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請出示您的組織關系證明。"海關官員第三次檢查我的證件時,我恍惚間以為自己要加入某個神秘組織。這是2019年深秋的清晨,我作為貨輪二副隨船停靠南浦港,開啟了這個神秘國度的奇幻之旅。
"這是要政審嗎?"我小聲問船長。五十歲的廣東老海員擦著汗苦笑:"上次來還沒這么復雜。"我們面前擺著七種證件:海員證、護照、登陸證、代理證明、健康申報、行程說明,還有那張要命的"組織關系證明"。
朝鮮代理金先生小跑著遞來最后一份文件時,海關窗口突然傳出嚴厲的呵斥。原來隔壁船的大副偷偷往文件里夾了條萬寶路,此刻正被兩個戴紅袖章的工作人員帶走問話。我們船長慌忙把準備的可樂塞回包里,動作之快把旁邊日本船員的山崎威士忌都碰灑了。
"在平壤,香煙是戰略物資。"金代理意味深長地提醒。后來我才知道,這里處級以上干部每月才配給兩條煙,難怪那條萬寶路成了"糖衣炮彈"。
拿到通行證已近正午,金代理身旁多了位穿藏藍套裝的李導。這個會說漢語的姑娘眼睛亮晶晶的,卻總保持著恰到好處的距離。當她第三次提醒我收起手機時,我們正站在南浦火車站的"全自動"扶梯上——這部蘇聯制造的鋼鐵巨獸每隔五分鐘才顫抖著挪動半層。
站臺廣播突然響起《金日成將軍之歌》,幾個戴紅領巾的小學生齊刷刷轉向東方敬禮。我的皮鞋陷進月臺地磚縫里時,終于看清了那列傳說中的"自主研制"列車:墨綠車身上布滿焊接補丁,車頂天線歪成45度,活脫脫從《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書頁里開出來的古董。
"我們去年剛更新了軟座車廂。"李導驕傲地指著頭頂的搖頭風扇。我摸著露出彈簧的座椅,突然理解為何行程表特別標注"建議攜帶坐墊"。
列車啟動時的金屬呻吟聲中,一幅計劃經濟時代長卷在窗外展開。成群的農民弓著腰在水田插秧,老黃牛拖著木犁揚起塵煙,遠處白墻藍瓦的集體農舍整齊得像樂高積木。
"他們在播種明年的希望。"李導見我盯著看,突然輕聲說。這時列車駛過哨所,持槍士兵的目光透過車窗掃來,田里所有人瞬間變成凝固的剪影。我想起金代理的忠告:"這里的麥穗學會了對火車視而不見。"
經過大同江時,幾個洗衣婦女抬頭張望,立即被穿灰制服的管理員喝止。對岸山坡上"21世紀太陽"的巨幅標語在夕陽下泛著紅光,江面漂過的木船上,漁民正用最原始的方式撒網。
當列車在漆黑中滑入平壤站時,我下意識摸出手電。站臺上攢動的人影仿佛默劇演員,行李拖過地面的聲響格外刺耳。停電對這里就像莫斯科的雪,李導打著手電帶路時還不忘介紹:"去年我們新建了太陽能發電站。"
羊角島酒店的燈光亮得讓人想哭。大堂里中朝雙語的"友誼長存"橫幅下,穿中山裝的服務生遞來溫熱毛巾。晚餐時看著八碟泡菜中間的煎蛋,我突然想起船上還剩半箱午餐肉罐頭。
"這是違反規定的。"李導嘴上拒絕,手卻誠實地接過鐵皮罐。看著她把罐頭藏進手提包的動作,我仿佛看見三十年前父輩們交換糧票的模樣。
次日參觀萬景臺少年宮,穿民族裙的孩子們表演《北京金山上》時,我注意到鋼琴老師悄悄調整了琴凳方向——讓優秀學員始終處于領導畫像的正下方。休息室里,兩個偷吃巧克力的小演員看到我們,慌忙把包裝紙塞進朝鮮地圖褶皺里。
在平壤地鐵的自動扶梯上,我數到第87級時遇到個會說中文的工程師。"這些大理石是從中國..."他突然收聲,轉而夸贊車廂里的牡丹圖案。深邃的隧道里,LED屏正循環播放中朝領導人握手的畫面。
臨別前夜,李導破例帶我走進光復百貨。貨架上中國產的暖水瓶與朝鮮山參并肩而立,售貨員用打算盤的方式操作POS機。當我用人民幣買下大同江啤酒時,她突然用漢語說:"青島啤酒更好喝。"
回船時經過西海水閘,金代理指著夜幕中的龐然大物:"這里的技術人員會說東北話。"月光下,中朝界江靜靜流淌,對岸丹東的霓虹像星星落進江里。
貨輪鳴笛啟航時,我摸出口袋里的朝鮮硬幣。李導送的禮物在掌心泛著微光,正面刻著千里馬,背面是齒輪與麥穗。這枚2016年鑄造的硬幣,或許正是這個國家的隱喻:在傳統與現代的夾縫中,倔強地尋找著自己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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