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底，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和瑞金醫院共同開設了“搶救邱財康”的檔案史料巡展。上海交通大學醫學院17級法文班學生、瑞金醫院燒傷科研究生于家傲前往觀摩學習，試圖從翔實的病歷記錄和珍貴的影像檔案中追溯燒傷外科前輩們不畏艱險、攻堅克難的歷史足跡。在展覽呈現的搶救邱財康主要參與者中，一個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史濟湘，廣慈醫院（現瑞金醫院）首任燒傷科主任。彼時他未曾料到，自己將以一種特殊的方式與這位醫學先驅的學術人生悄然相遇。

一個冬日的早晨，我如常走進實驗室，正好碰見瑞金檔案館的兩位老師詢問，是否有會法語的同學能夠協助她們整理資料。原來已故瑞金燒傷科主任史濟湘的家人將他最后一批遺物捐贈給了瑞金檔案館，主要是史主任的藏書和手稿，而這其中有相當一部分是用法語書寫的。我作為法文班的學生，自然義不容辭地接下了這個任務，緊接著我就被帶到一張擺滿了舊書的桌子面前，開始逐張辨認字紙上的內容。那時我還沒有意識到，我即將被投入到一段歷史中，見證一位醫學巨擘從認真求學到嚴謹治學的歷程，更沒有料想到我將通過這些書信一點點拼湊出一個更鮮活的史濟湘先生的形象。

圖1 史濟湘藏書和書信（部分）

史老曾在1941-1947年間就讀于上海震旦大學醫學院，參考這個時間范圍，我們立刻根據書籍的內容和出版年份確認了一批史老大學期間的教科書。當我捧起厚重的書本，拂過褪色的精裝封面，翻開泛黃的書頁，映入眼簾的是工整印刷的法文和詳實的配圖。盡管對于震旦醫學院的歷史有所了解，我依然震驚于史老那一代的醫學生在日寇侵占的上海依然能夠接受到與國際接軌的醫學教育，而正是他們那批人在學成之后為新中國醫療事業的建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圖2 史濟湘大學時代的教科書

隨著整理工作的深入，我對史老的敬佩之情愈發強烈。他們那一代的震旦醫學生使用法國原裝進口的教科書，老師用法語授課，連記筆記也是用法語。更何況當時的震旦醫學院正是以極高的淘汰率聞名，即便如此，史老依然以第三名的好成績畢業并留在廣慈醫院（瑞金醫院前身），在這背后所付出的努力可想而知。相比之下，盡管如今外語學習資源隨手可得，作為新一代法文班的我所掌握的法語還達不到當年史老那一代震旦醫學生的水平，這不禁令我自慚形愧，更激勵我在學業上精益求精。那一刻，我深刻理解了傳承的重量。

圖3 史濟湘學習局部解剖時用的參考書

面對建國后百廢待舉百業待興的狀況，史老立刻投身于新中國醫療事業的建設當中。1952年，支援抗美援朝歸來的他擔任了廣慈醫院主治醫師，并于1954年兼任上海第二醫學院的講師。在當時缺乏中文專業資料的條件下，史老廣泛采購外文書籍作為參考，并手寫講義為醫學院的學生們授課，治病救人的事業就此得以薪火相傳。

圖4 史濟湘擔任上海第二醫學院講師期間的抗生素章節講義

在瑞金醫院檔案館老師們的幫助下，我接觸到了更多有關搶救邱財康的珍貴歷史資料，也進一步了解到史濟湘等人為攻克“超80%面積燒傷”這一難關所付出的努力。面對燒傷后激烈的炎癥反應，史濟湘提出了“冬眠合劑”療法，有效控制了病情的進展，這也是人工冬眠首次作為大面積燒傷的輔助治療被應用。從當時的病例實錄中我還發現，不僅是醫者在幫助病人，患者也在鼓勵著醫生。史濟湘教授對此就深有感觸，他在給邱財康做完體檢后告知對方雙眼視力無恙，邱財康聽完大喜過望，因為只要眼睛還好，就還能去煉鋼。工人鋼鐵般的意志深深感染了史醫生，堅定了他搶救傷患的決心。這份感動透過歲月的阻隔同樣令我動容，更讓我相信六十多年前的那一場“奇跡”是醫患間相互支撐共抗病魔的結果。

圖5 史濟湘（左二）參與搶救邱財康的研討會

搶救邱財康的成功突破了“燒傷面積超過百分之八十難以生存”的大關，奠定了以瑞金醫院燒傷科為代表的中國燒傷醫學在世界上的領先地位。1963年，史濟湘出任燒傷科主任，在他的帶領下，瑞金醫院燒傷科高歌猛進，佳績頻傳。除了提高國內醫療技術和醫學教育水平之外，史老還注重與國際接軌，學習國外先進經驗的同時，也把國內燒傷醫學的成就努力推向國外。為了表彰他在燒傷醫學領域的卓越貢獻，他曾于1988 年獲美國燒傷學會授予的“埃文思獎”，并于1989年獲意大利惠特克基金會授予的“惠特克國際燒傷獎”。我們在史老的書信中同樣找到了他為中國燒傷醫科拓展國際影響力的佐證：一封寫于1979年，感謝法國國家醫師學會副主席即中法醫學研究交流委員會主席Lucien Léger撥冗參觀廣慈醫院，并提交了一份論文請求對方幫忙修改以便在法國出版（圖5）

圖6 史濟湘擔任廣慈醫院燒傷科主任期間寄給法國同行的信件

除此之外，這次整理工作還讓我認識到史老更加生活化的一面：他會整年訂閱法語文學研究，會在藏書扉頁題詞明志，還會自學俄語以便閱讀蘇聯文學……我在為史老的學識與成就佩服地五體投地的同時，又折服于他深厚的人文素養，這些都是成為一位“大醫”所必備的品質，也正應了那句話：“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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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 文 | 17級法八 于家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