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光開門
兩條垂天大幕,一左一右朝中間合攏,風景被遮蔽,天一下子黑了。我在黑暗的原野上走著,感覺是走在一個黑色立方體里。
困得要死,上眼皮似乎墜著石頭,我用盡最后的力氣想睜開眼睛,可眼簾還是合上了。就在我合上眼簾的一剎那,一個像攝影機取景器似的東西——姑且稱它“取景器”吧——突然在我眼前打開。這是一個接近于正方形的框子,大得就像是整個天幕,它以意念的方式對我說:“開始吧。”那語氣,就像是一位大導演。
難道是我走進了一臺超級攝影機?
沒等我回過神來,從取景器左上角露出一個鳥頭。鳥頭以大約千分之一秒的頻率極速伸縮著,正從取景器里往外鉆。
取景器怎么會冒出這么個東西?
正驚異間,那鳥頭變成了——或者說是牽連出來了——一個龍頭。這龍頭,牽扯著龍身,從取景器里盤旋而出。
龍在天地間的虛空里旋轉,變成了一只飛旋的巨大箭鏃。箭鏃棱角分明,閃閃發光,一邊飛旋一邊幻化。當我看清楚它的時候,這箭鏃,已經變成了鷹嘴。
鷹嘴越來越大,幾乎占滿了那無邊無際的取景器。
不知道是鷹嘴調整了方位,還是空間發生了扭曲,這時候的鷹嘴出現在取景器背后。鷹嘴叼著一個閃光的物件,這物件位于取景器正中間,似乎是一顆鉆石,又似乎是一粒紐扣,抑或是一個門環。鷹嘴在虛空中懸停了一下,然后向身后退去,向內拖拽著取景器。鷹嘴顯得很吃力。突然,在取景器背后——也就是鷹嘴所在的那個方位——出現了一只參天大樹那么粗大的手,一根食指套在鷹嘴叼著的那個東西上,把取景器向內拖拽。顯然,它是在幫助鷹嘴。
這取景器是一道隱形的門。這門,像一塊透明玻璃,雖說目不可見,卻是真實存在的;它不但存在,而且還在咬牙切齒地阻擋著背后的一切,至死不肯放松。
這道門異常的詭秘和頑固,牢不可破,任何外力都無法將它打開。然而,既然是門,就肯定有控制它的機關。這機關,就是鷹嘴里叼著的那個東西;只要掌握了它,就可以打開這道門。顯然,鷹嘴和手是知曉這個秘密的,所以,它們死死地叼著、扣著那個機關,向里拉,向里拉。
鷹嘴和手指死命地拽著機關,那個機關卻紋絲不動。鷹嘴愣了一下。它發現,門——取景器——的四周貼著一道封條,封條上有咒符似的圖文。鷹嘴放開那個機關,從門的右上角處猛地叼住封條,用力地撕扯,終于將那個封條撕開了。
一瞬間,門,無聲地開了。
門的背后,是光,是光!原來,剛才在這里所發生的一切,是在為光開門!
光是一塊巨大的金錠,它從門后沉甸甸地滾了出來。巨大而沉重的光瞬間綻開,像決堤的潮水那樣朝著四面八方漫延開。天地間一片光明,山川重現,草木萌生,鳥飛獸走,滿世界的風景都復活了,用各種腔調歡叫著,向著天邊狂奔而去……
哈哈,天就是這樣亮起來的!
夢在做夢
有一個東西,如同一股氣息從我的心窩處鉆出來,溫溫的,軟軟的,仿佛一只貓,又仿佛一只蟲子,爬過我的一根一根肋骨,從我左肩膀的被角處拱出去。出去之后,它就像是冬天里哈的一口氣那樣,飄浮在離我臉部幾尺遠的高處。我認定它并非哈氣,是因為它并未散去,而是變成一個像老鴰窩那么大的云朵,懸浮在我眼前的空間里。
一個意念說:“它是夢。”
我竟然能看見夢!
我一邊好奇地盯著它看,一邊以炫耀的語氣對睡在我身邊的一個人悄聲說:“我,看見了夢。”
可能是我的話語驚動了那個夢,它一閃,朝一個墻角躲去。
呃,夢,竟然是一個活物!它如此膽小和害羞!
我繼續盯著它看。
那個夢,縮著脖子,蜷著身子,哆哆嗦嗦,扭來扭去,它這是在發功,目的是要讓自己的身體凝聚。我理解它的想法:只有使身體凝聚,變成人形,才好大搖大擺地混跡人間。
經過一番折騰,夢已初具人形,可是最終還是卡在了最后那道工序上。它那已經修煉成人形的身體,絲絲縷縷,漏洞百出,怎么看都還是一團扭結的神經元,無論如何也無法變得像真人一樣堅實。不僅如此,它的身體還是太輕太輕,一口氣就能把它吹起來,其虛擬性質顯而易見。看起來,這個夢是由某個概念或某段思緒變化而來的。我由此認定:夢,不可能成為實體,而只能是精神體。
大概是看透了我的心思——夢的洞察力是極強的——察覺出我對它的輕蔑,那個夢抻了抻自己的衣襟,走出藏身的墻角,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帶著賭氣的神情從我面前大步走過。
不就是一個夢嘛,你興個什么呢!
夢一定知道我在心里罵它,所以,它那已經跨過門檻的左腿,猛地收了回來。它扭過身來,站在半明半暗的門口,朝我瞪眼。我有點緊張,不知道它接下來會以什么方式跟我算賬:是沖過來跟我廝打呢,還是用手抓我、用腳踹我?我渾身的肌肉緊繃,攥起拳頭,做好了戰斗準備。
呃,夢接下來的舉動,大出我的意料。
它并沒有像我預料的那樣對我采取不友好,甚至是暴力的行動,而是輕輕地來到我床前,像一只大青蛙,攤著手,瞪大雙眼,茫然而無辜地望著我,顯得黯然神傷。它的這個舉動,反而讓我不知所措。我坐起身,怔怔地看著它。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也許只是一秒鐘——夢徑直爬到我的床上。我以為它會踩到或是壓到我的身上,可是,我的身體沒有任何感覺。只見它跨過我的身體,朝我床邊的墻壁走去。眼看就要碰到墻上了,它一激靈,停下來,懸停在空中。這時候,它滿身的觸須伸展開來,像春天的藤蔓那樣發出芽兒來,以極快的速度開始延展,像煙霧那樣膨脹和生長。眨眼間,極速生長和膨脹的觸須,相互穿插、交織、疊加形成了一面薄薄的屏幕;隨即,一幅幅動畫出現在屏幕上:生長的草芽、伸展的柳絲、滿池的荷花、紛飛的落葉、飄揚的雪花……這些畫面交替出現,循環往復。原來,這是一部以二十四節氣為內容的動畫片!這部影片中,夾雜著紛亂的人臉和鬼影。
這是夢在做夢。
我為這個發現而深感自豪,拍著手,大聲吆喝起來:“快看啊,夢在做夢!夢在做夢!”
聽見我的吆喝聲,那個夢立即凝縮成一個黑影,一閃,奔跑起來。它腳下的路沒有盡頭,它奔向無邊無際的黑暗。莫非是我看穿了它的把戲,它只好羞愧地跑開了?哎呀,它,很可能是要自殺!
挽救它!
我像籃板前的籃球隊員那樣,左護右擋,試圖攔住夢的去路。就在我與夢迎頭相撞的時候,它猛地蹲下身子,從我兩腿之間竄了過去。此時的夢受到刺激,變得異常任性,簡直稱得上反動,它不僅朝著危險的地方一路狂奔,而且在每一根觸須處橫生枝節,讓一個一個夢像單細胞生物那樣快速分裂、生長并蔓延開來。這時候的夢,有了自我繁殖能力,大大小小的夢,一重一重的夢,一代一代的夢,層層疊疊,相互交織,形成無邊的網,彌漫在整個空間里。
這樣下去怎么得了!
我在黑暗中摸索著,想打開床頭燈。只要打開燈,我就能把夢捉住。可是,我摸不到燈,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一個聲音說:“你在夢的夢里。”
哎呀,由于一路追夢,我已經深入夢之夢中;如今,連我也不知道自己正置身于夢的哪一重夢里了!
“夢在做夢……唉嗨,夢在做夢!”不知道是我這么咕噥了一句,還是哪個夢在說話。
“夢在做夢,夢在做夢,夢在做夢……”這句話在夢與夢之間傳遞,無休無止。到后來,它變成了一句口號,所有的夢都在高呼這句口號,滿世界都回蕩著這句口號。
哎呀,夢,在以這樣的方式創造世界!
火 浴
黃沙茫茫,一望無際。在茫茫黃沙中有一座山,山前有兩棵樹。這山,只有十幾米高。當我來到山前的時候,發現這山其實是一位禿頂老者。他見我在盯著他,就露出羞赧的神色,一邊咳嗽一邊用意念對我說:“這是宇宙墓場。這里的一切都老了——連沙子都是老的。”那語氣里,既有無奈又有某種辯解的味道。我立馬意識到,黃沙是他身上蛻下的皮屑。
再看那兩棵樹,一棵是柏樹,一棵是松樹。說它們是樹,是從它們身上的紋路和氣味判斷出來的。他們曾經是人,是一對兄弟。這兄弟二人活得太久,連他們自己都說不清究竟活了多大歲數。他們不好意思繼續當人,就變成了樹,不僅變成了樹,而且由于過于古老,他們已經失去了樹的大部分特征,沒有樹葉,連枝干也簡化到不能再簡化的程度,成了兩根樹樁子。時間為他們鍍上了一層金屬的顏色,一棵呈青銅色,一棵呈黑鐵色,儼然是一對金屬工藝品。盡管如此,他們依然試圖保留人的身份。在他們的努力和堅持下,總算保留了人的基本形態,他們各自有兩條腿、兩條胳膊,還有軀干、脖頸和頭顱。此時,兄弟倆站在山下,就像是兩個篆體的“大”字。
我突然明白了:他們(它們)就是傳說中的“人樹”;當然,為了體現對他們(它們)外在形態的尊重,稱他們(它們)“樹人”也行。那么,究竟是叫“人樹”更好一些呢,還是……就在我反復掂量對他們(它們)的稱呼的時候,一個聲音說:“他們(它們)不想活了,想自我了斷。”
天啊,怎么會是這樣!
不等我回過神來,松樹樁子已經撲在柏樹樁子上,像吃甘蔗那樣咔嚓咔嚓地吃起來。松樹樁子露出比海碗還大、像蝗蟲的口器那樣的嘴巴,一張一合地咬著、吞咽著。隨著松樹樁子的吞噬,柏樹樁子的頭部消失了;隨即,一股黏稠的、散發著石油香氣的黑色液體從松樹身上的一個松節處迸濺而出。這液體,流到地上之后,立馬被黃沙所吞沒。
大概是由于疼痛的原因,那柏樹開始扭動,與松樹樁子摟抱并扭打在一起。柏樹樁子不是真打,而是在掙扎。松樹樁子卻沒有停止的意思,它(他)像一臺粉碎機那樣,飛快地啃咬著、粉碎著柏樹樁子,黏稠的黑色液體也隨之滔滔不絕地從松樹樁子的松節處往外噴涌。
幾乎是在眨眼之間,柏樹樁子只剩下一個像草帽那么大的樹根。松樹樁子停止了啃咬和吞噬,挺了挺腰身,朝著天空望了一眼,晃了一下身子,撲通一聲倒在了地上。
天空猛地一暗,隨即,又亮了。
天上出現了一雙手。這雙手,渾圓,飽滿,紅潤,手指與手背之間的一個一個肉窩兒清晰可見。這雙手捧著一只直徑大約十米的盤子,盤子上有一支燃燒的蠟燭。細看,并非蠟燭,而是一個狀若蠟燭的白色光柱。這光柱,把整個天空都照亮了。在那耀眼的光焰背后,有一件像天空那么大的天藍色大氅在微微輕飏。
就在我驚訝地凝視天空的時候,一滴一滴黏稠的火從盤子的邊緣處往下滴。那火,正好滴在松樹樁子和柏樹根上,松樹樁子和柏樹根轟的一聲燃燒起來。火光蔓延,遍地黃沙也燃燒起來。大地就像是烈火中的一張硬紙片,燃燒著,翻卷著,隨即成為一團巨大的紙灰,在漫天火光里,飛旋著,向天空飄去。
天上的盤子開始變形,變成一個巨大的花萼。與此同時,地上飛旋而上的火與盤子里的火聚攏在一起,在那花萼之上形成一個果殼狀穹隆。這穹隆,通透,輝煌,明亮,靜謐,無邊無際。
一切都是新的。天空,明亮、寧靜、單純,就像是嬰兒的眼睛;山川,一碧如洗,奔跑著云朵,流淌著青草,彌漫著沁人心脾的花草香……
宇宙中回蕩著一個空靈的聲音:“火浴!火浴!”
幽靈列車
天不亮,有人在樓下喊我。想起來了:今天我要出差,去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和約我的人到了火車站。奇怪的是,這火車站既沒有站臺又沒有鐵軌,眼前這列火車,就像是一條巨大的爬蟲,彎彎曲曲地匍匐在地上,撲閃著眼睛瞅我。扭頭一看,身旁的人不見了。
“不好!”心里咯噔一聲:“幽靈列車!”
幽靈列車是一條蟒蛇。當我明白這一點,已經晚了——我登上了幽靈列車,也就是說,我被人拐到蟒蛇肚子里來了。
快逃!
未及動腿,我已出現在一條大街上。天昏地暗,四周的景致卻清晰可見。天空閃耀著磷光,街道兩旁店鋪林立,幌子飄蕩。街道上人影幢幢,我知道這些影子是人,卻看不清他們的面容。這些人縮著脖子在我身邊走來走去,從不跟我搭話,他們彼此之間也不說話。
莫非,我從巨蟒的肚子里逃出來了?
四周的風景,飛旋著向后退去。啊,我還在巨蟒的肚子里!也就是說,我依然在幽靈列車上。這巨蟒——幽靈列車——被一個人(此人有著無比邪惡的意志和不可遏制的力量)操縱著去往一個危險的地方。這里的一切,都是那人用魔法制造出來的幻象:所謂街道,其實是巨蟒的肚子,那些街景也都是巨蟒的器官幻化出來的。乘客們對此渾然不覺,只有我才清楚這一點。
巨蟒——幽靈列車——在悄然潛行。它的想法是:找一個洞穴鉆進去,慢慢地消化掉肚子里的人。它有權這樣做——這是那個操縱者對它的獎賞。
天啊!
我呼救,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不行,我要跑,我要喚醒車上的人!
幽靈列車——此時是一條街道——彌漫著昏昏沉沉的氣息。這種氣息,是操縱幽靈列車的那個人制造出來的,以此來麻醉乘客。而那些影子——被誘騙或是被拐賣到車上的人——此時正意醉神迷地在幽靈列車幻化出來的“鬧市”上走來走去。
幽靈列車——此時呈現為一條巨蟒——正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往那個危險的地方飛馳,我清晰地聽見蛇信子伸縮的唰唰聲。
一急,我跳出了幽靈列車。
俯瞰幽靈列車,它果真是一條巨蟒,此時它正沿著一條深溝蜿蜒前行。深溝的前方是無底的深淵。
“哎呀,我的兒子!我的兒子!”想起來了,我的兒子也在幽靈列車上,我要救他!
一時情急,我伸出手去要拽住那巨蟒。
呃,我竟然抓住了巨蟒,并扯下了它的皮。巨蟒在掙扎,一列青白色列車正從翻開的蟒蛇皮里一節一節向外駛出。
這是……真的嗎?!
我一邊為自己的力量感到驚訝,一邊懷疑事情的真實性。這時候,突然看見我的兒子,他正拿著一個黑色筆記本似的東西——那是平板電腦或是超大U盤——往幽靈列車頭部的一個凹槽里插去。
幽靈列車猛地一頓,扭了一下頭,帶著驚訝、不解、憤怒和無奈的神情,像放屁那樣“噗”地響了一聲,停了下來。我知道,那個控制幽靈列車的人和他那神魔般的控制力,被徹底地降服和消解。
成功了!
瞧,是我,還有我的兒子,降服了幽靈列車和那個惡人!
幽靈列車變回到真正的火車,它沿著腳下明亮而平直的鐵軌,朝著令人放心的方向歡快地行駛。車廂里彌漫著明艷而舒適的光,模糊的人影立馬現出人形,一個個面色紅潤、眉眼清晰,生動,活潑,有說有笑。
我為自己和兒子感到自豪,就舉起右手,打著梆子,大聲吆喝:“向前!向前!向前!”
兒子瞥了我一眼,沒有跟我打招呼就轉身離去。我心里稍稍有些不快,卻依然不停地吆喝著。我以這樣的方式為列車提供能量。
路在趕我
我走在平坦的山頂上,四周空曠,渺無人煙。
沒有路。我的腳下,是伸向四面八方的石頭坡。從石頭坡的表情上看,它之所以出現在這里,是因為它也很迷茫,不知該往何處去。
“我的路呢?”我咕噥了一聲。
“我的路呢……我的路呢……我的路呢……”我的聲音像漣漪,在無邊的虛空里回蕩。
“你走過的地方才是路。”
是誰在說話?
聲音來自我的身后。我突然感到尾椎麻麻的,似乎有一群螞蟻在爬。扭頭一看,哎呀,尾巴,我長出了尾巴!剛才那個聲音,就是尾巴發出來的。
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就長出尾巴來了?
我捧起尾巴,發現它其實是一團粗細不等的線條。這些線條,有的直,有的彎,有的是土灰色,有的是青綠色,有的是天藍色,發出陣陣土腥味和水腥味,以及無法形容的混合氣味。那尾巴,看上去十分清晰,似乎可觸可感,事實上,卻只是一個影像。一個意念說:這都是你曾經走過的路。
“我走過的路,竟然一直在跟著我?或者說,它們找到了我?”
沒人回答。
我晃了晃尾巴,呃,它竟然可以輕松地舞動!
起風了。我的尾巴絲絲縷縷向上飄起,宛若水中的花叢。
我是人,卻長著一條尾巴,這多么令人難堪!可是,已經這樣了,又有什么辦法呢?四下無人,我也就不怕被人笑話了。來吧,我的討厭的尾巴,閑著也是閑著,咱們玩吧!我彎下腰來,像跳鍋莊舞那樣捧著尾巴在山坡上跳起舞來。
伴隨著舞步,我的尾巴——那些五顏六色的線條——朝著四面八方伸伸縮縮,輕盈地,飄展開去。飄著,飄著,我尾巴的頂端,開出星星點點的花來,并散發出花草的香氣。
突然,飛來一大群蜜蜂。
這些蜜蜂,一個個有拳頭那么大,我看得清它們的復眼。這復眼的每一只小眼睛都是一面鏡子,映現出花朵和蜂蜜的影像。蜜蜂們扇起的風吹動我的頭發,蜜蜂們的翅膀撲打著我的臉。我怕被這些蜜蜂蜇到,就放下尾巴,抱頭鼠竄。
蜂群在追我。其中有一只像無人機那么大的蜜蜂——它是蜂王吧——飛過我的頭頂,在前方引導著我。啊,我明白了:這是我的尾巴——我曾經走過的那些路——通過招引蜜蜂的方式來為我指路!
我跟著那只巨蜂奔跑起來。我的尾巴飛揚起來,就像是一面獵獵飄揚的旗幟。
突然間,腳下一動,我打了個趔趄。原來,我腳下的山頂也奔跑起來啦!
蜜蜂嗡嗡,風聲呼呼。我的尾巴成了鞭子,高高飄起,又輕輕落下,不停地拍打著——撫摸著——我的屁股。
“路在趕我,路在趕我!”我一邊大叫一邊騎著山——也就是大地——飛跑,飛跑,我已經停不下來啦!
看不見的畫家
長條形幾案上,放著一只長方形雞翅木托盤。這托盤,既虛擬又真實,通體煥發著清澈的光芒。它忽小忽大,時而體大盈尺,時而無邊無際。
幾案旁有一個人,一個男人。依稀感覺到他身穿一襲灰色長袍,卻看不清他的形貌。他的身材過于高大,大到無形。此刻,他手執一只白色的罐子,正在把什么往這盤子里傾倒。
莫非此人是在請客?
四周并無人影,眼前只有一團微微起伏的灰白色水霧。原來,水霧中的每一個霧珠都是被邀請來的客人,由于東道主過于高大,這些客人就被襯托成了渺小的水霧。
等我回過神來,那托盤之上出現了一座一座白色山峰。原來,從那人的罐子里傾瀉出來的,不是水,也不是酒,而是山水!
托盤里的山水,不是盆景而是真山真水。最顯眼的是被群峰簇擁著的主峰,感覺到它就是珠穆朗瑪峰,通體皆白,望不到頂。在這主峰四周,蠟像似的群峰,高低參差,綿延無際。此時,托盤里的群山,像一個畫軸,向著遠方展開。
就在我盯著這托盤觀看的時候,群峰之間的平地上,無邊的綠色像漲潮的大海向上涌起。這綠色,是草。這些草連成一片,跟大地一樣厚。它們就像是地氣,顫顫地,整體性地,向上,浮起。浮動的綠草頂端,是綿延無際的草芽。草芽們帶著晶瑩的露珠,仿佛是一大群一大群頭戴水晶冠冕的孩子,搖晃著腦袋,抻了抻身體,向著天空飛去。這些草芽太嫩太嫩,仿佛風吹即化,卻有著不可戰勝的力量。它們似乎不再是草,而是一種意志,在用無聲的話語對天空說:“我們,不可阻擋!”
面對如此不安分的山巒和綠草,托盤堅持不住了,右側盤沿像打開的馬欄,突然裂開一道豁口,里面的山巒瞬間化作白色的驚濤駭浪,沿著豁口滾滾滔滔地向外涌流。托盤里躍躍欲試的綠色,愣了一下,瞬間化作澎湃的綠色洪流,與白色洪流匯合、混合,從那豁口處奔涌而出。
奔涌的白色和綠色仿佛一群行動畫派畫家,裹挾了紅黃藍和天地間的一切顏色,在大地上奔跑、潑灑。與行動畫派畫家的創作不同的是,這萬千顏色所過之處,留下的不是混沌一片、亂七八糟的色塊,而是一大片一大片和諧而美麗的屋宇、村落、街道、城郭,以及奔走的人物、翩然的飛禽、騰躍的走獸。啊,這是一個新生的人間!
回頭望去,托盤已無蹤影。莫非,它已融入或是隱入無邊的風景中了?那個無形的人依然站在那里,灰色長袍隱隱飄蕩,手中的罐子還在傾瀉……
“畫家!”我叫了一聲。
茫茫虛空中,高懸著一只掂著罐子的手。
影子的自畫像
有人要給我畫像。
這是在一座大房子里,沒見到那個要給我畫像的人,我們之間用意念進行交流。我對那人說:“對我五官的描繪一定要精準。”可是,最終呈現給我的,卻是一張像長把南瓜那樣的肖像畫,它高度抽象,鼻子、嘴巴和眼睛像是小孩子用蠟筆胡亂畫出來的幾個大小不一的圓圈。
我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就賭氣地在一片開闊地上大步走著。
突然,眼前出現了一條一條五彩繽紛的道路。這些開滿鮮花的道路,呈輻射狀通向天邊。路邊,遍布香草和綠樹,配上藍天白云,是一幅絕美的風景畫。我心里一動:應該選取一個風景,作為我肖像的背景,這也許是拯救它的唯一辦法。
我回到那座大房子里,這里已經變成一個完全陌生的大廳。在大廳中間那把太師椅上,坐著一個看上去有五十多歲的男子,他表情高傲,神情冷峻。我知道,這是一位大師,于是就請他選取一處好的風景,與我的肖像畫相融合,使之成為一幅完美的畫作。他答應了,卻沒有行動,而是用意念對我說:“你的肖像是有意識的,他會自己尋找合適的背景。”那人頓了頓,接著說,“那幅畫像,其實是你影子的自畫像。”
原來如此!
也就是說,為我畫像的是我的影子。我突然明白,那幅畫像為何是那副鬼樣子。原來,影子把自己的形象當成了我的形象。由此看來,影子就是影子,它再聰明,還是比人差得遠呢。
雖然那是影子的自畫像,但畢竟是我的影子的自畫像,況且,它曾以我的畫像的名義公開亮相,那么,我就有義務來拯救它。
怎么拯救呢?
呃,還得用剛才想到的那個辦法:背景還原法。
那幅肖像畫顯然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它起身沿著一條土路大步走起來,它要去尋找自己的背景。遺憾的是,我明明知道它是在路上走著的,但看了半天,卻還是沒看見那幅肖像畫在哪里。莫非,它是被這條路和眼前的風景吞沒了?當然,還有一種可能:跟天氣有關——此刻,正是陰天。
它是否找到了合適的背景?如果找不到,它將會是什么樣子?但問題是,影子的自畫像是自己出走的,我的影子沒有跟上來;或者,影子在半路上把自己走丟了。如果找不到我的影子,那肖像畫就找不到我;找不到我,它就無法與我合體,它的面目也就只能是模糊的;一個面目模糊的東西,又怎能以肖像畫的名義立身于世呢?更嚴重的是,如果找不到我的影子,我豈不成了無影之人?一個無影之人,還能作為“人”生存于這個世界之上嗎?
哎呀,這都是我的影子——那個說是要給我畫像的家伙——惹的禍!
我想把我的影子找回來。可是,一個丟失了影子的人,還能找到自己的影子嗎?
修行與表演
不知道那人從何而來。我看見他的時候,他站在懸崖邊一塊向外伸出的巨石之上,一襲月白色長衫,光頭,背對著我,面朝白茫茫的遠方。
由于他是背對著我的,所以我只能看見他的后頸。此時,他的后頸被放大成一個特寫,上頭一大塊新鮮的傷痕十分顯眼,皮肉翻卷,血肉模糊,帶著明顯的擦痕。看著那人的傷痕,覺著他一定很疼,我的心里一揪一揪的。那人卻渾然不覺,垂著手,全身放松,定定地站著。莫非,此人是一位修行者,皮開肉綻是他的修行方式?
就在我憂心忡忡地盯著那人后頸的時候,那后頸上的傷痕正像一塊燒烤中的肉,以極快的速度變干、結痂,結出的痂由紅變黑、由軟變硬,裂開一道一道口子,并迅速變厚,仿佛一塊老樹皮——它真的就是一塊老樹皮。這樹皮,似乎蓄謀已久,此刻它終于獲得了自由,開始像古樹上的菌類那樣生長。它的生長,顯然是有明確規劃的,也就是沿著那人的身體縱向生長:一路沿著脖頸的上端往頭頂的方向去,一路沿著脖頸的下端往腿腳的方向去。眨眼間,那樹皮已經布滿光頭男子的脊背和前胸。
那樹皮以肉體為培養基,幾乎是在眨眼之間,已有四指厚。它一邊繼續增厚,一邊快速生長。向上去的樹皮,很快就超過了那人的頭頂,有十幾米高,看上去就像是一只豎立的皮劃艇,彎彎地指向天空。大概是這瘋長的樹皮使那人感到不舒服,他伸出一只手,像捋了一下頭發那樣,把高過頭頂的樹皮折了下來;樹皮的斷茬處立馬生出青枝綠葉,搖曳著,歡天喜地地繼續生長。那向下生長的樹皮,生出了一條一條氣根。這些氣根,流淌到那人腳下的石頭上,變成虬龍似的樹根,穿過石縫向下滲透,然后又從巨石之下竄出來,伸著脖頸向上去。有意思的是,這向上的樹根上,依然帶著樹皮的紋路。
樹皮開始晃動。看起來,那人要有大動作了。
果然,就像被大火烘烤的蠟燭那樣,那彎折下來的樹皮,開始變軟、坍縮;幾乎是在眨眼之間,這樹皮與穿過石頭向上去的樹根交合在一起,形成一個蚌蛤似的橢圓形物體。這東西已經玉化,成了玉光閃閃的硅化木。這硅化木里,清晰地顯露出樹皮的紋路。
我盯著這個蚌蛤狀物體看。
呃,這個蚌蛤似的東西,竟然包著一團粉白細嫩的肉。細看,是一個人,有鼻子有眼,有黑黑的眉毛;再看,那人的頭部,光光的,不長一根毛。
啊,蚌蛤人!
正驚異間,從蚌蛤人的腰部伸展出兩只蟬翼似的翅膀。一開始,那翅膀軟軟的、濕乎乎的,隨即就變干了;干了之后,那透明的翅膀上,竟然顯現出老樹皮的圖案,宛若一幅抽象畫。
太神奇了!太神奇了!我暗自驚嘆。
蚌蛤人撲閃著翅膀,發出噗噗的聲響。看起來,他要飛了。
一個聲音說:“這是表演。”那個聲音接著說:“票價很貴——需要支付一個人五千年的工資。”
怎么是這樣!
我既生氣又為難:這也太貴了吧!哪個人能活五千年?既然人活不了五千年,那么,“五千年的工資”這個說法又從何而來?再說了,“一個人的工資”這個說法,本身就有問題:要知道,人與人級別不同、地位不同、工作性質不同,工資收入自然就不同,甚至有很大差別。那么,這票價究竟應該怎么計算?
就在我為此而煩惱、而憤怒的時候,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只手,那是一只印著樹皮紋路的虛擬的手。一個意念對我說:“只要你的手紋與樹皮的紋路完全對上,就可以免費觀看表演。”
我伸出左手,與那只虛擬的手放在一起,看一眼自己的手,又看一眼那只印有樹皮紋路的虛擬的手,看過來,看過去,看過來,看過去,最終,我的手紋還是沒有跟樹皮的紋路對上。
算了。
蚌蛤人既然已經修行到了這個份上,一般人是跟他玩不起的。我決定離開。臨走的時候,我彎腰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了一行字:“這是演出。”我的意思是:所謂修行,有時候就是表演。
刊于《延河》2025年第3期
作家簡介
張鮮明,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出版詩集《夢中莊園》《詩說中原》,攝影集《空之像》,散文集《寐語》。作品散見于《詩刊》《十月》《大家》《星星》等報刊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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