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星新聞記者｜王震華

編輯｜張尋責編｜官莉

“我不理解的是，很多人說我們之前就好上了，說我們一起把她（亡妻）害死了。這樣的攻擊簡直太離譜了！”

一周的時間里，受網上言論的影響，聶建文只接了一單活。

因為背著癱瘓妻子跑貨車，聶建文在抖音上有109萬粉絲。妻子去世一年多后，今年3月，聶建文公布了自己的新戀情。他沒有想到的是，攻擊緊隨而至。有人說他吃亡妻的“人血饅頭”，薄情寡義，罵他炒劇本、蹭流量。

聶建文與孟小紅 王震華攝

原本一次普通的結合，兩個孤單靈魂的靠近，卻背離了一些人的“預期”——過去幾年里，他們在網上“觀看”聶建文的愛情，習慣見到聶建文以淚洗面，希望他一直“深情”下去，他們要的是脫離生活的“忠貞”，永不背叛的“愛情”。

聶建文不明白自己到底做錯了什么？他說：“我想做人，不想做神。”

“很煎熬，晚上都睡不著。”女友跟著他難受。好在，她理解他，“他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她說。

一周只接了一趟貨

180多公里，從浙江金華到柯橋，卸完貨已經是晚上7點。

吃完一碗面，聶建文和女友孟小紅爬上駕駛室，開始從手機上尋找新的貨源。

上一趟貨，運費1800元，裝一天，卸一天，可以掙1000元。但過去一周，他們只接了這一趟。

“有一趟柯橋到義烏的，可以掙1000塊錢，但被人‘搶’了。”

聶建文繼續找貨源，到上虞的，價格可以，但他的車拉不了。到上海寶山的，200多公里，運費1700元，聶建文一直在猶豫，看到貨主加了50元，他趕緊聯系。

200多公里路程，過路費300元左右，油錢一公里3元，車子保養費一天200元，算下來一天能掙200元，“加上吃喝什么的，剩得不多。”

跑了一天車，聶建文和女友等待新的貨單 王震華攝

聶建文說如果有固定的貨源，可能賺得多點，現在主要靠平臺，價格壓得低。

孟小紅也算了一筆賬，去年年底，她跟著聶建文跑了一個月，純收入不到14000元，“那還是過年貨源多，天天跑的情況下。”

等了一晚上，3月15日一早，對方把價格又壓低了200元，聶建文放棄了，接了一趟到寧波慈溪的貨。卸貨的地點在一處水庫旁。

聶建文決定當晚先把車開到附近的一個鎮上，如果是自己一個人的話，他會直接在水庫邊休息，因為女友跟他一起，“那里靠近墳地，我怕她害怕。”

半掛車的駕駛室，就是聶建文和女友的生活空間 王震華攝

在外面跑車的這幾年，聶建文很少住酒店。有時候他心疼孟小紅，提議住一晚，但“她舍不得。”不到五平米的駕駛室一直是他們的生活空間。

孟小紅不介意卡車上的“流浪生活”，洗衣服、洗澡都是在高速服務區，她覺得“挺方便”。

“把余生交給他，錯不了”

只用了15天，孟小紅就決定和聶建文在一起。在這之前，她只是他百萬粉絲中的一個。

她關注他兩年，知道他背著癱瘓妻子跑車的故事，但也僅停留于此：這是一個負責任的男人。她沒想過他們的人生會有什么交集。

聶建文想起亡妻泣不成聲，孟小紅在一旁安慰他 王震華攝

改變發生在去年12月13日。遠在湖北武漢開小店賣土特產的孟小紅到聶建文的老家——甘肅隴南的一個小縣城尋找貨源。天水麻辣燙火了之后，孟小紅想進一些當地的土豆粉賣。

那個時候，聶建文還沒有從喪妻的悲痛中走出來，和粉絲直播聊天是他唯一的精神寄托。

在縣城的一個公園里，孟小紅偶遇了正在和粉絲直播聊天的聶建文。她上前打了招呼，聶建文舉著手機跟著她走了一段。

兩人加了微信。3天后，孟小紅回到湖北，聶建文也回到浙江繼續開半掛車。

看到聶建文發視頻說自己的車壞了，孟小紅知道他曾經借錢給妻子辦后事，就問他是否有錢修車，聶建文說自己會解決。孟小紅說可以借錢給他周轉，不用去付利息借網貸。

借了三萬多，“當時想法很簡單，自己也沒有太多錢，他說要打借條，我說不用。”

再后來，兩人開始聊天。去年12月22日，孟小紅決定去浙江去找聶建文。閨蜜擔心她被騙。孟小紅說自己一個“40歲的大齡剩女”，有什么好騙的。

走進聶建文的生活后，孟小紅發現他“真的很窮”，更沒有像傳言說的，一個百萬粉絲網紅肯定通過網絡掙了很多錢。“五年都沒有買過一件新衣服。”

認識15天后，孟小紅決定和聶建文在一起 王震華攝

跟著跑車的第一個月，孟小紅“瘦了10斤”。反過來倒心疼聶建文，覺得他“挺不容易”。孟小紅不怕吃苦，她出生在湖北紅安的農村，7歲喪父，母親帶著她和姐姐改嫁，14歲就出來打工。

聶建文小時候也很苦。出生不到一個月，父親因車禍去世，他被送到了養父家。那次車禍，養父是車主，雇了司機進山拉木材，車翻了，五個人死亡，聶建文的生父是死者之一。

此后，聶家就陷入了掙錢還債的漩渦。成年后，聶建文跟著養父跑車。13年前，養父去世，他和妻子一起打拼，生下兩個兒子后，日子剛有起色，妻子又生病偏癱，花光了所有積蓄。

過年的時候，孟小紅又去了甘肅，見了聶建文亡妻的弟弟。飯桌上，想起姐姐，他流淚了。

他跟孟小紅說的最后一句話是：希望明年還能看到你。

孟小紅知道對方說的什么意思，但她已下定決心。她欣賞聶建文身上的那股勁。“我把余生交給他，錯不了。”

“絕對不會拋棄你”

聶建文2020年8月開始拍短視頻，賬號是大兒子幫他注冊的。到上海過暑假的兒子用手機簡單記錄下爸爸背著媽媽爬上一米多高的貨車駕駛室的情景。

聶建文背著妻子上下車

妻子是聶建文初中同學，也是他的初戀，兩人2003年結婚。2007年，有了兩個兒子的聶建文開始到上海跑車，給別人打工。妻子在老家縣城開了一家小店賣飾品，后來慢慢發展到開服裝店。

2019年年初，打拼多年的聶建文和妻子湊了20多萬買了第一輛貨車。就在一切向好的時候，妻子突發腦溢血病倒。

聶建文母親已經70多歲，還要照顧兩個讀書的孫子，他回到老家照顧了妻子一個多月后，決定帶著她一起外出跑車。

2020年2月，聶建文先去的上海，計劃租好房子再接妻子過來。當年5月底，妻子再次病倒，聶建文在ICU病房外等了整整16天。妻子醒過來已經不能說話，只能對著他“喊媽媽”。

聶建文提起那一刻仍會流淚，他抱著妻子暗下決心：你別害怕，世界上所有人拋棄你，我都不會拋棄你。

從ICU轉到康復醫院，聶建文花光了所有積蓄。他從網上了解到，鄭州一家醫院可以做康復，妻子出院后四個月是康復黃金期。

康復的費用一天要600多元，加上吃飯、住店，一個月要兩萬多元。聶建文沒錢，就拼命跑車，跑一個月的車，攢夠了錢，就帶著妻子去做康復，“我拼命跑，一天也不敢休息。”那時候，他唯一的信念是把妻子的病治好。

妻子愛干凈，愛美。聶建文通過小紅書學習如何化妝，先用水，再用乳，精華怎么用，這個西北漢子，慢慢都學會了。他發現妻子喜歡自己拍的視頻，也愛看網友的留言，聶建文一直堅持拍視頻。

-④-

“我不是網紅”

2022年，央視報道了聶建文背著妻子跑貨車的故事。在抖音上，聶建文記錄自己和妻子的日常，慢慢有了90多萬的粉絲。

但聶建文沒有做直播，也沒有帶貨。一直以來，他說自己只是想記錄，分享自己真實的生活，最初的動力是“妻子愛看”，“粉絲也鼓勵我們。”他不會剪輯視頻，每次只拍十幾秒。后來慢慢學會架支架，配音樂，也只是“一鏡到底，掐頭去尾”。

聶建文的抖音號主頁

跑車時，他也從不跟貨主提起自己的事，但還是有人會主動聯系幫他。2020年，一個江西的老板看到聶建文發的視頻后主動聯系他，“說我挺不容易，有點兒活給我干。”那是聶建文很少碰到的好活：“從上海寶山拉鋼架構，一天一趟，晚上送貨，一趟二三十公里路，還有時間幫我老婆做做康復。”

再后來，老板為了讓他多賺點，就讓他自己聯系司機，賺點信息費。前后干了一年半，聶建文有了給妻子做康復的錢。

2022年，一個浙江慈溪的女老板也是看到視頻后聯系他。一車運費可以給到2800元，從湖州跑上海，一個月可以跑18趟到20趟，“掙不少錢，掙夠就去給老婆看病。”

從2023年開始，沒有了固定貨源，聶建文退了在上海租的房子，開始住在車上，在周邊自己找貨源，收入開始下降。

有人給他出主意，讓他直播帶貨。聶建文沒想著走網紅這條路，他怕粉絲說自己利用老婆賣慘，博取同情心賺錢，更擔心有“黑粉”攻擊，被妻子看到了，病情加重。

曾經有電視臺找他們夫妻去做情感節目，費用全包，一天1000元錢，聶建文拒絕了，“因為要在上海跑車掙錢給老婆做康復。”

2024年1月4日，堅持四年后，妻子還是走了。

妻子昏迷并發癲癇后被送到醫院，醫生檢查腦出血達到80%，治療無望，聶建文簽字放棄了治療。

妻子走后，待在老家的兩個月時間里，聶建文每天都要喝一瓶酒，“睡不著就拿酒灌，睡醒了就哭。”

回到上海跑車后，聶建文還是擺脫不了傷痛。白天跑車還好，晚上是最難過的。“我比誰都想留住她。”

妻子去世后，有內衣品牌找他做直播，直播間里有人說他消費亡妻賺錢，聶建文直接崩潰。“我不想讓人說我是賣慘，靠我老婆去掙錢。更不想老婆被人這樣說。”聶建文說自己最討厭人家說他“可憐”。

還一家北京的公司聯系他，簽下了他們故事的改編權。五年的期限，如果有人購買版權拍攝的話，聶建文可以得到六成版權收益。“我沒有拒絕，如果可以拍成電影，也是對我老婆的紀念。”

妻子去世百日的時候，跑車途中，聶建文的尿結石犯了，他半夜疼醒了。凌晨3點多到杭州的醫院，“別人都有家人陪，我連走路都不行。”一個陌生人攙扶著他幫他去開單、拿藥。

從那時候起，聶建文覺得身邊還是需要一個人。對于新的戀情，他從沒想過要隱瞞，有人問起，他會大方地說：我處對象了。

聶建文說自己不是什么網紅，一直以來展現的都是真實的自我，“有戀情了，公布出來是對大家一個交代，不想藏著掖著。”面對一些“黑粉”的謾罵，他公開回應：我想做人，我不想做神。

對于未來，兩人計劃著以后找個門面，開家小店。孟小紅接觸過線上銷售，也開始嘗試用聶建文的小號帶一些簡單貨品。

“別人罵就罵吧，我們還要生活，日子總要過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