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Grady Hendrix
譯者:易二三
校對:Issac
來源:Film Comment
(2014年7月2日)
一個人穿過雪地。往前走,保持著固定的步速。步履不停。他朝山上走去。時而停下跺跺腳。繼續在雪地里行走。你決定出去喝一杯。回到座位上之后,你發現沒什么變化。他還在走。終于他坐了下來。雪不停地下。它完全覆蓋了他。你緩緩陷入睡眠。當你醒來時,片尾字幕開始滾動。
你剛剛看了一部日本電影。
如果用一個形容詞來形容日本電影,很多人都會說「慢」。北野武、是枝裕和、小津安二郎、青山真治和黑澤清等導演喜歡用幾分鐘的銀幕時間展現人們走路、安坐、凝視、進食和等待的場景。北野武的第一部電影《兇暴的男人》(1989)基本上是北野武走在城市街道上的鏡頭的快速剪接。以上導演都以不同的方式、或為了達到不同的效果而使用慢節奏,但慢節奏最近已經成為日本電影中最流行的配飾。
《兇暴的男人》(1989)
在國際電影界,「當代沉思電影」(contemporary contemplative cinema)的擁護者和批評者之間的論戰已經持續了很長時間,前者聲稱貝拉·塔爾和侯孝賢這樣的導演正在迫使觀眾以新的方式關注電影,而后者則認為他們只是讓每個人都感到無聊。早在2000年,喬納森·羅姆尼就在《衛報》上贊揚了當代沉思電影,稱其為「一類非常主觀的電影,幾乎能對你進行心理分析——如果你夠幸運的話,它能治愈你的好萊塢創傷。」
幾年后,尼克·詹姆斯在《視與聽》反擊道:「有時候,當你看到某人在一條林地小徑上跋涉時,你會感到一種潛在的威脅:承認自己很無聊,是個庸俗的人。這樣的電影具有消極攻擊性,因為它們需要我們花費大量寶貴的時間來領悟短暫而纖細的美學和政治效果……」
不管你怎么看待當代沉思電影,慢是日本電影的明顯特征。早在50年代,中國導演就曾抱怨日本電影「太慢」,而日本導演也曾如此抱怨中國電影。不同之處更多關乎于情節設計,而不是實際的銀幕時間:中國導演抱怨日本電影很慢,是因為它們一心一意地專注于單一的、單薄的情節。日本導演認為中國電影很慢,是因為它們充滿了事件和次要情節,而主線卻在痛苦地、一寸一寸地向前推進。
日本藝術有一種傳統的節奏——「序破急」(jo-ha-kyu),源于宮廷音樂,但因其應用于能劇而著名,大體意思是:序為開端、破為承轉、急為結尾。在喜劇演員松本人志最近的《限制級100歲》中,這一手法達到了荒謬級別的極致,影片以生活片段的呈現開始,有許多靜態鏡頭——一個推銷員在他的社區里走來走去。
《限制級100歲》(2013)
然后,他雇了一群女性施虐狂折磨他,在影片的三分之二時間里,這是一部荒謬但節奏緩慢的輕喜劇。
《限制級100歲》(2013)
突然,在沒有任何預兆的情況下,他意外地殺死了一名施虐者,而在影片的最后20分鐘,這部電影變成了一部狂野的20世紀60年代日本動作片,充滿了暗殺、槍戰和汽車追逐。
《限制級100歲》(2013)
三池崇史在1999年以《生存還是毀滅之犯罪者》一片挑戰了這種傳統節奏,影片開場五分鐘就把整個幫派戰爭塞進了食品加工機,并把它設置成了「溶解模式」,然后釋放出一股旋風——墜落的尸體、瞪著眼睛的殺手、大量的可卡因、超市槍戰、旋轉的胯部和快進式的吃面條。雖然三池和松本可能褻瀆了「慢之神殿」,但他們并沒有摧毀它。事實上,這已經成為一種狂熱。
《生存還是毀滅之犯罪者》(1999)
盡管三池崇史和園子溫這樣的導演已經廣受認可,但只有當他們拍出最慢的電影時,國際評論家和電影節策展人才會考慮將大獎頒給他們,比如三池崇史的《一命》(2011)——他目前為止最為枯燥的電影,但也是他第一部入圍戛納電影節主競賽單元的作品。
《一命》(2011)
而這個世界上唯一喜歡河瀨直美的「易睡作品」(《殯之森》《朱花之月》《沙羅雙樹》)的一群人似乎就是戛納電影節的評委會,他們幾乎把河瀨直美的每部電影都選入了主競賽單元。今年,她的《第二扇窗》在戛納首映,獲得了評論界的好評,包括《衛報》評價的「禪意的平靜」和「治愈的溫柔」,以及《綜藝》評價的「催眠」。
《第二扇窗》(2014)
「慢=尊重」是2013年的電影《尋訪千利休》給我們上的一課,這部非常嚴肅的電影講述了茶道宗師千利休的故事,他在一些政治糾紛后被責令自殺。影片以兩個人物并肩坐著的鏡頭開始,持續了近一分半鐘,直到其中一人說出一句臺詞。
《尋訪千利休》(2013)
影片中滿是雙手小心翼翼地撫摸著陶瓷這樣的鏡頭,也充滿了偽深度,就像茶道宗師晚了一個小時才來拜見他的主公一樣——「你遲到了!」一位幕僚喊道。「或許,」這位茶道宗師笑著說,「我來早了。」
這特么是什么意思?
這部電影里的每一句對白聽起來都像是妄自尊大的禪宗公案撲通一聲從傳送帶上滾下來的。但盡管《尋訪千利休》與大多數當代沉思電影相比幾乎是一場撞車大賽,它卻從這一類型中竊取了許多技巧,使用了長鏡頭、緩慢的鏡頭運動和稀疏的對白來表明它有嚴肅的意圖,但卻沒有真正認真地投入任何內容。
《尋訪千利休》(2013)
在日本,75%的人認為日本電視很「無聊」,所以你可能認為導演們會挖掘令人興奮的東西,而不是模仿所謂的嚴肅日本電影的刻板印象。然而,你看到的是《東京家族》(2013)這樣長達135分鐘的翻拍之作——由山田洋次翻拍自小津安二郎的《東京物語》。
《東京家族》(2013)
這是一種奇怪的群體思維,導致即使是像《橫道世之介》(2013)這樣非常迷人的喜劇也要上演長達2小時45分鐘。
《橫道世之介》(2013)
這是怎么回事?石井裕也的《編舟記》(2013)為這一問題的解答提供了一些線索。《編舟記》是一部真正優秀的電影,擁有全明星陣容,獲得了26項電影獎的提名,并贏得了日本電影學院獎的7項大獎——對于一部關于字典的電影來說,這是一個巨大的成就。
從1995年開始,影片隨著《大渡海》的編纂進度徐徐展開,這是一部新的更現代的日語詞典,最終花了15年時間才完成。
《編舟記》(2013)
影片的主角是馬締光也(松田龍平飾),一個害羞而內向的人,被納入了編輯部,并發現詞匯能讓他打破自己的封閉、與心愛的女人(宮崎葵飾)交流。
《編舟記》(2013)
它從不傷感,是我看過的為數不多的用一個審稿的場景就讓人流淚和鼓掌的一部電影,它像是一種觀眾友好版本的當代沉思電影——長鏡頭、簡潔的對白、稀少的鏡頭運動、不短的片長——為它柔和的喜劇元素注入了一種溫暖的真實性。
《編舟記》(2013)
有一種觀點認為,也許日本電影只是節奏不同而已。作曲家卡爾海因茨·施托克豪森在他1974年的文章《禮儀之邦,日本》(暫譯,Ceremonial Japan)中頌揚了日本文化中的慢,他寫道:
「在節奏方面,歐洲人太過平庸。也就是說他們已經在自己潛在的節奏范圍內安定下來了。與日本人在某一時刻可能會有非常快的反應,而在另一個場合又可能表現出的非常慢的反應相比,這是一個非常狹窄的范圍。」
但也許這種曾經對觀眾的注意力具有挑戰性的姿態已經僵化。要弄清楚《編舟記》對「慢」的態度,我們不妨看看它對女性的態度。《編舟記》中的女人是被派來照顧那些辛勤工作的男人的。在這個世界里,女人編織、做飯,而男人校對、創作書籍,為了比他們自己更偉大的事業通宵達達地努力。對女人來說,比她們自己更偉大的事業是她們的男人。當馬締光也向女朋友求婚時,他沒有要求她嫁給他,而是說:「請繼續關照。」
《編舟記》(2013)
這是一種對每個人都知道自己位置的世界的舒適且保守的懷舊,它提示了觀眾一個事實:《編舟記》在利用「慢」為懷舊服務。在這里,慢被描繪出來并不是為了任何內在的品質,而是因為電影人懷念一個逝去的世界,他們覺得最好是通過「非~常~慢」的節奏來喚起這個世界。
《編舟記》(2013)
三池崇史、園子溫、西村喜廣和柴田剛這樣的日本導演,都是2000年代被忽視了的藝術片導演,他們展示了一種生活的渴望,接觸的欲望,以及對現代世界的混亂和自發性的容忍,這使他們有別于那些拍攝慢電影的人——他們都借用了當代沉思電影的價值觀,并將它們重新包裝成對觀眾(和電影節策展人)友好的版式。
日本當前這批慢節奏的導演似乎正從混亂的現代化撤退到過去的安穩游樂場——這一決定與好萊塢在80年代重拍每一部上映過的電影沒有什么不同。日本和美國的電影業都對未來感到恐懼,因此他們獎勵對傳統的執著,稱贊對新事物的拋棄,并在懷舊的麻醉性懷抱中尋求庇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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