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轉自公眾號:果殼自然
作者:瑪雅藍
今年冬天,鄱陽湖觀鳥游大熱,吸引了不少遠道來來的觀鳥游客。在熱門鳥點插旗洲,成百上千的白鶴在稻田里游蕩。一些膽大的個體一直走到觀鳥長廊跟前,用手機都能拍出它們身上羽毛的紋理。
對于一些千里迢迢來看鳥的游客來說,能近距離欣賞這么多白鶴也許是不錯的體驗。但是,白鶴是極危物種和國家一級保護動物。異常高的種群聚集對于白鶴和其它在鄱陽湖越冬的鳥類來說,并不是一件好事。
在插旗洲的一些點位,白鶴與游客只隔著一道圍欄的距離 | 小鴿
最新監測數據顯示,2024年冬季,鄱陽湖周邊區域越冬白鶴數量為5042只,比2023年增加了1066只[1]。除了白鶴,還有大量的東方白鸛、雁鴨等。2023年統計數據顯示,在鄱陽湖越冬的水鳥數量達到60萬[2]。一旦發生禽流感疫情或其他變故,整個白鶴種群,以及其他許多種鳥類都會遭遇巨大的沖擊。
鄱陽湖為什么會出現如此大規模的白鶴聚集?我們與候鳥之間,怎樣才是理想的距離?這個故事還要從人鳥紛爭開始說起。
從“人鳥爭食”到“點鳥獎湖”
長期以來,鄱陽湖不僅是白鶴以及許多水鳥越冬的家園,也是內陸漁業的重地。早在唐代,王勃就在《滕王閣序》中描述了漁民與水鳥和諧共處的畫面:“漁舟唱晚,響穹彭蠡之濱;雁陣驚寒,聲斷衡陽之浦。”然而,進入近代社會,隨著生產結構與自然環境的改變,長江中下游濕地開始面臨“人鳥爭食”的問題。
南磯山保護區內的灰雁 | 瑪雅藍
鄱陽湖具有季節性吞吐的特性,形成了“豐水一片,枯水一線”的獨特景觀。長期以來,當地漁民跟隨湖水漲落的節律,發展出一套適應環境的生產生活方式。而越冬水鳥抵達鄱陽湖的時候,恰是當地人利用“塹秋湖”捕魚的時節。
塹秋湖是大自然與漁民合作的產物。枯水季到來,隨著鄱陽湖主湖區水位下降,湖灘上地勢低洼的區域積水,形成碟形湖,魚蝦也自然聚集在這些區域。漁民在此基礎上稍作改造,通過水閘調控碟形湖的水位,稱之為塹秋湖。到了年底,當主湖區水位遠低于碟形湖時,只要在閘口設網、放水,湖里的魚蝦就能輕松入網。
這樣的區域不僅為漁民提供了生計來源,也為越冬水鳥提供了適宜的生境和豐富的食物。江西鄱陽湖南磯濕地國家級自然保護區管理局局長胡斌華指出:“南磯濕地能夠成為東亞至澳大利西亞水鳥遷飛線路合作伙伴的一員,無心插柳的漁民功不可沒。可這一貢獻,很晚才得到肯定。”[3]
南磯濕地保護區內的水閘 | 瑪雅藍
同樣都是靠湖吃湖,漁民和水鳥之間便產生了矛盾。東方白鸛等食魚水鳥不光會捕食碟形湖里的魚類,排出的糞便還可能讓魚缺氧死亡,“鳥越多,魚越少”。所以在過去,漁民常常用鞭炮驅趕水鳥,“每半個小時放一只二踢腳”。還有一些漁民為了在年底獲得更多的收入,通常會采取竭澤而漁的做法,將湖水排干,讓越冬水鳥失去食物和棲息地[4][5]。
人鳥爭食的局面背后的根本問題,是湖權的爭奪。湖權指湖泊(濕地)的經營管理權,關系到當地漁民的生計。在上世紀80~90年代,濕地保護區劃建的高峰時期,當地湖權早已歸漁民所有。以南磯濕地國家級保護區為例,保護區內部有18個季節性子湖泊,其湖權由當地多個村莊的5000多名村民集體所有。管理機構每兩年將所有湖泊通過公開競標的形式對外出租,這樣的流轉周期也導致漁民缺乏長期、可持續管理湖泊的動力。
從南磯濕地瞭望塔上俯瞰枯水期的湖灘 | 瑪雅藍
對當時的保護區來說,購買或長期租賃湖權的花費極其高昂,并不現實。為了讓漁民配合管理,唯有幫助他們解決生計問題。因此,從2013年起,南磯濕地開始探索“點鳥獎湖”模式:根據湖里棲息的鳥類數量和物種,對漁民發放獎金。在2013年的初次嘗試中,12月每只鳥獎勵1元,1月份每只2元。漁民可以在候鳥遷飛之后再排水捕魚。
在這樣的激勵下,漁民開始自發巡視湖泊、保護候鳥。食魚鳥類不再受到暴力驅趕,白鶴、灰鶴、雁鴨等鳥類也隨之受益。有經驗的漁民還會通過調控湖泊水位,創造更加適宜鳥類的生境,吸引特定的鳥前來棲息。每年50萬元的“點鳥獎湖”專項資金,也全數發放給漁民。同時,保護區支持漁民開展觀鳥導賞、開辦農家樂,以更好地發展觀鳥旅游產業。這樣接地氣而有成效的保護方案一度贏得國際關注。直到2020年開年,隨著“十年禁漁”政策落地,漁民與湖泊的關系再次發生了變化。
從“候鳥食堂”到人工投喂
“十年禁漁”政策旨在保護長江流域生態環境、漁業資源,卻對鄱陽湖周邊的水鳥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影響。漁民無法繼續利用塹秋湖捕魚,“點鳥獎湖”也隨之取消。然而,人類活動的大幅減少并未使這里變成候鳥的天堂。
在禁漁的第一年(2020年11月),由于人類行為改變,疊加氣候因素造成當年鄱陽湖持續高水位,當地越冬水鳥數量少于往年。胡斌華認為,這是因為碟形湖沒有了當地漁民的輔助管理,水位無法及時調控,閘口和土地缺乏維護,難以滿足冬候鳥對棲息環境的要求[3]。
即使在不存在湖權問題的保護區,禁漁也造成了人口流失,進而改變了當地的自然環境。隨著能夠滿足冬候鳥棲息、覓食條件的地點減少,加上近年來氣候變化導致的湖區水位節律紊亂,越來越多的冬候鳥分散到鄱陽湖周邊農田,造成了農戶的經濟損失,也增加了人獸沖突風險。
禁漁宣傳標語在鄱陽湖周邊地區隨處可見 | 瑪雅藍
為了適應新形勢,鄱陽湖周邊區域開始探索新的管理模式。在南磯濕地國家級保護區,“點鳥獎湖”轉型成為“協議管湖”——保護區出資聘請當地人繼續維護湖泊,開展巡視、監測等工作,為水鳥創造良好的棲息地,同時解決部分退捕漁民的生計問題。插旗洲等地則嘗試打造“候鳥食堂”,即由當地政府收購一定面積的稻田、藕塘,不收割作物,留給越冬候鳥取食。這一舉措的本意是延續過去的生產模式下,候鳥與人類和諧共生的生活方式。然而,隨著環境發生改變,這樣的理想愿景也受到沖擊。
五星墾殖場白鶴小鎮,在藕塘里覓食的白鶴 | 瑪雅藍
傳統上,白鶴在鄱陽湖越冬期間主要的食物來源是苦草(Vallisneria spp.)冬芽,水稻和蓮藕屬于加餐。而近年來,由于夏季洪澇和秋季干旱頻繁發生,疊加水質下降、挖沙等因素的影響,鄱陽湖沉水植被退化嚴重。苦草急劇減少,造成了白鶴的食物短缺,迫使白鶴轉向稻田、藕塘等人工生境覓食[6]。再加上候鳥有集群和跟隨同類的行為模式,越來越多的鳥類向候鳥食堂聚集,漸漸超出了生境的自然承載力。當地景區展牌顯示,越冬水鳥在人工生境下的峰值密度達自然濕地的11-110倍。
超高的水鳥密度造成了食物的短缺,保護區人工補充食物已成常態。2023年底,本土生物多樣性保護團隊“自然折疊”實地調研發現,五星農場的藕塘里的食物只夠候鳥取食兩個月左右,然而它們要在當地越冬三個月以上;在白鶴密度超高的插旗洲,食物更是只夠吃兩周。[7]
2025年2月在插旗洲,可以看到地上投喂的谷物 | 小鴿
從禽流感防控的角度來說,鳥類的大量聚集對鳥和人都十分危險。水鳥對禽流感高度易感,一旦鄱陽湖出現禽流感暴發,整個白鶴種群以及當地其他越冬鳥類都將受到極大的沖擊。高致病性禽流感(HPAI)一直是鶴類死亡的一個主要原因。據國際鶴類基金會(International Crane Foundation)估計,2023年冬季在匈牙利,有超過1萬只灰鶴死于高致病性禽流感[8]。在距離中國更近的日本,每年冬季約有1萬只白頭鶴與白枕鶴在鹿兒島出水市聚集,2022-2023年的禽流感暴發造成當地約1600只鶴死亡,周邊的養雞場也出現了病例[9]。
鄱陽湖周邊稻田散養了大量家鴨和鵝,白鶴以及其他野鳥與家禽混群,容易發生病毒的交叉傳播。在部分景區,鳥類完全適應了游客的存在,有時會來到離人類很近的距離。近距離觀察鳥類確實是很棒的體驗,但游客也很容易因此接觸到鳥類的羽毛、糞便,增加了與病原微生物相接觸的風險。相比之下,在湖區這些人類干擾較少的生境,候鳥通常與人保持幾百米的距離。
我們與鶴的距離
投喂造成的聚集,實際上也違背了白鶴的習性。白鶴通常只在遷徙時集成大群,它們在自然棲息地會分散成小群,甚至單獨或成對活動。
2022年,北京林業大學東亞-澳大利西亞候鳥遷徙研究中心副教授王文娟(時任南昌大學研究員)團隊基于五星墾殖場白鶴小鎮的調查數據提出:“考慮到鄱陽湖周邊稻田具有較豐富的散落稻谷,本文建議適當減少人為預留食物量,讓白鶴疏散至周邊稻田,以減少疾病傳播的潛在風險。”[6]該研究同時指出,基于白鶴的食性和行為習性,它們聚集在人工生境更像是一種不得已的選擇,因為“目前自然生境已經無法為白鶴提供充足的食物”。在此背景下,投喂進一步強化了它們在五星墾殖場聚集的行為。
自然折疊團隊調研后也認為:“‘候鳥食堂’屬于應對氣候變化的應急處置措施,在未發生極端天氣情形或是未滿足必要性條件的情形下,不應持續推進更多數量的‘候鳥食堂’建設;原有的具有旅游與歷史意義的候鳥食堂可按原有模式照常開展,但盡量不另外人為補充食物,增加候鳥自主野外覓食機會。”[7]
鄱陽湖吳城候鳥小鎮,遠處湖灘上分散的白鶴(左)和雁鴨 | 瑪雅藍
保護這些長距離遷徙的鳥類,不僅僅是鄱陽湖的責任。實際上,一個地區的物種多樣性和數量增加,不一定是當地生態環境變好的結果,也可能是因為其他地區的環境變壞。棲息地碎片化會導致動物向殘存的地塊聚集,有生態學家將這種現象稱為“方舟效應”(crowding of the ark)。江西周邊省份高速發展,減少了這些地區適宜鳥類生存的棲息地,造成剩余鳥類聚集在江西鄱陽湖。
吳城街景,清晨的早餐店外水汽蒸騰 | 瑪雅藍
正在發生的氣候變化也在對人與自然的關系提出新的挑戰,又或者,我們本來就很難在“我們”與“自然”之間劃一道清晰的界限。北京大學在讀博士、法國留學生Victor魏玉波在鄱陽湖從事生態人類學研究,他告訴我,生態人類學家避免使用“自然”這一概念,而傾向于區分不同程度的人為干預:“在鄱陽湖,人類和非人類的關系很密切。現在的問題在于找到合適的‘干預’方式。尤其在氣候變暖的情況下,人類不得不改變自然。”
當然,自然也會以它的方式回應人類,就像我們已經見到的那樣。
感謝嘉辭、朱磊對本文提供的幫助。
參考文獻
[1] 問鶴鄱陽湖. 江西省生態學會. http://esc.org.cn/detail.html?id=42&contentId=2681. <2014-12-06/2025-02-25>
[2] 60萬只!鄱陽湖完成“鳥口普查”. 江西發布.
https://finance.sina.com.cn/wm/2023-11-24/doc-imzvttxq8892391.shtml. <2023-11-24/2025-02-25>
[3] 胡斌華. 南磯山 從“點鳥獎湖”到“協議管湖”.《綠色中國》(B)2022年第3期. https://www.greenchina.tv/magazine/detail/id/7581.html. <2022-11-18/2025-02-17>
[4] 我和濕地的故事:胡斌華——鄱陽湖是一本讀不完的書. 紅樹林基金會.
https://mp.weixin.qq.com/s/pOUEtl5TvBHjOx_DGbGOVg. <2022-07-01/2025-02-19>
[5]【CC講壇】胡斌華:沒有人的自然生態保護是真正的生態保護嗎?. CC講壇. https://mp.weixin.qq.com/s/gdsFZ0iGF2HQpZsxZA0Lgg. <2023-07-14/2025-02-19>
[6] 陳青, 汪志如, 湯文超, 等. 鄱陽湖周邊稻田對白鶴的承載力[J]. 生態學報, 2022, 42: 5340-5347.
[7] 自然折疊. 氣候視角下鄱陽湖氣候感知與適應對候鳥保護及人鳥關系治理的啟示. 2024年“調研中國” 成果報告.
[8] Avian Influenza Updates & Resources. International Crane Foundation. https://savingcranes.org/news/resources/avian-influenza/. <2025-02-25/2025-02-28>
[9] Fujita R, Tachi T, Hino M, et al. Blowflies are potential vector for avian influenza virus at enzootic area in Japan[J]. Scientific reports, 2024, 14(1): 10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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