的內心,讓他有選擇的自由。
我在《薄世寧醫學通識講義》中曾經總結過讓ICU病人有尊嚴的五個標準:第一是不遺憾,給他好好治療;第二是不執著,真的沒有希望時就帶他回家;第三是不痛苦,包括緩解病人肉體和心靈的痛苦以及家屬的痛苦;第四是不糾結;第五是不恐懼。
最后我想說,人活一世,滄桑一生,健康時珍愛他,疾病時抓緊他,離別時寬慰他,分別后銘記他,并將人與人之間的這種關愛代代相傳,亙古不變,這是對親情與道義最好的回饋,也是人類對生命最高的禮遇。
原標題:《ICU醫生薄世寧:氣管插管就是沒尊嚴嗎?不是,尊嚴是要遵從病人的內心》
欄目主編:龔丹韻 文字編輯:徐蓓
來源:作者:薄世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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