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華僑報》總主筆 蔣豐

京都五山送火的余燼還未散盡，鴨川的蘆葦叢中突然升起一片巨大的陰影。1785年的夏夜，浮田幸吉用桑皮紙和竹骨拼湊的翅膀撕裂幕府禁令，成為日本歷史上第一個觸摸云層的人。當這個木匠之子在三十米高空俯瞰二條城時，他或許不知道自己的身影將永遠烙在東亞近代史的褶皺里。從歷史的視角看，他是一個極為矛盾的“天之驕子”，好像既是被放逐的“天狗”，又是維新潮流的先勇，也是所有困在重力中的人類靈魂的一個鏡像。

犬村小六在《對某飛行員的追憶》（小學館GAGAGA文庫，2008年2月）中塑造的平民飛行員形象，被學界視為對浮田幸吉的文學致敬。小說中“用神社鳥居曲線改良機翼”的細節正是對浮田幸吉技術美學的直接呼應。

在異想天開的浮田幸吉的工作坊里，總漂浮著某種危險的輕盈感。從唐招提寺梁柱上拆下的百年竹材，在墨繩的丈量下化作翼展六米的弧形。伊勢神宮奉納用的和紙被熬成膠質，將山鳥羽毛與桑皮纖維黏結成半透明的膜。這位狂人甚至從荷蘭商館廢料堆里淘來氣壓計零件，改造成測量風力的簡易裝置。這些禁忌的科技元素在月光下發酵，最終釀成那架被后世稱為“天狗翼”的飛行器。如果要把浮田幸吉比喻成日本的“萊特兄弟”，真是綽綽有余！

當浮田幸吉在賀茂川河灘試飛時，幕府的密探正躲在青蓮院梟木上記錄罪證。飛行器升空的瞬間，老鷹的羽毛與荷蘭齒輪在氣流中達成微妙平衡，但這份輕盈終究敵不過政治重力。于是，飛行器被定性為“擾亂天地秩序的妖物”，“始作俑者”浮田幸吉被剃去半邊頭發。官方文書上冰冷的朱印，抹去了所有關于空氣動力學的計算草稿。

是金子總會發光，哪怕扔到廢品堆里。被放逐的浮田幸吉在四國遍路道上研究海鷗的滑翔軌跡，于富士山裾野記錄上升暖氣流，甚至喬裝成虛無僧混進富山賣藥團，只為觀察他們風箏運輸藥材的繩結技法。這個通緝犯的逃亡路線，實則是部寫在天地間的空氣動力學手稿。在駿河灣畔蟄居時，他發明了更危險的游戲。將松茸商隊的賬本改造成流體力學筆記，用茶道懷石料理中的鯛魚骨架模擬機翼結構。當幕府頒布《異國船打拂令》嚴禁西學時，這個不折不扣的叛逆者卻在溫泉旅館的湯池里，用蒸汽托起微型滑翔機進行風洞實驗。他寫給妻子的密信中甚至藏著飛行公式，這些數字后來變成明治飛行協會的啟蒙密碼，被賦予無法替代的時代價值。

由于受到禁打，浮田幸吉曾一度被迫轉型為假牙匠人。某次醉酒后，他還曾坦言自己做的假牙助力世人“咀嚼塵世”，自己的靈魂卻深陷“饑餓”。顯然，不能繼續自己的飛行狂想，帶來了肉身與精神的割裂感。有意思的是，62歲的浮田幸吉突然從假牙工坊消失。3個月后，有傳言稱，近江商人在琵琶湖北岸目睹了神話般的場景——一個白發老翁駕著紅白相間的飛行器掠過湖面……

從明治時期的航空沿革歷史材料中的謹慎收錄，到平成年代日本航空技術史里的專章論述，浮田幸吉的形象經歷了從“天狗妖人”到“科技先知”的蛻變。作為一個叛逆者，浮田幸吉是一面時代的“多棱鏡”?？梢允羌夹g先驅，可以是文學符號，也可以是文明碰撞的標本。（2025年4月3日寫于中國上海萬泰錦江都城新城酒店430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