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5年冬天,我穿著新軍裝擠在鐵皮車廂里晃蕩了三天三夜。火車小窗口外掠過的平原越來越荒,最后停在河北南部的小站。新兵連三個月后,我被分到軍分區通信班,成了機關里年紀最小的兵。
軍分區掛著正師級牌子,院里卻冷清得很。分區除了我們獨立連百來號人,還管著周邊百多個基干民兵。訓練場上常見穿藍布褂子的民兵和穿綠軍裝的混在一起練隊列,遠遠看去像麥田里摻著幾茬韭菜。野戰部隊的老同學來信說每天要跑五公里,我們的訓練比較簡單,我總覺得占了便宜。
事情發生在我當兵的第三個冬天。軍分區突然搞野營拉練,機關干部、獨立連戰士加上民兵,浩浩蕩蕩幾百號人天沒亮就開拔。我們通信班跟著司令部機關走,半道上有幾個兵被叫去坐首長的吉普車,剩下的人背著電臺繼續趕路。
第三天傍晚,我們這群人走到東竹昌村,后勤的人已經安排好住處。我們班九個人睡在一個舊倉庫里,墻縫里塞的稻草被山風吹得簌簌響。房東大爺佝僂著背抱來稻草鋪地,大娘提著熱水壺挨個給我們倒水。河南兵小王要幫忙挑水,大爺指著黑漆漆的村道直擺手:"井臺結冰滑得很,摔著可了不得。"
當天晚上我們吃的是蘿卜燉粉條,班長多盛了碗米飯給房東老大爺送去。老大爺捧著搪瓷碗的手直抖,山羊胡上沾著飯粒。夜里我們燙完腳,老人又搬來三個炭盆,鐵皮箍的盆沿都燒變形了。
大爺蹲在地上扒拉炭火:"這屋頂漏風,湊合著暖暖身子。"火星子噼啪亂蹦,映得墻上人影直晃。
后半夜我被尿憋醒了,剛要起身就聽見"咚"的一聲。挨著我睡的四川兵小張栽倒在地,身旁的搪瓷缸子滾出老遠。
接著又是幾聲悶響,屋里像下餃子似的接二連三有人摔倒。我摸黑往門口挪,太陽穴突突直跳,喉嚨像塞了團棉花,呼吸有些困難。
我跑出門外,被冷風一吹終于清醒了些。回頭看見地上橫七豎八躺著人,有個兵正往門口爬,半道上哇地吐了一地。我抄起刺刀劃開窗戶紙,寒風卷著碎紙片往屋里灌。
我意識到可能是一氧化碳中毒了,出門找人救人,我們住的舊倉庫不遠是作訓科住的廂房,里面還亮著煤油燈,我跌跌撞撞闖進去,把隨行軍醫叫了起來。
軍醫打著手電跟著我走,我們到舊倉庫時,房東老兩口披著棉襖站在院門口,他們看著衛生員將里面中毒的幾個人抬到了屋外,半個小時后又將他們送去了醫院。
天亮后,縣里來了三輛吉普車,公安的人把老兩口請到隔壁問話。村里人圍在院墻外探頭探腦,幾個半大孩子被大人拽著耳朵拖回家。軍分區首長和縣領導在堂屋談了一個上午,最后決定讓我們原地休整三天。
那幾天,村里赤腳醫生天天來給我送草藥湯,房東大娘頓頓熬小米粥。班長燒得說胡話還念叨電臺電池要防潮,河南兵小王躺在擔架上背密電碼。第三天早上軍醫說中毒的那幾個能下地走路了,
老大爺蹲在門檻上抹眼睛:"對不住啊同志們,本想給你們驅寒......"
回駐地后政治部首長認為,我們拉練借住大爺,本身就是給他添了麻煩,雖然大爺好心辦了壞事,導致一個班的戰士集體一氧化碳中毒,差點犧牲,但是部隊方面也有疏忽,給當地領導和村里群眾,特別是大爺大娘帶來了不好的影響。
后來,首長專門派人去村里給大爺大娘賠禮,帶了兩袋白面和一袋水果。村支書接待了部隊代表,還召開了座談會。
座談會上村支書搓著手說:"老大爺也不是有意的,希望能從輕處罰。”
政治部領導笑著說:“是我們管理不當,不怪大爺。我們這次是專門來感謝大爺大娘的。”
這事過去小半年后,指導員叫我去辦公室,指著墻上的安全守則說:"下月軍民聯歡會,你給新兵講講防煤氣中毒。"后來每次拉練宿營,我總要多看兩眼門窗縫。
去年回老部隊參觀,新兵宿舍裝了暖氣片,窗臺上擺著綠蘿。檔案室的老文書翻出當年的事故報告,泛黃的紙上還粘著炭灰。他說東竹昌村前年通了暖氣,再沒人用炭盆取暖了。
上周接到個河北口音的電話,說是房東大爺的孫子。年輕人說老房子改成了民宿,問我要不要回去看看。我說:“等有時間了,一定回去轉一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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