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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其實寫得特別悲觀

文/晏凌羊

01

《金瓶梅》是一本超會營銷的書籍。“蘭陵笑笑生”在寫的時候，就知道用色情制造噱頭，讓這本書具備了暢銷潛質。

但實際上，它講的是一個人白手起家、成為首富、放縱欲望，最終曲終人散、繁華落盡一場空.....的故事。

《金瓶梅》里，西門慶初次見到潘金蓮是這樣：

【但見她黑鬒鬒賽鴉翎的鬢兒，翠灣灣的新月的眉兒，清冷冷杏子眼兒，香噴噴櫻桃口兒，直隆隆瓊瑤鼻兒，粉濃濃紅艷腮兒，嬌滴滴銀盆臉兒，輕裊裊花朵身兒，玉纖纖蔥指手兒，一捻捻楊柳腰兒，軟濃濃白面臍肚兒，窄多多尖翹腳兒，肉奶奶胸兒，白生生腿兒，更有一件緊揪揪，紅縐縐，白鮮鮮，黑裀裀，正不知是什么東西。

觀不盡這婦人容貌。但見：頭上戴著黑油油頭發鬏髻，一逕踅里出香云，周圍小簪兒齊插。斜戴一朵并頭花，排草梳兒后押。難描畫，柳葉眉襯著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夸，露來酥玉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紗。通花汗巾兒袖口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香喉下。

往下看尖翹翹金蓮小腳，云頭巧緝山鴉。鞋兒白綾高底，步香塵偏襯登踏。紅紗膝褲扣鶯花，行坐處風吹裙袴。口兒里常噴出異香蘭麝，櫻桃口笑臉生花。】

這一段“兒”其實挺見文采的，也很直白地寫了他“看見”的潘金蓮沒穿衣褲的樣子。

從西門慶角度看的潘金蓮，先是看到衣服遮不住的地方，再才是看到穿衣打扮，最后才看到談吐，很符合西門慶本色。

通篇說的其實就兩個字：風騷。

我只能說蘭陵笑笑生詞匯量真的好豐富，是那種沒啥美感的、低級的“豐富”，跟曹雪芹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02

光緒年間的南陵知縣——文龍寫的《金瓶梅》評語，是我看過的研究《金瓶梅》最好的評述。

在第一回批注里，他就這么寫：

【孟子云：人皆可以為堯舜。其不能為者，大抵察氣所拘，人欲所蔽。

而吾謂人皆可以為西門慶，其不果為者，大抵為父母之所管，親友之所阻，詩書之所勸，刑法之所臨，而其心固未必不作非非想也。

假令無父母、無兄弟，有銀錢、有氣力，有工夫，無學問，內無勸誡之妻，外有引誘之友，潘金蓮有挑簾之事，李瓶兒為隔墻之嬌，其不為西門慶也蓋亦罕。】

《紅樓夢》是“收著”寫的，寫的是權貴家族的衰敗和覆滅，是哲學層面的“真（甄）與假（賈）”“空與無”。

《金瓶梅》則是“放著”寫的，寫的則是一群普通人的沉淪和毀滅，是市井社會的寡廉鮮恥，是飲食男女的原始放縱。

書中的人物個個欲望沸騰，卻內心荒涼。

我覺得，他們其實不在書里，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

我們透過他們的欲望、他們的貪婪，他們的恐懼，窺見了我們一直在凝視的深淵。

莎士比亞曾借羅密歐之口說過一句話：“狂暴的歡愉，必將以狂暴結束。”

當一個人一路高歌，快速實現財富自由以后，可能會喪失對世界和內心的探索欲，他們很有可能駕駛著那部不帶剎車和方向盤的欲望號列車一路狂奔，直到脫軌、翻車、墜崖、毀滅。

嘿，賈寶玉和西門慶的故事告訴我們：哪怕人生最后都會歸于空寂，但，有錢也要多讀書。

一個男的，除了搞錢之外就只有“搞女人”這樣一種樂趣，那么，哪怕TA已經站在了財富、地位、聲望、資源、關注度等等的金字塔尖，依然是個low貨。

不過，看古代那些荒淫無度的皇帝，再看娛樂圈里種種亂象，再聯想到《金瓶梅》里的西門慶，我感覺：如果讓每個人都獲得這些，恐怕low貨在人群中還是要占大頭的。

03

西門慶一開始只是繼承了家里一個小藥材鋪子，這時候他還只是一個個體戶，但他后來娶了寡婦孟玉樓。

這個孟玉樓不是普通的寡婦，而是能繼承一大筆遺產的寡婦。西門慶也靠這門婚姻，實現了資產兼并。

之后，他娶了李瓶兒。李瓶兒雖然是大戶人家的小妾，但大戶人家的老爺被殺后，她趁亂帶了大批珠寶跑了，后來嫁了一個大太監，又繼承了大太監的財產，跟西門慶勾搭上。

中間，她嫁了一個太醫，但嫌人家ED，之后才與西門慶一拍即合，西門慶也順利接手了李瓶兒的大量財產和珠寶，再次實現財富躍遷。

還有西門慶的女婿，因為在政治上遭難來投靠他，他順勢吞沒了人家的大筆財產，當然，這些財產也是朝中大官倒塌時得來的臟物。

這些東西，構成了西門慶的原始積累。有了錢，西門慶就可以去買官了。

拿錢開路后，他成為黑白兩道通吃的人物，初步在官場呼風喚雨。

接著，再利用權力搞壟斷生意，繼而去玩金融，實現資產暴漲，成為清河縣首富。

之后，西門慶膨脹得不可一世，成天在外面橫行霸道，在家里聲色犬馬，開著“欲望號街車”一路不剎車地狂奔，終于縱欲而亡。

西門慶一死，妻妾們死的死，逃的逃，改嫁的改嫁。到了最后，他的遺腹子出了家，他的萬貫家產也落在了仆人手里，又開始另外一個關于欲望的故事。

金瓶梅的故事脫胎于水滸，但描寫的全是所謂上流社會的聲色犬馬，很少把筆墨撒向底層，只是在描寫西門慶實現資產暴漲的進程中，寫到了“合法傷害權”。

啥叫“合法傷害權”？就是——有些人可以在其職權范圍內，找個冠冕堂皇的理由給別人造成傷害。

所有人都知道這是挾私報復，但所有一切都是在合法狀態下進行的，你挑不出半點錯處。

為了占有人妻，西門慶講這些女人的丈夫“要么毒死，要么充軍發配”。

為了銀子，他利用手中的權力幫兇手開脫，讓一個無辜的人去頂缸領死。

他合法地傷害你，讓你有苦說不出，又逃不了。

而最終這種人還只能“由天收”，“青天大老爺”自始至終未出現。

這樣的情節設計，在我看來正是作者的高明之處。

蘭陵笑笑生并沒有寫我們喜聞樂見的“因果報應”，他在最后一節寫了這些人物重新投胎做人，并解構了“作惡多端有天收”這種信仰體系。

西門慶作惡多端，但死后反而投胎到了京城大戶人家。

李瓶兒享盡榮華富貴，死后投胎成為官家的大小姐。

武大郎老實本分，含冤而死，最后又投胎到了一個破落戶家庭。

丫鬟孫雪娥淪為娼妓，自縊而亡，但下輩子還是投胎去做大戶人家的丫鬟。

作者驚世駭俗的價值觀，與老百姓期待的“因果論”背道而馳。

他比曹雪芹更加悲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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