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智評論

作者：劉佳音，民智國際研究院研究助理

（正文約4600字，預計閱讀時間11分鐘）

當地時間4月2日，美國企業家埃隆·馬斯克在社交媒體上否認了他即將辭職，稱有關其將在5月辭去其政府效率部（DOGE）負責人的工作是個“假新聞”。由于馬斯克被歸類為“特殊政府雇員”，按照聯邦法律，其服務期限不超過130天，這一任期到滿后的離開似乎順理成章。

當初頭戴紅色“MAGA帽”為特朗普振臂高呼被戲稱為“保國公”的馬斯克是否會終于頂不住壓力認慫跑路，還是繼續從容穿梭于“政商旋轉門”完成他的那些未竟的事業與雄心？他究竟是動了誰的蛋糕導致樹敵太多還是輸了老底？還是說作為一個商人的政界體驗卡到期準備“事不了”也拂衣去？美國白宮新聞秘書萊維特否認馬斯克辭職的這一公開撐腰又將為其堅守崗位助力多少呢？

特馬“蜜月期”結束即離婚？

在相關媒體報道馬斯克辭職消息后，特朗普在回答記者提問“你希望他（馬斯克）任職再久一點還是他是時候離開了？”的時候，用“棒極了”“天才”來表達對馬斯克的肯定，稱他希望能夠挽留馬斯克，但“他還有幾家大公司要管理”，所以如果他決定需要離開自己也不會阻攔，他相信馬斯克最終會重返企業部門，加強他作為技術和商業領軍人物的地位。

回看埃隆·馬斯克與唐納德·特朗普的關系，二人堪稱當代美國政商互動的一個典型案例——既非純粹的意識形態同盟，也非簡單的利益交換，而是一場高度務實的“策略性合作”。從2016年特朗普當選初期的謹慎接觸，到拜登上臺后馬斯克游走兩黨間的政策套利，再到2024年馬斯克公開站臺與2025年特朗普就職后對他的任命青睞，這段關系的演變揭示了科技巨頭與民粹主義政治家如何在政策偏好、商業利益和公共形象的博弈中所達成的短暫卻高效的“蜜月期”。

2016年大選時，馬斯克與特朗普的互動僅限于禮節性合作，畢竟特斯拉的清潔能源業務與特朗普的“煤炭復興”主張格格不入。然而，商業嗅覺敏銳的馬斯克仍選擇加入特朗普的經濟顧問團隊，通過尋得民主黨（新能源補貼）與共和黨（減稅放松監管）之間的高風險杠桿的微妙平衡點以確保星鏈軍事化應用、SpaceX的政府合同和特斯拉的稅收優惠。這一時期的關系可稱為“有限合作”——馬斯克在氣候議題上公開反對特朗普，卻在制造業回流和太空政策上積極配合，這種典型的“議題選擇性站隊”靠的是利益驅動的漸進靠攏。

到了2024年大選周期，雙方關系明顯升溫。馬斯克在其創始發家產業X（原Twitter）上的右傾言論增多，而特朗普則急需科技富豪的背書以爭取中間選民。兩人的“蜜月期”核心驅動力有三：其一，政策訴求的重合（如放松監管、削減企業稅）；其二，共同的“反建制”敘事（對抗拜登政府的“過度監管”）；其三，個人形象的互補——特朗普需要“創新者”光環，而馬斯克一邊進行技術押注：All-in火箭、電動車等長期賽道，靠政府補貼/訂單分攤風險；一邊推進個人IP化，將自身打造為“火星總統”“鋼鐵俠”等創新符號則試圖借泛娛樂化的政治影響力對沖特斯拉的增長焦慮。

2025年1月20日，特朗普于宣誓就職次日就任命馬斯克為聯邦政府效率顧問，履行其在2024年競選期間削減聯邦赤字的承諾，協助審查政府支出（但他作為“特殊政府雇員”意味著無 Senate 確認程序，僅通過行政命令或白宮備忘錄授權）。2025年2月15日，特朗普重啟“重返月球”戰略，該委員會由副總統萬斯牽頭，馬斯克被任命為太空政策委員會成員作為民間企業代表加入，SpaceX是Artemis計劃主要承包商（負責載人著陸系統）。馬斯克也急于把握機會證明自己。馬斯克說，他正在監督政府的“革命”，“我認為我們將在這段時間內完成將赤字減少1萬億美元所需的大部分工作。

但新官上任三把火似乎并不能服眾，馬斯克在2025年2月啟動聯邦機構裁員，目標每年節省6億美元，解雇了3600名HHS試用期員工；3月提出“AI驅動預算審計”計劃，引發公務員系統抗議；裁撤關閉了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等機構，將聯邦部門從428個壓縮至99個以下；推行“財政支出實時追蹤系統”進行支出監控，曝光197名議員涉嫌利用職權獲取合同；質疑國會成員年薪20萬美元卻坐擁2000萬美元資產的合法性，推動反腐薪資審查。太空政策委員會的任職讓SpaceX 直接受益于政策傾斜更是被批“角色沖突”。不出所料的是兩項任命均未經過國會聽證，一如既往符合特朗普“商人治國”風格。

樹了太多敵還是輸了老底？

有關馬斯克即將辭職的報道并非捕風捉影，那么他的離開究竟是為何？

首先，他那套“商業效率至上”的邏輯在政府體系里水土不服，削減1萬億美元聯邦赤字“背水一戰”的豪賭遭到政治反噬。上述的裁員被輿論批評其“冷血”，甚至被質疑“削弱國家安全”，裁員裁到了裁到了大動脈，解雇涉密崗位裁員引發國家安全危機。由于超過80%的勞動力居住在華盛頓地區以外，這一行動影響的不僅僅是國家首都地區，包括240萬平民聯邦勞動力中不包括軍事郵政工作人員約20%的人。據人事管理辦公室稱，截至2月12日，約有75,000名聯邦雇員接受了這一提議，盡管白宮向選擇在2月6日之前離職的聯邦雇員提出了“延期辭職”提案，但終究是隔靴搔癢，已經搞壞了名聲。

樹敵過多也讓馬斯克受到民主黨、工會、媒體、司法系統多方圍剿，政策推行舉步維艱。更深層的矛盾在于其職務合法性爭議。政府效率部（DOGE）并非國會批準的正規聯邦部門，而是特朗普通過行政令設立的臨時委員會。民主黨參議員伊麗莎白·沃倫等人多次指控其“越權”，并推動司法部調查馬斯克是否利用公職為旗下企業謀利。

此外，威斯康星州法庭競選的失敗似乎成馬遺憾離場的“最后一根稻草”。4月1日，民主黨自由派法官珍妮特·克拉克（Janet Clark）以52%對48%擊敗保守派對手布拉德·施梅爾（Brad Schimel）贏下長期由保守黨領導的關鍵搖擺州。要知道，馬斯克可是花了2100萬美元為施梅爾競選，他的政治投機干預的失敗飽受抨擊，X平臺的算法操縱也遭質疑，很大程度上特朗普的“司法武器化”策略就此失效。克勞福德在獲勝后說：“今天，威斯康星州人擋下了對我們民主、公平選舉和最高法院的前所未有的攻擊。”

MAGA本家陣營也沒讓馬斯克好過，民族主義右派和技術右派好像只能“共苦”不能“同甘”，如美國極右翼政治人史蒂夫·班農（Steve Bannon）近日公開稱馬斯克為“寄生非法移民”，民族主義右派從來不會顧及犧牲自由市場的代價，一心只想堅持其緊張局勢下的崩塌一觸即發。萬斯對于馬斯克的公開批評也可被視作特朗普的私下態度。

馬斯克這種大刀闊斧反建制派的操作觸動了聯邦官僚體系的核心利益，21名DOGE雇員集體辭職，批評其“拆解關鍵公共服務”；聯邦雇員成立“反馬斯克聯盟”，譴責裁員導致10萬人失業。他的改革最終在特朗普政府內部很難獲得支持。他本人試圖在西方掀起一場新保守主義運動對于白左意識形態來一次清算的政治理想恐怕要隨著這一屆“披著MAGA派的激進外衣，但實際上卻保守克制，害怕發生真正的變革”的特朗普領導班子破滅。

更致命的打擊則是其商業版圖根基不保，原本一路高歌的特斯拉從人人看好淪落到到過街喊打，產量驟減股價下跌甚至線下被人們抵制打砸。2025年第一季度，特斯拉股價較2024年高點暴跌近50%，市值蒸發超7000億美元，凈利潤同比腰斬53%；第一季度交付量滑坡預計僅36-37萬輛，遠低于預期的42萬輛。全美爆發了“打倒特斯拉”（Tesla Takedown）運動，200余家門店遭破壞，自由主義者群體對特斯拉負面評價率升至35%。抵制特斯拉的社會運動在擴大，英國電動汽車運動組織FairCharge的創始人、特斯拉車主Quentin Willson說，從來沒有一個汽車品牌遭受過如此全球的落選。最近幾天，包括羅馬、柏林和斯德哥爾摩在內的幾個歐洲城市有數十輛汽車被燒毀，展廳被噴漆。華爾街分析師更是直言，馬斯克必須回歸特斯拉以挽救退市風險。

此外，馬斯克證實他在2022年購買的前推特X已出售給他的人工智能公司xAI，這一被譽為打造了“保守派言論堡壘”的社媒平臺被曝低價出售給自家AI公司，疑似“左手倒右手”掩蓋財務危機，因馬斯克政治化形象加劇投資者擔憂，部分機構減持避險。

他億萬富翁的“政治投機者”也與“兩袖清風理想派”人設相矛盾。可以看到，根據《福布斯》2025年數據，馬斯克個人資產仍穩居全球前三，其凈資產增長了75%，估計為3420億美元，主要來自特斯拉股票、SpaceX估值及X平臺交易。特斯拉累計獲得了聯邦及州政府新能源補貼超150億美元（稅收減免、充電樁建設撥款），還有29億美元NASA合同的Artemis登月艙訂單。那為何不捐資或降薪補赤字？反而通過政策裁減基層公務員。“人類火星夢”與地球上的裁員之間戲劇性的自相矛盾正如《紐約時報》所言：“馬斯克的‘赤字改革’不過是富豪的階級戰爭——讓窮人買單。”而上述辭職原因種種，但都難逃邏輯困境底色，即兩手抓的矛盾點——從政消耗其商業精力，而商業頹勢又削弱政治資本——惡性循環已現，魚與熊掌難兼得。

繼續堅守抑或成功脫身還需打個問號

作為特朗普政府“聯邦改革計劃”的核心人物，這場突如其來的"辭職烏龍"事件，恰恰暴露了馬斯克在其政治道路上的真實處境——既不甘心就此退場，又難以繼續推進改革。

若是離開白宮，屆時將不僅是馬斯克個人職業生涯的轉折點，更折射出美國政治生態的深層矛盾。特朗普政府"聯邦改革計劃"的面臨階段性挫敗，但他的政治與商業風險遠未結束。可以看到，打贏這場司法攻防戰對馬斯克成功脫身至關重要。馬斯克的激進改革引發社會、政治和經濟多維風險，離任后可能因角色模糊而因此加劇自身安全風險。目前，DOGE在全美國14州面臨20余起訴訟，指控違反《聯邦行政程序法》（馬里蘭法院裁決），共和黨議員與工會結盟，質疑其治理能力受損。同時，解決特斯拉面臨的領導層危機回歸商界身份與應對投資者"去政治化"的壓力也是馬斯克離職后的一道坎。SpaceX的NASA合同可能面臨審查，X平臺廣告收入持續下滑，他能否再重振旗鼓摘清負面影響面臨著巨大挑戰。

若是繼續任職，馬斯克已有所行動。面對司法部調查和法庭訴訟，對內白宮已任命艾米·格里森為DOGE代理主管，試圖將馬斯克角色弱化為“總統顧問”，規避法律風險進行權力讓渡；對外通過社交媒體強調“政府低效源于人浮于事”，并披露公務員系統腐敗案例以爭取公眾支持。

▲ DOGE現任代理主管：艾米·格里森

而如果真的離職，在那之前，馬斯克似乎也做不了什么新的大動作，能鞏固其改革成果就很不錯了。在法律層面，馬斯克可能以高額罰款和解脫身，但政治聲譽已永久受損。畢竟3月15日美國國會通過的一項臨時撥款法案就是一個標志，代表特朗普內政改革的結束，未來特朗普只會在關稅、格陵蘭島、中東等外交方面著力。特朗普對于馬斯克的切割策略，展現其平衡爭議與遺產的意圖，對于馬斯克而言，“棋子”變“棄子”可能使其成為特朗普時代的擋箭牌。

特朗普與馬斯克的合作，本質上是民粹政治與科技資本主義在特定歷史節點的權宜之計。馬斯克的政商雙重身份突破了傳統游說模式，對美國政治生態中的非常規傳統產生深遠影響。它既反映了美國政治極化的加劇——傳統左右分野被更復雜的“反建制vs.建制”敘事取代，也凸顯了超級富豪在政治博弈中的靈活生存策略。如今這場“蜜月期”的激情似乎正在消退，但它已經證明：在當代美國，意識形態的邊界，終究敵不過利益的精密計算和各取所需的短暫聯盟。在"反建制"的旗幟下，他們的利益訴求正在發生根本性分歧。特朗普需要為2026中期選舉儲備政治資本，而馬斯克則要挽救日益受損的商業聲譽。

《華爾街日報》此前對其辭職的評論或許需要更新："馬斯克不僅沒能教會政府縫合傷口，現在連他自己都陷入了商業邏輯撕不裂官僚鐵幕的慘痛事實。"而這場"斯克百日變法"的最終結局，稱其為激流勇退也好，黯然離場也罷，隨著其或將回歸商界，這一段旅程本質是商業領袖跨界政治的典型悖論，一場充滿算計的拉鋸戰——在徹底失去利用價值前，馬斯克顯然還要做最后一搏。畢竟，對這個永遠渴望改變游戲規則的科技富豪來說，認輸從來不是選項。

參考資料

[1]The Atlantic , So Much for the MAGA Divorce, Apr 1, 2025,

https://www.theatlantic.com/technology/archive/2025/04/maga-elon-musk-steve-bannon/682257/

[2]USA Today, Elon Musk's X acquired by his AI startup, says his job with DOGE nearly done, Mar 28, 2025,

https://www.usatoday.com/story/news/nation/2025/03/28/donald-trump-elon-musk-leaving-doge-may-2025-report/82704950007/#:~:text=The%20head%20of%20Tesla%20said%20he%20plans%20on,said%20he%20was%20overseeing%20a%20“revolution”%20in%20government.

[3]DW, Liberal wins Wisconsin court race in blow to Trump, Musk, Apr 2, 2025,

https://amp.dw.com/en/liberal-wins-wisconsin-court-race-in-blow-to-trump-musk/a-72112336

[4]AP, Concerns about espionage rise as Trump and Musk fire thousands of federal workders, Mar 27, 2025, https://www.msn.com/en-us/news/politics/concerns-about-espionage-rise-as-trump-and-musk-fire-thousands-of-federal-workers/ar-AA1Bw5K1?ocid=BingNewsSerp

[5]AP, A comprehensive look at DOGE’s firings and layoffs so far, Feb 22, 2025,

https://apnews.com/article/doge-firings-layoffs-federal-government-workers-musk-d33cdd7872d64d2bdd8fe70c28652654

[6]Reuters, Tesla sales rout in Europe deepens amid anti-Musk protests, Apr 2, 2025,

https://www.reuters.com/business/autos-transportation/france-car-registrations-down-1454-march-tesla-sales-fall-3683-2025-04-01/

[7]Cleantachnica, Tesla Board Asks Elon Musk to Step Down, Apr 1, 2025,

https://cleantechnica.com/2025/04/01/tesla-board-asks-elon-musk-to-step-down/amp/

[8]Sky News, World's richest billionaires named - as Elon Musk tops Forbes' list, Apr 2, 2025,

https://news.sky.com/story/amp/worlds-richest-billionaires-named-as-elon-musk-tops-forbes-list-13339699

作者簡介：

劉佳音，民智國際研究院研究助理，北京外國語大學本科生，研習興趣為美國政黨政治、全球治理、國際組織與公共事務。

編務：曾玉婷

責編：王加特

圖片來源：網 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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