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個令人唏噓的真實歷史事件,發生在1831年。一個不知名姓的32歲中國男青年(何魯只是根據他在《柳葉刀》上的粵語拼音“Hoo Loo”推測的中文名,充其量只是一個符號)生殖器上長了一個重達56磅的巨瘤,求治于來華西醫郭雷樞。郭雷樞為了向中國人顯示英國醫學的昌明,請求東印度公司資助何魯去英國倫敦的蓋伊醫院,由他的老師庫珀通過外科手術醫治。何魯是帶著憧憬去往異國他鄉的,他希望自己能成為一個“完整的男人”榮歸故里。
外科醫生碰上這樣的病例,是非常興奮的,他們很少有機會處理如此巨大的腫瘤。何魯之前,還沒有一個病態的中國人出現在英國公眾面前。何魯的畸形身材滿足了英國人的好奇心和對東方人的想象。1831年4月9日,觀看何魯手術的數百名倫敦市民擠滿了大解剖階梯教室,何魯被綁在手術臺上,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進行了一小時四十四分鐘的手術,最后死在手術臺上。
時間過去近200年,復旦大學高晞教授以“何魯之死”為關切點,搜集海內外一手史料,將何魯之死的真相、細節及影響進行了鞭辟入里的分析,著成《何魯之死——1831年震撼全球的醫療事件》。
《何魯之死——1831年震撼全球的醫療事件》, 高晞 著
緣起:“何魯”縈繞在心近四十年
“如果早十年,即使我掌握再多史料,也寫不出來這本《何魯之死》。冥冥中好像有種緣分,牽引我偶遇一些極難得、極有價值的史料,隨之而來思考變得更加全面、通透,可以說此刻出版正當其時。”高晞教授說。做出高質量的學問,除了窮盡史料,特別是極細微的史料細節,更需要通透的眼光和強烈的問題意識。
作者高晞“認識”何魯快四十年了,但他一直是一個模糊的身影,既不知他長什么樣,得的什么病,也不知他是怎樣去英國的,更不知他為何會死在醫學昌明的倫敦,種種疑問,縈繞在心,揮之不去。我與何魯的相遇,則是在2020年責編的《西醫來華十記》中。蘇精教授在書里用短短兩千字敘述了何魯的故事:何魯生了腫瘤,去英國做手術,被眾人圍觀,無麻醉,死在手術臺上。他的全身像和腫瘤解剖圖公布在權威醫學雜志《柳葉刀》上。至于誰送他去的英國,他死后有何影響,等等,并無細談。
高晞教授正是在蘇精教授的幫助下,獲得了東印度公司的一手英文史料,特別是1831年何魯在《柳葉刀》上的畫像,對何魯故事有了研究的契機。在查閱海量史料的過程中,高教授陸續發現了另外兩張畫像,這個故事就基本成型了。
歷史研究不能剝離掉附著在歷史規律背后的豐富的歷史細節。 何魯性格如何,是怎么去英國的,坐的什么船,航行了多久,死后葬在什么地方,這些細節似乎無關宏旨,但歷史是由細節構成的,清楚了這些,我們才能看到一個具象化的何魯,設身處地感受他的苦難和疼痛,理解他的希望與恐懼,建立在此基礎上的研究才更有溫度。
是何魯三像,還是何魯之死?
高教授原來提供的主書名為“何魯三像”,本書結構也是聚焦有關何魯的三幅畫像——1831年《柳葉刀》上刊載的何魯及其腫瘤畫像、1831年約翰·道爾繪《何魯朱,別名約翰牛和醫生們》的政治漫畫、1982年艾倫繪何魯像,從慈善醫療、國家形象、醫學傳教三個角度立論,非常貼切。但這不能讓讀者當下理解,唯有翻閱全書才會恍然大悟,似乎缺少直擊人心的震撼力。我在編輯過程中,感受到唯有“何魯之死”這四個重若千鈞的漢字才能表達心中的震撼。
何魯:政治的毒瘤(第二幅)
高教授在一次一次校稿過程中,一遍又一遍地進入這則歷史事件,深切地感受到何魯之死的震撼力,他的死是悲壯的。她說:“這個‘死’字,道盡了這個歷史事件的前因后果,展現了近代外科學技術進步的艱難歷程。這場震撼全球的‘手術臺上死亡事件’,后來人在重復或反思這個故事時,為歷史敘事和事件建構創造了充足的想象空間。它充分反映了歷史的偶然性,有時掀起一陣社會大波瀾并不一定是什么大人物和大的歷史事件,一個小人物之死足以反映出社會文化甚至觀念的變遷。”從排斥“死”字到覺得恰如其分、非此不可,何魯之死深深地印在了作者的心里。
是醫療事故,還是醫療事件?
我在報選題時,存了些許小心思,“醫療事故”比“醫療事件”更易產生獵奇心,而何魯手術很難定性,似乎稱為“醫療事故”也不為過。但在最后定名時,還是抖落了并不純粹的“巧思”,回到事件的本來面目。作者高晞的觀點非常客觀,甚至克制,不會捏造聳人聽聞的“賣點”博人眼球,何魯手術只是一例失敗的手術而已。
手術團隊對何魯是和善而負責的,而麻醉術、消毒術尚未發明是當時外科技術的短板,醫生們并不存在誤操作。手術團隊起初想盡量保住何魯的生殖器,經過長時間手術操作,出現不良預后,何魯的神經遭到破壞,多次昏厥,醫生們最終不得已舍棄了生殖器。發表在《柳葉刀》上的尸檢報告證明,何魯的巨瘤是良性的,并未危及生命,如果保守治療是不會死的。人們事后對應不應該手術提出探討,就外科醫生在技術冒險與醫學道德間的權衡進行反思。這些事后探討并不成其為界定“醫療事故”的理由。何魯手術雖然失敗了,但它是外科學史上繞不開的經典案例,以沉痛的生命代價推動了外科學的進步。
封面是故事之“眼”
作為非虛構歷史敘事,我們想在封面上呈現真實的歷史細節。 于是挑選了何魯做手術的蓋伊醫院局部圖,和何魯的第三幅畫像——1982年蓋伊醫院請畫師艾倫依據《柳葉刀》上的形象繪制的——放在封面上。何魯像特意縮得非常小,因為何魯并不愿意頻頻向醫生展示他的病體,“每次醫生讓他暴露腫瘤,他都很不情愿,也顯得無奈,暗示此舉徒勞”。
蓋伊醫院
封底上是一艘帆船——“阿索爾公爵夫人”號,何魯正是在這艘帆船上漂泊了三個月才來到倫敦。 如果沒有這個歷史細節,我們可能會想當然地以為何魯乘坐的是大輪船。聯系到1830年代的科學技術成就,雖然輪船已發明,大概離商用普及還是有一段時間距離的。正是在“醫學地理學”思想影響下,1831年《柳葉刀》提出長達三個月的海上旅行對何魯的健康是有影響的,旅途中的空氣變化導致他的腫瘤實質性增大。
何魯坐的船
何魯的畫像讓我們看到了他的模樣,他的目光堅定和善,是溫柔敦厚的中國人形象,巨大的腫瘤襯出一種淡淡的悲哀。他置身于大自然中,變得鮮活真實。我們似乎能感受到他的痛苦與希冀,似乎跟著他坐船顛簸,來到了預示新生的蓋伊醫院。
封面上顯示的是充滿希望的前半段故事,可惜后面的情節急轉直下,令人哀痛。
歷史細節藏在圖片里
本書配有48幅珍稀歷史圖片。 以英國的醫學報告、媒體報道、政治漫畫、何魯畫像和博物館展覽為基本史料,將何魯置于19世紀歐洲外科學生態環境考察東西方醫學的真實差異,為讀者展現了何魯事件的鮮活場域和廣泛影響。
何魯的第一幅畫像,腫瘤切除后的皮瓣已縫合,生殖器也重新縫合回去,何魯雙手握緊的拳頭,呈現了他臨終前的痛苦狀態。
還有許多值得一說的隱含豐富歷史信息的圖片。圖注經過精心打磨,像畫外音提示著細節。比如,本書配的第一幅圖就是郭雷樞與東印度公司往來信件,圖注寫道:“何魯故事肇始于這兩封信件。1830 年11 月13日,英國東印度公司收到所轄助理醫生郭雷樞請求送中國人何魯去英國治療腫瘤的信件。考慮到何魯病例可能會扭轉中國人對英國人的態度,東印度公司復信表示愿意承擔何魯的航行旅費。這兩封信淹沒在東印度公司浩瀚的文檔中,封存了近兩個世紀。”郭雷樞是何魯手術事件的穿針引線者,又是西方醫學慈善的代表性人物。這兩封信作為“引子”,道出了故事的緣起。
來往信件
另舉一例,郭雷樞與夫人卡羅琳的結婚像。圖注里講了一個小故事。郭雷樞與美國少女羅哈蕊相識已久,羅哈蕊在日記里說:“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的人,每個人都喜歡他,所有人都對他贊不絕口,可惜他還是一個單身漢。”郭雷樞因給羅哈蕊的閨蜜卡羅琳看病結識卡羅琳,而后與卡羅琳相戀、結婚。羅哈蕊的日記從側面證明了郭雷樞本人有著樂于助人的和善性格,與1838年郭雷樞離開澳門回國時華人擠滿了河灘相送的情景遙相呼應。
結婚照
另有《柳葉刀》《泰晤士報》《諷刺作家》等當時刊物對何魯手術進行報道的文章圖片,如《柳葉刀》刊載了何魯手術論文,《泰晤士報》刊載了《中國人何魯在蓋伊醫院接受腫瘤手術》,《諷刺作家》刊載了《何魯的葬禮》,等等。
這些歷史圖片像拼圖一樣,從各個角度豐富著何魯之死的細節。
方便讀者把握外科學史發展軌跡
除了敘述、分析何魯事件本身的來龍去脈、歷史真相和回響,我們特意設置了附錄,一為何魯事件大事記,一為圖表說明,一為史料。
何魯事件大事記,除了記錄何魯事件的整個過程及當時影響, 還記錄了當代回響及外科發展大事件,尤其是麻醉術、消毒術的發明。
1846年,乙醚麻醉術剛進入臨床使用,凱醫生就成為英國第一批使用麻醉術進行結石手術的外科醫生。1847 年,匈牙利婦產科醫生塞麥爾維斯主張用漂白粉溶液給接生人員的雙手和接生器械消毒。1865 年,英國外科醫生李斯特為一位斷腿病人實施手術,選用石炭酸溶液作為消毒劑,并實行了一系列的改進措施,包括:醫生應穿白大褂、手術器具要高溫處理、手術前醫生和護士必須洗手、病人的傷口要在消毒后綁上繃帶,等等。1900 年奧地利細菌學家蘭德施坦納發現人類的ABO血型系統。……
附錄里提供的這些信息告訴我們,何魯實施手術的1831年,麻醉術、消毒術都未發明,輸血術也不完善。何魯的死因后來被判定為“失血過多,超長時間手術導致病人疲勞及疼痛破壞了神經系統”,就是說他是活活疼死的,難怪時人極端地評價說:“現代外科學就是一個吸人血的吸血鬼。”
拉長時間段來看,外科學史的每一步前進都是以何魯這樣的病人的死亡為代價的。科學進步對人類社會的貢獻和對生命的意義有目共睹。
史料則翻譯了《柳葉刀》1831年4月16日刊載的何魯手術論文及《泰晤士報》1831年4月11日報道的新聞《中國人何魯在蓋伊醫院接受腫瘤手術》,幫助讀者進入當年倫敦“滿城皆談何魯”的歷史語境里,洞悉何魯之死在英國造成的震撼。
尾聲:相遇與聯結
作者高晞在書稿即將完成之際,偶然瀏覽新西蘭舊書拍賣網,“妙手偶得”一張圖片——主刀醫生凱在何魯手術結束后,送給現場為何魯獻血的19歲醫學生福特的《論血液、炎癥和槍擊傷》一書的扉頁,上面有凱的致謝和簽名。就如拍賣網上說的:“那天出門時,福特并不知道自己最終不僅僅是一個旁觀者……”而高教授也不是一個旁觀者,她用歷史細節構畫了何魯之死的真相。
《何魯之死》一書出版后,高教授于9月2日攜書來到英國倫敦蓋伊醫院,再次尋訪何魯留下的印記。蓋伊博物館的管理員非常激動,動情地說:“何魯是個名人,我們從沒有忘記他。”是的,他們的教室里還貼著何魯的第三幅畫像,學生一上課,就能看到他的巨瘤——他以他的病體對外科學史做出了貢獻。
高晞在蓋伊醫院
歷史充滿偶然性,小人物也能掀動大歷史,引發社會觀念的變化。 隨著《何魯之死》的面市,何魯的故事終于在他的母國被“看見”。
作為中國人,我們將他遺忘得太久了。在科學技術昌明的今天,我們更應該記住他,記住他曾經為外科學發展付出的代價,記住醫學從來不是單純的技術,更是充滿溫度的人與人之間的聯結。
(轉自文匯客戶端2024年11月8日,原標題為《1831年,一個中國病人的跨國外科之旅——〈何魯之死〉編輯手記》)
何魯遠赴英國切除腫瘤,卻死在了手術臺上
何以1831年的倫敦滿城皆談何魯
這一中英醫療事件對近代全球化進程有何影響
一部情節跌宕的非虛構醫療史專著
一部富于啟發的思想力作
《何魯之死——1831年震撼全球的醫療事件》
高晞 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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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開 精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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