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中郵證券副總裁、首席經濟學家黃付生
核心觀點
雖然許多人將特朗普與里根相提并論,但特朗普本人似乎更青睞麥金萊這位“關稅之王”。特朗普不僅在就職演說中贊譽麥金萊“通過關稅和才智讓美國變得非常富有”,還將美國最高峰從迪納利山改回麥金萊山以示敬意。
麥金萊于1897年3月就任總統并成功連任,但在1901年9月遭刺殺身亡。麥金萊以推行高關稅著稱。1890年,時任國會議員的他提出《麥金萊關稅法案》,將進口商品關稅稅率提高到49.5%。1897年,麥金萊作為總統支持通過了《丁利關稅法案》。值得注意的是,麥金萊在執政后期對保護主義的態度有所轉變。以關稅聞名的麥金萊,恰恰成為美國貿易保護主義的分水嶺。
麥金萊關稅對美國內外造成諸多影響,對國內而言,一方面,關稅政策保護了國內新興產業的發展,以馬口鐵為例,在1890年之前,美國馬口鐵幾乎全部依賴進口,主要來自英國南威爾士。在高關稅的保護下,美國國內馬口鐵生產迅速擴張,進口量急劇下降,到1895年,美國的馬口鐵國內生產占比超過60%,到1898-1900年,美國在馬口鐵方面基本實現自給自足,生產的數量與之前進口的數量相當。根據DouglasA. Irwin的研究,麥金萊關稅使得美國馬口鐵產業的發展大約提前了10年。但另一方面,高昂的售價意味著美國普通消費者補貼了國內制造商。整體而言,美國國內對麥金萊關稅的態度存在激烈矛盾。而特朗普政府也難免要面臨財政可持續性和通脹、經濟增長之間的兩難抉擇。與一個世紀前相比,今天最大的不同是全球供應鏈和國際生產網絡的增長。這些因素使得貿易,尤其是中間產品和零部件的貿易,在美國經濟中的重要性遠遠超過過去,關稅對經濟的破壞性也更大。據美國稅收基金會的估計,假如特朗普在競選中提出的20%普遍關稅和對中國60%的關稅最終實現,在外國報復之前,將使長期經濟產出減少1.3%。
國際方面,各國對關稅的應對大不相同。夏威夷于1898年并入美國,但加拿大則走向截然相反的道路。作為英國自治領的加拿大迅速加深了與大英帝國的聯系,在麥金萊關稅法案通過后的兩年內,加拿大對英國的農作物出口從350萬美元激增至1500萬美元,農副產品和動物出口從1600萬美元增長到2400萬美元。面對美國的保護主義舉措,奉行自由貿易的英國并沒有選擇報復性關稅,而是在自治領和殖民地之間施行了一系列優惠關稅,被稱為帝國特惠制(imperialpreference)。加拿大在1897年對從英國進口的商品實施了帝國特惠制,幾乎使英國向其出口價值增長了一倍,對沖了部分美國加征關稅的影響。
特朗普的貿易政策與麥金萊有諸多相似之處,都試圖通過關稅振興國內產業。然而,當前全球政治經濟環境與19世紀末麥金萊執政時期迥然不同,全球供應鏈高度整合,特朗普要如何重新詮釋美國保護主義的歷史基因,如何應對關稅政策可能引發的通脹壓力與貿易伙伴的反制措施,仍有待時間的檢驗與見證。
一、麥金萊何許人也?
雖然許多聲音將特朗普與美國歷史上最偉大的總統之一里根相提并論,但特朗普本人似乎更青睞麥金萊,這位知名度不高的總統是美國歷史上最積極的關稅倡導者之一。特朗普在就職演說中贊譽:“麥金萊總統通過關稅和才智讓我們的國家變得非常富有,他是天生的商人,為西奧多·羅斯福的許多偉大成就提供了資金”。特朗普還將美國最高峰的名稱從奧巴馬時期改名的迪納利山恢復為麥金萊山,以示敬意。
麥金萊出生于1843年,是美國第25任總統,也是最后一位參與過美國內戰的總統。他34歲進入國會,擔任了14年的聯邦眾議員,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政治家。麥金萊于1897年3月開始了他的第一屆總統任期,并成功連任。不幸的是,1901年9月,一名無政府主義者的刺殺終結了他的政治生涯,由此,他的副總統西奧多·羅斯福接任總統職位,開啟了美國歷史上著名的“進步時代”。
1.1 美西戰爭:19世紀末美國的海外擴張之路
回顧麥金萊執政期間,最大的事件莫過于美西戰爭。19世紀后期,帝國主義和擴張主義在全球范圍內盛行。在1870年至1900年期間,歐洲列強在非洲和亞洲奪取了1000萬平方英里的領土,占世界陸地面積的1/5。在這樣的國際背景下,美國國內越來越多的聲音擔憂美國在爭奪全球市場和原材料的過程中被排除在外,為麥金萊的擴張主義積累了民意基礎。
1898年,西班牙殖民地古巴發生了暴亂,彼時的西班牙帝國已經是強弩之末,而美國則是國際政治舞臺上冉冉升起的新星。美國以軍艦“緬因號”在古巴海面爆炸沉沒為由,發動了美西戰爭。這場戰爭被認為是近代史上傷亡最小、效率最高的戰爭,從1898年5月1日開戰,到7月17日西班牙向美國投降,總共僅歷時78天,被形容為一場“精彩的小戰爭”。美西戰爭使美國從西班牙手中獲得了關島、波多黎各和菲律賓,并促成了夏威夷的并入,標志著美國開始走上海外擴張、成為全球強權之路。
1.2 保護主義的巔峰:從《麥金萊關稅法案》到《丁利關稅法案》
特朗普與偶像麥金萊有許多相似之處,其中最大的共同點莫過于他們對貿易保護主義的推崇。特朗普也將麥金萊稱為“關稅之王”。1896年,共和黨競選綱領中寫道:保護主義是“美國工業獨立的堡壘,它將稅收負擔放在外國商品上,同時保證國內繁榮”。
1890年,時任國會議員的威廉·麥金萊提出了《麥金萊關稅法案》,將進口商品關稅稅率提高到49.5%。盡管遭到反對,國會仍于1890年10月1日通過了該法案。經過450多項修正案,該法案提高了大多數外國進口商品的稅率,但同時取消了咖啡、茶葉、獸皮和糖等某些商品的關稅,以吸引其他國家降低對美國出口商品的稅收。
實際上,1890年稅率上調后美國關稅收入反而下降了4%,從2.25億降至2.15億美元。這主要是因為糖作為當時提升關稅收入最大的商品被免稅。如果將糖排除在計算外,關稅收入提升了7.8%,由1.7億上升至1.83億美元。
然而,這份關稅法案并不算成功,在海外遭到了多個國家的關稅報復,在國內也遭到了民眾的反對,特別是對農民來說,他們既要支付更高的國內供應品價格,又面臨外國對美國出口品的報復性關稅。由于民眾的強烈不滿,1890年共和黨在議會選舉中慘敗,共和黨在眾議院的席位銳減。1892年大選中,總統本杰明·哈里森也敗給了民主黨的格羅弗·克利夫蘭,未能連任。選舉后不久,美國經濟陷入衰退。1894年,克利夫蘭政府推動通過了《威爾遜-戈爾曼關稅法案》,下調了進口關稅。
但麥金萊仍對關稅情有獨鐘。1897年,麥金萊作為總統支持通過了《丁利關稅法案》,該法案由緬因州眾議員納爾遜·丁利提出,提高了美國關稅,以抵消1894年威爾遜-戈爾曼關稅法案的降稅措施。該法案對羊毛和皮革征收關稅,提高了毛織品、亞麻布、絲綢、瓷器和糖的關稅,糖的稅率翻倍。《丁格爾關稅法》生效了12年,成為美國歷史上持續時間最長的關稅。
這些關稅政策反映了當時美國經濟結構的歷史性轉型。在1890年至1910年間,美國從主要出口農產品和進口制成品,轉變為工業產品的凈出口國。數據顯示,農業部門的產出占比和勞動力占比持續下降,1890年美國工業總產值首次超過農業,工業和服務業逐漸成為支柱產業。
值得深思的是,被稱為“保護主義的拿破侖”的麥金萊,在執政后期卻開始重新審視其貿易理念。1901年9月5日,就在他遇刺的前一天,麥金萊在演講中表示,排他性的時代已經過去,“互惠條約符合時代精神,而報復措施則不符合時代精神。如果我們的一些關稅可能不再需要了,為了增加收入或鼓勵和保護我們國內的工業,為什么不用它們來擴展和促進我們的海外市場呢?”這一思想轉變源于美國工業實力的日益強大,隨著制造業產能已超過國內需求,開拓海外市場成為經濟發展的必然選擇。歷史的諷刺之處在于,以關稅聞名的麥金萊,卻恰恰成為美國貿易保護主義的分水嶺。
1.3 麥金萊關稅政策對國內的影響
首先,本文以馬口鐵為例,探究關稅對美國國內產業的影響。麥金萊關稅法案出臺后,美國受打擊最嚴重的進口商品之一是錫制品,尤其是馬口鐵。當時,美國每年從外國進口數千萬美元的錫制品。為了刺激美國本土的錫產業發展,麥金萊法案對進口錫的關稅從30%提高到70%,使得使用進口錫變得不可負擔。
在1890年之前,美國馬口鐵幾乎全部依賴進口,主要來自英國南威爾士。《麥金萊關稅法案》通過征收70%的關稅,為國內生產創造了利潤機會,進口馬口鐵的成本大約提高了2.2美分/磅(當時馬口鐵的世界價格約為2.5-3美分/磅)。在高關稅的保護下,美國國內馬口鐵生產迅速擴張,進口量急劇下降,到1895年,美國的馬口鐵國內生產占比超過60%,到1898-1900年,美國在馬口鐵方面基本實現自給自足,生產的數量與之前進口的數量相當。
馬口鐵是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案例,用來衡量關稅對于美國國內產業的影響。這個行業在關稅前幾乎不存在,這是因為上游鋼鐵價格過于昂貴(受到關稅作用),而麥金萊關稅一邊降低鋼鐵關稅,一邊大幅提高馬口鐵關稅,雙重刺激之下,國內產能迅速提升。根據DouglasA. Irwin的研究,麥金萊關稅使得美國馬口鐵產業的發展大約提前了10年。
但正如“鍍金時代”暗含的意思,繁華的背后,必定有人在負重前行。表面上看,關稅確實保護了美國國內的新興制造業,但實際上高昂的售價意味著美國普通消費者補貼了國內制造商。此外,對于農民來說,關稅給他們帶來的只有沉重的負擔。除了要面對農用機械日益飛漲的價格,在他國的報復性關稅下,農產品出口也面臨需求減少和利潤下降的打擊。
在消費者感受到了價格上漲的痛楚之后,1892年,共和黨在國會選舉中慘敗,在總統選舉中,哈里森也輸給了民主黨候選人克利夫蘭,并由此開啟了以1894年《威爾遜-戈爾曼法案》為代表的民主黨低關稅實驗。
整體而言,美國國內對關稅的態度存在激烈的矛盾,大型制造商從中獲利而農民的利益受損。對更多的人來說則是有利有弊,比如城市工人可能享有更多的就業機會,但對于作為消費者的他們來說,關稅也提高了商品價格。
擺在特朗普面前的也是相似的兩難局面。關稅雖然能增加財政收入,促進本地就業,但對于還未走出通脹陰影的美國消費者而言,關稅的利弊孰輕孰重還有待考量。若特朗普政府要出臺大規模關稅政策,將不得不將經濟上的約束考慮在內。與一個世紀前相比,今天最大的不同是全球供應鏈和國際生產網絡的增長。這些因素使得貿易,尤其是中間產品和零部件的貿易,在美國經濟中的重要性遠遠超過過去,關稅對經濟的破壞性也更大。據美國稅收基金會的估計,假如特朗普在競選中提出的20%普遍關稅和對中國60%的關稅最終實現,在外國報復之前,將使長期經濟產出減少1.3%。
1.4 關稅政策的國際影響
特朗普就職后發表的“吞并”加拿大的言論看似驚世駭俗,但這種擴張主義論調在美國的歷史上并不陌生,19世紀90年代也發生過類似的故事,并且這個故事還有正面和反面兩種結局。
對于嚴重依賴出口糖到美國的夏威夷來說,關稅法案無疑嚴重損害了夏威夷的糖業,并促成了夏威夷王國的覆滅以及1898年并入美國。
但對于加拿大來說,事情的發展卻截然相反。當時,一些共和黨人期望通過高關稅促使加拿大并入美國,但卻激發了加拿大的民族主義情緒,加拿大民族主義者團結起來反對他們視為經濟脅迫的行為。當時,作為英國自治領的加拿大迅速加深了與大英帝國的聯系,在麥金萊關稅法案通過后的兩年內,加拿大對英國的農作物出口從350萬美元激增至1500萬美元,農副產品和動物出口從1600萬美元增長到2400萬美元。
作為19世紀國力最為強盛的“日不落帝國”,英國對外奉行自由貿易。外國關稅對英國的出口和生產率造成了負面影響。英國貿易委員會測算發現,1902年,英國出口商品在印度的平均關稅率為3%,在德國為25%,在法國為34%,在美國為73%,而平均關稅率最高的是俄羅斯的131%。
但面對美國的保護主義舉措,奉行自由貿易的英國并沒有選擇報復性關稅,而是在與自治領和殖民地之間施行了一系列優惠關稅,被稱為帝國特惠制(imperialpreference)。英國自治領紛紛對從英國進口的商品實施了帝國特惠制:加拿大在1897年;新西蘭和南非在1903年;澳大利亞在1907年;印度在1927年。加拿大的帝國特惠制幾乎使英國向其出口價值增長了一倍,對沖了部分美國加征關稅的影響。
在今天,我們似乎又看到了歷史的重演。最近的一項民意調查顯示,自2024年12月以來,加拿大民族自豪感上升了10個百分點。這對于一個總理剛剛于1月辭職的國家來說并非易事。顯然,特朗普的擴張性言論在加拿大并不受歡迎,最終可能招致與他的期望相反的結果。
二、從麥金萊到特朗普:保護主義的歷史回響
麥金萊的政策無論是在當時還是今天都頗具爭議:高關稅、領土擴張、貿易保護。特朗普如此推崇麥金萊,反映了他身上流傳著的美國保護主義思想的歷史基因。
特朗普的貿易政策與麥金萊有諸多相似之處。特朗普也將自己定位為美國工業和工人的捍衛者,譴責“糟糕的”貿易協定并主張提高關稅。2025年2月1日,特朗普宣布對來自中國的進口商品征收10%的關稅,對來自加拿大和墨西哥的進口商品征收25%的關稅。此后,他又推出“對等關稅”政策,主張其他國家對美國商品征收多少關稅,美國就對其商品征收同等稅率,涉及全球多個經濟體。此外,特朗普加征關稅的目的與麥金萊也算是一脈相承,其意圖都是為了保護國內制造業。例如,白宮上個月發布的聲明中表示,加征鋼鐵和鋁關稅的目標是振興國內鋼鋁工業,實現至少80%的可持續產能利用率。
從麥金萊的經歷可以看出,關稅是一柄雙刃劍。在保護國內制造業免受外國競爭的同時,也有可能引發貿易伙伴的報復性措施,這些反制行動可能削弱美國制造業在海外的競爭力,最終轉嫁成本至消費者和進出口貿易商。
縱觀美國貿易政策的演變,無論是加征關稅,還是互惠貿易條約,其根本目的都是保護美國國內制造業企業的利益。選擇保護主義還是互惠貿易,從來不是意識形態的簡單二分,而是取決于美國產業發展的特定階段和實際需要。這也意味著為了實現美國制造業的競爭優勢,特朗普的關稅政策最終或將精細化,根據各個產業的不同發展情況量身定制,比如在對等關稅的具體實施中按細分產品品類對齊稅率,并且把增值稅也納入考慮。
特朗普對麥金萊的推崇不僅限于關稅政策,還包括地緣政治擴張。在重新命名麥金萊山的行政命令中,特朗普寫道:“(麥金萊)英勇地領導我們的國家在美西戰爭中取得勝利。在他的領導下,美國享有快速的經濟增長和繁榮,以及國家領土的擴張。”這種擴張思維在特朗普上臺的言論中也有所體現:他曾提出收購格陵蘭島、控制巴拿馬運河、吸收加拿大作為美國第51州等構想。然而,與19世紀末的帝國主義擴張不同,21世紀的國際秩序使得傳統武力擴張幾乎不可行,這些雄心更多地需要通過經濟手段、外交施壓和戰略威懾來表達。
也許,自認“天命所歸”的特朗普正希望如麥金萊一般,成為保護主義的新“拿破侖”,帶領共和黨和美國走向新的“進步時代”。歷史不會簡單重復,而是押著相同的韻腳。當前全球政治經濟環境與19世紀末麥金萊執政時期迥然不同,全球供應鏈高度整合,特朗普要如何重新詮釋美國保護主義的歷史基因,如何應對關稅政策可能引發的通脹壓力與貿易伙伴的反制措施,仍有待時間的檢驗與見證。
風險提示:各國政策博弈存在不確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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