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兩點,我盯著床頭柜上那盞暖黃色臺燈,聽著丈夫在客廳來回踱步的腳步聲。結(jié)婚二十年,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他的影子在月光下顯得如此佝僂,像株被風(fēng)霜壓彎的老樹。三天前他突然遞來離婚協(xié)議時,我以為是中年男人慣常的作妖,直到今早整理婆婆遺物時,那本藏在檀木匣子里的牛皮日記,讓我在滿地舊照片里渾身發(fā)冷。
婆婆總說我是她親自挑的兒媳。2005年那個悶熱的夏夜,她攥著我的手說:"小蕓你顴骨生得好,旺夫。"彼時我剛從師范大學(xué)畢業(yè),以為這種帶著檀香味的認(rèn)可就是婆媳關(guān)系的完美開端。直到去年她確診阿爾茨海默癥,我才知道這二十年里,她每日雷打不動送到書房的參茶,藏著比當(dāng)歸更苦澀的計較。
日記本里夾著張泛黃的照片,年輕時的婆婆穿著碎花布拉吉,懷里抱著個眉眼與丈夫七分相似的男嬰。照片背面鋼筆字洇著水漬:"1983年攝于紅星紡織廠托兒所。"那個本該在丈夫家族相冊里出現(xiàn)的長子,成了家族禁忌話題里永遠(yuǎn)的三歲孩童——那年紡織廠鍋爐爆炸,婆婆在車間趕工,而丈夫的父親正在廠長辦公室討論"先進個人"評選。
"阿俊走的那天,我把他最愛的小木馬擦了三遍。"婆婆的字跡在1983年4月15日的日記頁突然變得狂亂,"可老陳說不能耽誤生產(chǎn)標(biāo)兵評選,我抱著孩子尸體在廠區(qū)走了三圈,所有人都躲著我,像躲著瘟神。"這段文字讓我想起去年中秋,她突然把整桌飯菜掀翻,指著丈夫嘶吼:"你怎么還活著?"
客廳傳來玻璃碎裂的聲響。我握著日記本沖出去時,看見丈夫癱坐在滿地瓷片中,西裝褲腳滲著暗紅。他手里攥著我們結(jié)婚時的合照,金絲眼鏡歪斜地掛在鼻梁上,"媽臨走前說...說要不是當(dāng)年我害死大哥,她早該跟著阿俊去了..."這個在董事會說一不二的男人,此刻蜷縮成母親靈堂里那個手足無措的少年。
我蹲下身替他包扎傷口,發(fā)現(xiàn)他腕表下藏著道陳年疤痕。2008年公司資金鏈斷裂時,他整夜在書房抽煙,我以為是焦慮癥發(fā)作,此刻才驚覺那晚碎在地上的安眠藥瓶,與婆婆日記里"1998年春節(jié),給建軍枕頭下塞了刀片"的記載隔著十年時空重疊。原來這二十年,我們都在默契地扮演著"正常家庭",卻讓最親的人活成了孤島。
凌晨四點,丈夫突然把頭埋進我肩窩,溫?zé)岬囊后w滲透真絲睡衣。這個動作讓我想起新婚時他每次出差前的擁抱,那時我以為沉默是成熟,卻不知有些傷口會隨著歲月潰爛。婆婆用半生懲罰兒子的幸存,而丈夫用二十年完美丈夫的形象懲罰自己,直到我們都忘記婚姻本該是彼此救贖的方舟。
晨光微熹時,我們把日記本和大哥的照片埋在了婆婆最愛的桂花樹下。丈夫顫抖著手填平最后一抔土,忽然說:"昨天律師問我財產(chǎn)分割,我說要把老宅留給那個總來送枇杷的孤寡張姨。"我望著他泛紅的眼角,突然明白婆婆臨終前為什么總念叨著托兒所舊址的枇杷樹——那個失去長子的母親,終于在記憶崩毀前,學(xué)會了在別人的孩子身上尋找救贖。
民政局工作人員看著我們撕碎的離婚協(xié)議欲言又止。走出大廳時,丈夫忽然攥緊我的手,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二十年錯位的時光都捏進掌紋。梧桐葉打著旋落在腳邊,我忽然想起婆婆日記本最后一頁的鋼筆字,那是在她記憶開始模糊的2019年寫的:"今天建軍帶著小蕓和妞妞回來吃飯,妞妞說奶奶做的紅燒肉比媽媽好吃,小蕓在廚房偷偷多放了兩勺糖。"
原來有些原諒,早在時光里悄悄發(fā)了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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