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社會科學領域的研究趨勢似乎更傾向于驗證性研究,而探索性研究則逐漸被邊緣化。匈牙利羅蘭大學元科學實驗室教授巴拉茲·阿澤爾(Balazs Aczel)在一次心理學學術會議中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現象,他發現提交的大部分研究都聚焦于驗證性工作,鮮少探索性研究。
■艾克·弗萊德(Eiko Fried)受訪者\供圖
在科學研究中,探索性研究與驗證性研究是科研探索旅程中兩個重要階段。二者相輔相成,各自扮演著不可或缺的角色,定性的深度分析和定量的數據驗證共同推進知識的邊界不斷擴展。圍繞探索性研究與驗證性研究的定義與區別、探索性研究被忽視的現狀與原因、未來的應對方案等問題,本報記者采訪了荷蘭萊頓大學心理學副教授艾克·弗萊德(Eiko Fried),他表示,該現象不僅影響了科研的全面性和創新性,還可能對科學發展的穩健性構成潛在威脅。
探索與驗證相輔相成
“你可以這樣想象探索性研究:研究人員進入尚未開發的荒野,他們四處走動,探索叢林、翻越高山、游過湖泊,其中一些人回來后報告:‘這個方向有一些有趣的東西。’”弗萊德如此比喻探索性研究。
“科學研究的進程可簡化為兩個基本階段:現象識別和理論建構。”弗萊德向記者介紹說,“首先是現象識別,即確定客觀世界中穩定且反復出現的特征;其次是理論構建,通過理論框架解釋這些現象。有些現象無需數據采集或統計分析即可直觀感知,如人類具備語言能力;另一些現象則需通過數據挖掘才能揭示,例如吸煙與肺癌的關聯,或女性抑郁癥發病率較高。”
探索性研究與驗證性研究分別對應兩個科研階段。探索性研究聚焦現象識別領域,要求研究者以系統化視角審視世界,敏銳捕捉潛在的研究線索。阿澤爾曾在文章中以探索兒童觀看暴力影片與攻擊性行為之間的關聯為例,解釋了何為探索性研究。他表示,研究人員會廣泛收集信息,包括家庭背景、孩子的行為與性格、媒體內容等,結合理論知識多角度分析這些信息,挖掘潛在的規律。
驗證性研究則側重理論檢驗,通常基于現有理論提出假設,并通過實驗數據驗證其有效性。弗萊德舉例說,歐洲核子研究中心2012年的大型強子對撞機實驗即屬經典驗證性研究,該實驗通過粒子物理學標準模型預測并證實希格斯玻色子的存在,最終助力研究者斬獲2013年諾貝爾物理學獎。
探索性研究可以提出假設,識別值得深入探究的新型研究領域。驗證性研究則具備假設檢驗優勢,可對初步發現進行系統驗證。沿用上述隱喻,“研究人員得出一個初步理論,整合資源、投入資金、周密規劃,深入最初發現所在的那座山,開展系統性考察,最終確認那里確實有‘東西’,明確其真實性,精準描述特征,以及如何才能解釋它。如果一切順利,那么這片學術‘無人區’將被納入人類的知識版圖”。弗萊德說。
總結來說,探索性研究始于具體的觀察,深入剖析特定案例,提煉出可能的模式,其局限性為普遍性較弱。驗證性研究則立足于既有的理論框架提出假設并驗證。二者結合將最大限度地減少偏差,有效提升理論的可信度、確保科學探索的嚴謹性。
探索性研究的價值被忽視
英國諾森比亞大學社會工作、教育和社區福利系教授丹尼爾·內特爾(Daniel Nettle)曾在其博文中論證了探索性研究的核心價值。他表示,研究不必受限于既定的理論框架,許多有價值的研究都是在理論框架尚未完全確立的情況下開展的。“生物學在建立起正式的系統發育模型之前,已經積累了數百年的分類學和自然史研究;地質學在板塊構造理論誕生前,巖石分布測繪早就開始了;在牛頓力學之前,人們就開始研究行星的運動等等。”探索性研究為后續的理論構建和驗證性研究提供了必要的知識儲備和實證基礎。這種論證方式既展現了探索性研究的歷史傳承性,也凸顯了其在科學發展中的基礎性地位。
然而可惜的是當前探索性研究的重要性被忽視了。阿澤爾認為,社會科學領域的學者大都將驗證性研究作為主要工作,認為探索性研究“不值得發表”,當然這也與他們所受到的教育培訓直接相關。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安德森管理學院管理與組織學助理教授漢娜·柯林斯(Hanne Collins)研究發現,與驗證性研究相比,研究人員認為探索性研究更有趣、更令人愉快,也更有動力進行,與更低的焦慮、沮喪和枯燥相一致的是,研究人員也會認為探索性研究科學性更低。因此隨著驗證性研究日益受到重視,研究人員可能會主觀上避免開展探索性研究。
對于研究人員逐漸偏離探索性研究的趨勢,弗萊德如此解讀:他認為,社會科學領域正面臨可重復性危機:諸多曾被視作穩定、可靠現象的研究發現最終無法復制,暴露其本質上的非穩健性。“這是因為本應從事探索性工作的研究者在完成‘荒野勘察’后,其研究報告偏離了客觀描述。他們回來后沒有說‘那里有一些有趣的東西’,而是說‘根據我的理論假設那里有東西,我找到了’。換句話說,研究人員明明在進行探索性工作,收集包含許多變量的數據集并將它們相關聯,但在論文中將探索性發現包裝成驗證性成果,導致文獻體系充斥大量假陽性結果,這些所謂‘現象’本質上缺乏穩定性,他們最初根本沒有理論和假設支撐。”弗萊德說。
弗萊德也認同學界存在將“優秀科研等同于驗證性研究”的認知偏差。他認為,期刊對具有統計顯著性的研究有明顯的偏好,這促使研究人員將論文寫成驗證性研究(盡管其研究過程可能本質上屬于探索性研究)。有學者呼吁期刊應該明確歡迎從事探索性研究的學者投稿,但弗萊德認為根本解決之道在于強化學界對探索性研究價值的認知。
平衡創新與嚴謹
弗萊德認為,當前社會科學教育確實建立了較為完善的假設檢驗訓練體系,但探索性研究訓練存在明顯缺失,或也可理解為創新思維培養不足。弗萊德在采訪中提到了生態學家、荷蘭瓦赫寧根大學水生生態學和水質管理系教授馬滕·謝弗(Marten Scheffer)的觀點,謝弗將創新思維稱為“科學思維中被遺忘的另一半”。他們都認同研究人員需要重新學習有助于激發聯想思維的習慣,嚴謹的科學方法固然是去偽存真的基石,但當前教學體系過度側重技術訓練,忽視了最佳科研成果往往來自理性思維與創新聯想的有機結合。弗萊德告訴記者,他們正在考慮如何教導學生更好地做到這一點,他所屬的萊頓青年學院近期聯合謝弗教授舉辦了專題研討會,系統探討創新思維培養路徑,獲得學者積極反饋。
探索性研究需要創新的同時,也要堅持科學的嚴謹性,但如預注冊這樣的傳統標準可能會限制研究。柯林斯的研究也發現預注冊會阻礙發現有趣但不符合假設的結果,因此在“維護探索自由”和“保護科學嚴謹”之間還需要更多平衡。對此,弗萊德與記者分享了近期與學生的一段對話,他說:“最近一名學生下課后跑來向我抱怨,為什么我布置了一篇這么‘爛’的論文給他們讀。他解釋說,這篇論文之所以不好,是因為沒有進行預注冊。我這里需要澄清一下,這篇論文其實是一篇十分優秀的探索性研究范例,不但分析了變量,還完整公開了原始數據。該學生認為預注冊本身是一件好事因此要努力爭取,甚至誤認為預注冊的文章才是好文章。這反映了學界存在的認知偏差:將預注冊等技術工具異化為目的本身,而非服務于捍衛開放科學價值(如透明性)的手段。”因此弗萊德認為,這些評判標準應具差異性,對于完整公開數據集,并如實報告變量關聯的探索性研究,應持包容態度;反之,若研究者將本質為探索性的研究包裝為驗證性研究,且拒絕數據共享(當前心理學領域常見做法),則需引起學界高度警惕。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
責任編輯:趙琪
新媒體編輯:曾煜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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