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3月,黃一山個展“室內的標點”于松美術館正式啟幕。展覽以60余件作品串聯起藝術家近8年的創作脈絡,從敘事邏輯到材料實驗,從藝術史引用到自我顛覆,這場展覽不僅是黃一山階段性的總結,更是一場關于“繪畫本質”的深度思辨。
黃一山松美術館現場照
作為中國當代藝術中極具辨識度的創作者,黃一山的作品始終在挑戰繪畫的固有定義。他以“反繪畫”的方式探索新繪畫的路徑,將雕塑、影像等跨媒介語言融入平面,用材料的物質性消解傳統筆觸的抒情性。他對藝術的探索在傳統與創新、具象與抽象、個體經驗與集體共鳴之間不斷標記、轉折、延伸。
“室內的標點”展覽現場
“室內的標點”展覽現場
“室內的標點”展覽現場
室內的標點:階段性的自我審視
展覽的主題“室內的標點”源于策展人崔燦燦對黃一山創作脈絡的提煉——“室內”指的是黃一山的創作題材,其作品中的故事基本都在室內發生。而“標點”既是對藝術家工作方式中多重含義的詮釋,又有著文學和故事的意味,指向黃一山作品中出現的“轉折”。
例如,在《畢加索自畫像》(2019)中,黃一山虛構了一幅從未存在的畢加索作品,并“偽造”出美術館展覽現場。這件作品既解構了藝術史權威,也揭示了當代圖像生產的本質——在信息爆炸的時代,“真實”不過是多重敘事的疊加。
黃一山《畢加索自畫像》,2019,板上綜合材料,120×90cm
采訪中,黃一山對“標點”作了三重維度的闡釋:作為敘事轉折的標點、作為空間注解的標點,以及作為繪畫語言探索的標點。在他的作品中,室內空間不僅是物理場域,更是觀念表達的容器。
在《蒙娜麗莎-熊孩子》(2021)中,黃一山臨摹達芬奇名作后,以亞克力罩模擬盧浮宮的展示方式,又在罩面添加孩童涂鴉般的白色線條。這一設計暗含雙重批判:一是對藝術神圣性的消解,二是對大眾文化介入經典的反諷。黃一山說:“蒙娜麗莎是人類藝術史的標點,而涂鴉是對標點的重新注解。”
黃一山《蒙娜麗莎-熊孩子》,2021,板上綜合材料,235×170cm
黃一山《蒙娜麗莎-熊孩子》(局部)
黃一山的創作始終與藝術史保持著復雜對話,并非簡單引用經典,而是通過篡改、嵌套、虛實混淆等方式,構建出充滿思辨性的當代闡釋。正如展覽中最大的作品《雄辯》(2025),以3米×2.6米的巨大尺幅構建了一座“藝術探討的禮堂”。
在這件最新的作品中,黃一山以罕見的群像方式記錄下不同時期的自己,重現了法國畫家莫里斯·丹尼斯筆下的經典場景;畫面中央的塞尚作品《果盤、玻璃杯和蘋果》被“挖出黑洞”,仿佛是觀念交鋒留下的創傷,形成雙重解構。黃一山表示,這件作品某種程度上象征了這個展覽。多人討論一張畫的場景,就像展覽通過集結他過去8年來的作品向大家解釋其創作的核心理念。
“室內的標點”展覽現場,《雄辯》,2025,板上綜合材料,260×300cm
黃一山《雄辯》(局部)
《向塞尚致敬》 是法國畫家莫里斯·丹尼斯于1900年創作的一幅布面油畫,現藏于法國巴黎奧賽博物館。畫面中央的作品是塞尚于1879-80年創作的靜物畫《果盤、玻璃杯和蘋果》。圖片來源:WIKIART
“室內的標點”并非一次回顧展,而是黃一山階段性的自我審視——在室內空間中構筑觀念迷宮,用材料實驗挑戰視覺經驗。展覽中,材料與敘事、歷史與當下、理性與意外相互碰撞,最終指向繪畫的本質:一種永無止境的實驗。
對于空間與材料的極致探索
黃一山藝術風格的確立始于2007年,他在研究生階段偶然嘗試用橡皮擦雕刻成印章,在畫布上“印”出馬賽克地磚的紋理,由此開啟了“平行透視”的創作方法。這種技法摒棄了傳統繪畫的焦點透視,以平面化的空間結構呈現室內場景,形成獨特的視覺秩序。他回憶道:“當時想創造一種獨立的風格,但一切始于偶然”。
?賽克橡?印章效果圖
?賽克橡?印章實物圖
在此階段,黃一山雖然已經顯現出對空間結構與材料的初步探索,但其創作核心仍以敘事為主導。直至2014-2016年,他開始著重探討與思考空間關系與繪畫邊界,在二維平面中構建起具有建筑感的立體空間層次。這種對“繪畫性空間”的重新詮釋,既包含對物質材料物理屬性的實驗,也涉及對觀看邏輯的哲學性思考。
黃一山《洗背圖》,2014,板上綜合材料,80×100cm
黃一山《鏡?與泥路》,2015,布?油彩、凸?鏡,60×80cm
2017年后,黃一山的創作邁入第三階段,變得更加綜合多元。這一階段“材料不僅是載體,更是敘事的一部分。”以《搬沙發》(2019)為例,黃一山故意將畫面中門的層面與背景層留有一定距離,構成一道真實的門縫;再利用這個縫隙,構建了一個“事故現場”,來探討繪畫中顏料與敘事之間的關系——畫面中工人在搬運弗洛伊德的油畫通過門縫時不慎被擠壓,厚重的顏料被門框卡住,其物理狀態成為事件的隱喻。
黃一山《搬沙發》(局部)
這件作品不僅涵蓋了畫中畫與敘事性,更是關于空間的更為深層和復雜的論述。“空間”是黃一山作品中十分重要的母題。在這件作品之前,黃一山已經經歷過很多關于空間的探討階段,因此到這個階段他對空間的運用更為自由,已經不完全停留在平行透視的概念,他在平面基礎上引入了斜度關系的探討,也是對平行透視空間的進一步解構。
黃一山《搬沙發》,2019,板上綜合材料,240×180cm
黃一山的作品有著一套嚴密的視覺系統:平行透視的空間、精確計算的比例、材質間的物理呼應。他的作品常被形容為“室內裝修”,這一比喻直指其作品強烈的物質性。他使用丙烯、水泥、金箔等綜合材料,通過打磨、拼貼、澆鑄等工藝模擬現實質感。例如水磨石地板的制作需先涂抹厚顏料顆粒,干燥后打磨至光滑。由于水磨石需要呈現非常薄的效果,稍有不慎便會前功盡棄。
黃一山打磨水磨石的工作照
黃一山坦言,有時為了追求畫面的極致效果,稍加調整便可能過猶不及,最終只能鏟掉重來。此類情況在其創作過程中屢見不鮮。以去年ART021藝博會海報封面作品《擲餅者》(2024)為例:為配合大理石背景,黃一山通過罩染技法以降低畫面中雕塑金箔材質的光澤。然而實際操作中,因背景需全程遮蓋保護,藝術家無法同步觀察整體色調變化,最終導致金箔表面顏色過深。而此時距離海報交付時間緊迫,黃一山仍堅持鏟除已完成的罩染層,重新進行金箔貼敷與染色處理,以確保作品以最完美的狀態呈現。
黃一山對“制作性” 近乎偏執的追求,使其創作一幅畫比一般藝術家耗費更多的時間。在被問及 “不做藝術時,日常生活如何度過” 時,黃一山自嘲道:“幾乎沒有生活”,創作已占據了他的全部時間。這種對材料物質性的強調使他的作品超越了傳統架上繪畫的范疇,同時也為觀念表達開辟了新維度——當創作過程如工程施工般嚴謹時,觀念的偶然性反而獲得了更自由的生長空間。
黃一山《擲餅者》(局部)
黃一山《擲餅者》, 2024,板 上綜合材料,190×140cm
創作理念的嬗變軌跡
《繞圈的人》是梳理黃一山創作無法繞開的主題,也是其“畫中畫”系列的雛形。此次展覽中展出了藝術家于2022至2023年間創作的《繞圈的人-3》,與2008年的同名作品形成了一場跨越十余年的自我對話。這一創作實踐不僅是對早期藝術語言的延續,更折射出創作者在不同人生階段對存在狀態的深層思辨。
2008年的初版誕生于黃一山研究生時期,是其青年階段創作焦慮與自我探索的內向自畫像。畫面中數個繞圈踱步的自我形象,與墻上的梵高《圍繞的囚徒》形成精神困局的呼應。2023年的重構版本中,黃一山通過豎構圖強化空間張力,畫面中“繞圈者”的增殖,既暗示藝術家生命經驗的沉淀,亦折射外部世界對個體施加的復雜影響。黃一山表示,十余年間“繞的圈子越變越大,面對的問題也越來越多、越來越復雜”。兩件作品以周期性的自我復現,標記了其認知深化的軌跡。“繞圈的人”將孤獨的循環升華為復雜的思維網絡。
黃一山《繞圈的人》,2008,布面綜合材料,120×150cm
黃一山《繞圈的人-3》,2022-2023,板上綜合材料,230×168cm
縱觀黃一山的創作歷程,呈現出從個人情緒表達到普世敘事探索的顯著轉向。近期的創作中,曲線與群像成為其核心語言,黃一山試圖在個體與群體的復雜關系中捕捉時代情緒。以《盲人引路》(2025)為例,他將勃魯蓋爾同名油畫中的人物抽象為細長的曲線雕塑,借鑒賈克梅蒂的雕塑語言卻突破其單體直立的范式。這些彼此牽引的扭曲形體,既暗喻現代社會群體的盲目性與相互羈絆,又通過曲線流動的線條埋藏個體性格與狀態。此外,材料本身成為了敘事核心:金箔的光澤與調和水泥的粗糲形成強烈對比,肌理感極強的雕塑表面貼附金箔,讓物質的可觸性與張力傳遞出情緒的重量。
黃一山《盲人引路》,2025,板上綜合材料,210×350cm
老彼 得 ·勃魯蓋爾《盲人引路》,現藏于意大利國立卡波堤蒙特博物館,圖片來源:WIK IART
面對未來,黃一山計劃以雙重路徑深化創作:一方面延續敘事開放性的探索,從四十歲后的生命體驗中提煉更具普世價值的主題;另一方面進一步解放材料語言,讓形式與情緒更自由地流動。這種從自我表達到社會對話的轉型,既是藝術家個體經驗的沉淀,亦是他對當代精神困境的敏銳回應。
黃一山的藝術實踐,始終在理性與荒誕、禁錮與自由、歷史與當下之間尋找平衡點。他以對材料、工序近乎偏執的確定性為框架,卻在其中精心培育著敘事、觀念的不確定性。在這個圖像泛濫的時代,黃一山用“反繪畫”的工匠精神,重新定義了繪畫的當代使命:它不是對現實的模仿,也不是觀念的傳聲筒,而是一場關于“如何觀看”的永恒思辨。
黃一山《樓宇-1》,2022,板上綜合材料、視頻、油彩、3D樹脂打印,150×100cm
黃一山《思想與舞者》, 2023,板上 綜合材料,190×160cm
*以上圖片致謝藝術家、新氧藝畫廊、松美術館
出品人:董瑞、吳雙
撰文、 版式設計: Tina
審校:王欣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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