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最后一件夾襖還掛在老屋的梁上,藍(lán)底白花的土布早被歲月洗得發(fā)白,袖口補丁摞著補丁,像一片片褪色的魚鱗。我總疑心那褶痕里還藏著棉絮的暖,伸手去摸,卻只觸到南墻滲進(jìn)來的潮氣,和三十年前的煤油燈煙。
五九年的雪下得邪性,把村口的碾盤都埋成了白饅頭。八歲的母親踩著雪窩子去挖觀音土,柳條筐壓得她直往雪里陷。小腳姥姥癱在炕上咳血,兩個弟弟的哭聲比北風(fēng)還尖利。"妮啊,給弟弟抿口糊糊。"姥姥從被絮里摸出半塊凍硬的窩頭,那窩頭在母親手心跳了跳,碎成一把摻著麩皮的雪。
三更天,三舅沒了氣息。母親把弟弟揣在懷里暖,灶膛的火早熄了,月光從破窗欞漏進(jìn)來,照著三舅發(fā)青的小臉。她說那晚聽見梁上有老鼠啃木頭,咯吱咯吱,像姥姥的牙關(guān)在打顫。
我出生在臘月二十三,灶王爺上天的日子。接生婆撩開棉門簾時,父親還在三十里外修水庫。母親咬斷臍帶,用牙磕開凍成冰坨的紅糖水,血水混著糖渣子,在粗瓷碗里洇出朵紅梅。月子里她天天去河灘砸冰洗衣,手指關(guān)節(jié)腫得發(fā)亮,夜里給我喂奶時,總要把手在炕席上蹭熱了才敢碰我的臉。
老樟木箱底壓著塊棗紅布,是母親當(dāng)年的嫁妝。六零年開春,她把這布裁了給馮家瘸腿小子做棉褲。馮嬸領(lǐng)著孩子來磕頭,母親往孩子兜里塞了把炒黃豆,轉(zhuǎn)身把箱蓋合得山響。那年我出水痘,她撕了自己的褂子當(dāng)尿布,碎布條晾在院里,像一樹搖搖晃晃的白幡。
我最怕母親納鞋底。錐子在頭皮蹭兩下,噗地扎透千層布,麻繩扯過頂針的聲響,總讓我想起生產(chǎn)隊殺豬時抽腸子的動靜。她的手像老樹根,指甲縫里嵌著洗不凈的靛藍(lán)——那是給公社染布落下的。有個雪夜,我把她的頂針藏進(jìn)雞窩,她舉著油燈在雪地里找,燈花炸開的影子投在土墻上,像只折翼的蛾。
初二那年,我在供銷社偷了盒蛤蜊油。母親拽著我往主任家走,棉褲膝蓋在雪地上磨出兩道溝。她按著我脖子給主任鞠躬,主任娘子嗤笑:"到底是沒爹教的。"母親突然直起腰,從懷里掏出個布包,層層打開是張工農(nóng)兵獎狀——那年她染布組超額完成任務(wù)得的。"我兒將來要捧著獎狀進(jìn)縣禮堂。"她說這話時,睫毛上凝著霜,目光卻燙得我不敢抬頭。
接到師范錄取通知那晚,母親在灶房拆棉襖。舊棉絮飛得像柳絮,她在燈下挑最軟和的絮片,說要給我縫床新被。"城里冷,你打小怕寒。"我笑她老土,現(xiàn)在都興買鴨絨被。剪刀咔嚓剪斷線頭時,她指腹?jié)B出的血珠染紅了一片棉絮。
婚禮前夜,母親翻出壓箱底的銀鐲子。那是姥姥留下的,鐲心刻著模糊的蓮花。"本想等你生了娃再給..."她摩挲著鐲子上的劃痕,突然往自己手上戴。骨節(jié)變形的手腕卡在鐲口,生生蹭掉層皮。最終鐲子還是塞給了我,帶著淡淡的血銹味。
她倒在菜市口那天,懷里還揣著給我腌的辣醬。醫(yī)生說股骨頭碎得像摔裂的核桃,得從胯骨取骨來補。手術(shù)室門口,她攥著我的手笑:"取吧,娘身上哪塊骨頭你沒吃過?"麻藥推進(jìn)去時,她突然哼起我兒時的童謠,調(diào)子帶著顫,像被風(fēng)扯斷的蛛絲。
最后半年,她瘦成了一把枯柴。我給她擦身時,肋骨的起伏像曬干的河床。有天夜里她突然清醒,指著梁上說:"看,你爹來接我了。"我抬頭只看見那件舊棉襖在風(fēng)里晃,補丁上的針腳銀亮亮地閃,像多年前雪地上的腳印。
正月十六,暖氣管道爆裂的水聲里,母親的手漸漸涼了。殯儀館的人來抬她時,老棉襖突然從梁上掉下來,蒙住了我的頭。隔著三十年的土布,我仿佛又聽見剪刀裁開新布的脆響,看見她弓著背在煤油燈下絮棉,棉絮沾在睫毛上,像永遠(yuǎn)化不開的雪。
如今我總在女兒睡前講姥姥的故事。小丫頭摸著我的皺紋問:"姥姥的皺紋也這么好看嗎?"清明上墳時,她會把幼兒園的小紅花別在墓碑上。春風(fēng)掠過麥田,蒲公英的絨毛落在棉襖殘片上,恍惚又是母親在給新絮的棉胎捉虱子,白發(fā)里藏著星星點點的棉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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