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那件棕蓑衣還懸在堂屋正梁下,蓑草早已板結成塊,雨水漬出的紋路像極了老人臉上的溝壑。我總記得梅雨時節,父親披著它去秧田放水,遠看像座移動的草垛,蓑衣下擺滴答著泥水,在田埂上拖出蜿蜒的墨痕。
五八年的春荒來得比往年都早。榆錢剛冒尖就被捋得精光,槐花還沒開苞就叫人摘去熬湯。母親抱著發燒的妹妹縮在灶臺后頭,父親連夜編了三件新蓑衣,天不亮就挑著往鎮上趕。回來時扁擔頭晃著半袋麩皮,蓑草卻少了大半——原來他把自己的蓑衣拆了,跟人換了半升黃豆。
三更天,妹妹沒了聲息。父親用剩下的蓑草編了張席子,裹著妹妹往亂葬崗去。月光把蓑草照得慘白,遠看像條僵死的銀蛇。母親說那夜聽見后山有野狗嚎,嚎聲里夾著蓑草折斷的脆響,斷斷續續到雞叫三遍。
我七歲那年,父親教我編蓑衣。棕櫚葉在鹽水里泡得發軟,腥氣熏得人睜不開眼。"要搓夠三百六十道勁。"父親的手背暴著青筋,蓑繩在他掌心勒出深紅的印子。我總學不會打雙股結,蓑衣領口松垮垮的,活像瘌痢頭的破氈帽。
谷雨前后,父親帶我去圩堤賣蓑衣。二十里水路,烏篷船吃水壓得低低的,蓑衣堆里蒸騰著霉味。船過蘆葦蕩時,父親突然哼起《漁光曲》,調子被浪打得七零八落。那是我第一次見他笑,皺紋里還夾著蓑草屑。
七七年恢復高考,我偷了家里準備買棕櫚的八塊錢去縣城報名。父親追到渡口,蓑衣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他揚起的竹扁擔最終沒落下,卻在青石板上磕出個豁口。"滾!就當老子沒你這個崽!"擺渡老漢的櫓聲中,我看見他蹲在碼頭補那件破蓑衣,補丁歪歪扭扭像條蜈蚣。
錄取通知來那天,母親偷偷塞給我個藍布包。里頭是父親新編的蓑衣,領口密密匝匝縫著防水桐油布。"你爹熬了三宿..."母親話沒說完,西廂房傳來劇烈的咳嗽。我摸著蓑衣內襯,觸到塊硬物——是那八塊錢,裹在油紙里。
婚禮前夜,父親托人捎來件紅蓑衣。城里媳婦嫌土氣,轉手塞進鍋爐房。過年回家,我看見那蓑衣堆在柴垛旁,金絲線繡的喜字叫老鼠啃得只剩半邊。父親什么都沒說,蹲在檐下補漁網,梭子穿過網眼的聲響,和當年編蓑衣時一模一樣。
九八年發大水,老屋塌了半邊。父親搶出那件舊蓑衣,自己卻被斷梁砸中腰。病床上他總念叨圩堤的柳樹,說根須泡久了要爛。我給他擦身時,發現腰間有道月牙疤——正是當年扁擔磕在青石上的形狀。
臨終前夜,父親突然清醒。他抖索著摸出個油布包,里頭是捆發霉的棕櫚葉。"給孫兒編件避雨的..."話沒說完,葉梗就在他指間斷成兩截。監護儀的警報聲里,我仿佛又看見那個披蓑衣的背影,在秧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蓑草上的水珠滾落成線,把晨光串成散落的珍珠。
清明遷墳,我把那件紅蓑衣鋪在棺底。泥土落棺時,突然下起太陽雨。水珠順著蓑草滾落,在碑前匯成個小小的漩渦。五歲的孫子指著喊:"爺爺的蓑衣在喝水!"我蹲下身,見雨滴正從蓑衣縫里滲出,蜿蜒如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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