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略大參考,作者:二毛,編輯:原野,題圖來自:視覺中國
一
B站up主衣戈猜想在2022年發出《回村三天,二舅治好了我的精神內耗》的時候,我的二舅關停了他的面包店。
那一年,二舅48歲,此后幾年,他開始了漫長的精神內耗。
盡管后來嘗試過很多工作,但都無疾而終,在這個過程里,他被工作拋棄過,也主動拋棄過工作,“干點啥呢”和“沒有本事”成為了二舅的口頭禪。
直到成為了一名平臺維修師傅,才多少緩解了一點他的生存壓力。但緩解得不多,他還在不斷地學習,希冀在老得干不動之前,能多賺一點錢,不要成為兒女們的負擔。
今年的央視315晚會后,家庭維修平臺啄木鳥因為維修師傅亂收費、“偷梁換柱”,平臺“做局”等消息陷入了輿論危機。作為啄木鳥平臺上的一名“師傅”,二舅很生氣,“這群人真是喪德性!”
他不知道平臺在其中扮演的什么角色。只是作為一個駐平臺的“外包師傅”,他很珍惜眼前的這份生計,甚至有過幾次只收取上門費、免費給顧客維修設備的經歷。
好在,盡管啄木鳥宣稱是國內最大的家電維修平臺,但在二舅所在的山西小城,該平臺的影響力一般。他也聰明,早就學會了多平臺吃飯。
二
一個50歲的男人會面臨怎樣的就業情況?
盡管沒有具體的數據做支撐,但中國勞動保障科學研究院的學者丁賽爾和聶鯤曾做過一個小范圍的調查,近2500份的調查樣本給出了這樣的結論:
大齡城鎮就業人員工時相對較長,就業崗位不理想,往往從事低技能、低收入、社會保障不足的工作,主要分布在服務業、建筑業、家政服務、保安等以體力勞動為主的行業,有技能水平的人員散見于企業的高級技術及管理崗位。 在城鎮失業人員中,大齡勞動者更容易陷入長期失業狀態,再就業困難。
這些情況匯聚到二舅那里就是一句話:“50歲的人很難找工作”。
他在48歲時關掉面包店,是無奈之舉。
原本他搭著親戚關系,給當地一家學校送面包,每天能賺兩三百元。在18線小縣城,這算是個不錯的營生。縣城的生意大多如此,關系就是資源,這些資源或許無法令人發財,但卻可以為生意托底。
然而好景不長,2022年學校開始禁止一切外來食物進校園。給二舅托底的客源斷了,他轉而去開拓超市渠道。但你知道的,線下商超這幾年生意不好做,中國連鎖超市TOP100的銷售規模每年都以超過7%的速度不斷下跌,老家的超市也未能置身事外。
覆巢之下無完卵。二舅的面包店生意,結局早早寫定。
關掉面包店后,二舅投向了另一個小生意:早餐店。在大部分中國人的認知里,早餐店是一個只要承受得起辛苦,就一定能賺錢的行當。他堅持了一年,跟二舅媽兩人每天工作17個小時,結果一算賬,收支剛好平衡,如果加上人力成本,血虧。
可能是年紀大了,可能是人為環境變了,總之,在臨近50歲知天命的時候,做了一輩子小生意的二舅,決定去打工。當下投資任何行業的風險都太大,打工至少不會虧錢。
他很快吃到了打工的苦。
在五金店送貨,每天工作15個小時,月薪4500元。很快被老板一句“你歲數大了”丟掉了工作,接替者是更年輕的人。
在一家商貿公司當貨運司機,同樣是超長工作,偶爾一天要忙到18個小時,好在日結薪水有200塊。
我提醒他:太原的麥當勞時薪18元,北京的肯德基時薪最低也有20元,他一個擁有B級駕駛證的司機時薪不到12元,血虧。他嘿嘿一笑“有份活兒干就不錯啦!”
對于二舅們而言,賤賣的勞動力總比閑置的強。
但他還是失去了這份工作。本身他對公司里喜歡指手畫腳的老員工就不爽,一次從早上7點工作到凌晨1點之后,他第二天上班遲到了1個小時,被扣掉20塊錢。
二舅根本上不算缺錢,以前做生意,他一天賺過上萬塊,在省會太原的市中心也早早購置了房子。但這20塊錢,就像一根小魚刺扎進肉里,你看不見拔不出,只能忍受它帶來的紅腫。
二舅沒有爭辯,只是在那之后,老板再打電話讓他出車,他都找借口推掉了。
再后來,他去給光伏設備打地樁。他在山下挖坑,機器在山上作業。山坡接近70度,滾落的山石不時砸到他附近的地面,二舅突然就理解了為啥這個工作肯給他一天近1000元的報酬——危險系數實在太大了。
在家人的勸阻聲中,二舅選擇了放棄:算了,還是保命要緊。
至于進廠,對二舅來說也不太現實。他打聽到的消息是,縣里最大的那家鋼廠裁員至少三分之一,留下的人,也不能保證每天都開工。
在縣城,留給二舅們的工作,似乎就只有專家們提煉過的那種:工時長、保障低的體力勞動。
三
二舅想過去大城市找機會,但他走不開。
我姥姥姥爺還需要他。大舅年輕時就落戶廣州,幾年才回來一趟。大姨兒孫滿堂,這也意味著她需要照料全家。能照顧兩位老人的,就只有二舅。
二舅在村里有地,但耕種一年也就有個兩三萬的收成。他兒子在成都工作,二舅盤算過,賣掉太原的房子也不夠給兒子在成都買套房,這讓他很焦慮:
“猴年馬月才能給兒子娶到媳婦啊?”
UP主“衣戈猜想”的二舅是村里的匠人,能幫忙修留守老人的各種物件。我二舅也是如此。家里添置的家具從來都不需要專門的安裝工人,村里鄰居也會經常找他幫忙,小到換燈、修開關水龍頭,大到修洗衣機空調電視機,都不在話下。
去年,在家里年輕人的建議下,他注冊了一個跟啄木鳥類似的平臺,師傅們注冊后就可以接單干活,主要是安裝,偶爾也有維修的活兒。
注冊后的第二天,二舅就接到一個訂單:修花灑。二舅花費2個小時,收到了40塊錢。
二舅的新身份,就此開啟。他學習新事物的能力很強,年輕時就是村里最早上網的人。嘗到甜頭后,他從網上搜索了類似的平臺,挨個注冊:魯班到家、師父閃到,萬師傅,啄木鳥、匠多多、58同城……
他還很快總結出各個平臺的優缺點:
比如58同城派單范圍太大,以地級市劃范圍——我們市有13個縣,距離他最遠的縣城有140里地,所以他首先拋棄了這個平臺。還有一些平臺自他注冊后的半年里,一個訂單都沒有,也被他逐一棄用,最后穩定在兩個平臺。
在最近被央視曝光的啄木鳥平臺,二舅只接到過一個修水龍頭的訂單,收入38元。
如果按照啄木鳥的收費標準,應該不止這個數。一般來說,師傅的收入=50元上門費+維修費-平臺抽成。那筆訂單,二舅只收了1塊錢的服務費,修好了水龍頭,還順手修了個燈具開關。這是生意人積攢客戶的慣用思路,他希望嘗到甜頭的客戶慢慢可以繞開平臺,直接找自己下單,把平臺客戶轉化為了自己的客戶。
盡管沒有過互聯網大廠的工作經驗,但二舅顯然對拉新、轉化、公域和私域的玩法,無師自通。
四
二舅喜歡這份新工作。
盡管收入不穩定,多的時候月入4000,少的時候只有1000,但總歸是多了一條生路,并且時間自由。
但他并沒有從啄木鳥平臺接到更多的訂單。
在二舅看來,這跟平臺定價有關。啄木鳥的維修項目都有官方指導價。根據官方數據,平臺已經完成了88個產品、6758個服務項的價格整理,確保價格透明。
但這個價格在下沉市場不具備競爭力。
二舅曾經在啄木鳥收到過一個訴求,客戶家的升降衣架壞了。簡單線上溝通后,二舅發現需要更換鋼絲,平臺上的維修指導價是188元。而二舅在電商平臺上查到的鋼絲價格是20多塊,即使算上服務費,188元也太多了。果不其然,最后客戶取消了訂單。
從2024年啄木鳥向港交所遞交的招股書來看,它將自己定位于國內最大的家庭維修平臺。根據灼識咨詢的資料,按2023年的總交易額計,啄木鳥維修占據中國線上家庭維修行業2.4%的市場份額。但其中,關于平臺在下沉市場中的表現,招股書中并未提及。
起碼二舅不看好:“這種價格怎么在小城市推開呀,太貴了。”
啄木鳥創始人王國偉設立官方指導價的目的,原本是避免亂收費,但從315晚會的曝光來看,啄木鳥本身正在成為亂收費的代名詞:
一個維修師傅幫顧客開了個水龍頭就收了100多元;燃氣灶沒電,客戶更換電池后沒拿掉電池帽,維修師傅給客戶更換了成本20元左右的點火器,再將電池帽拿掉,收費250元……
大部分時候,二舅的訂單來自于其他兩個平臺。
這可能與兩個平臺密切布局下沉市場有關。
據其中一個平臺的官方數據稱:“該服務網絡覆蓋全國31個省、3000多個區縣、4萬多個鄉鎮街道,鄉鎮覆蓋率高達99.5%,填補了偏遠地區家居售后服務的空白。”另一個平臺的服務范圍則覆蓋了297個市,2844個縣級行政區,覆蓋全國99.8%城鎮區縣。
不難看出,兩個平臺深耕在下沉市場。
二舅暫時找到了新的托底。他獲得了收入,也不用再忍受老板或者同事的頤指氣使。
“現在的年輕人素質都挺高的,進門給你喝水,說話也都客客氣氣的。”二舅很滿意。沒錯,下單的都是年輕人。
電影《前任》里張涵予說過:“我們這一代人認為東西壞了是可以修的,而你們這一代人認為東西壞了就該換。”掐指一算,張涵予比我二舅大12歲,他在劇中出現的第一幕戲,就是幫女生修水管。
但他說錯了一點:正是修東西的年輕人托舉起一個準備上市的公司。也正是他們,給了求職屢屢受挫的二舅們一條生活的退路。
不過,這個退路最近也存在變數。
原本萬師傅平臺對接單師傅的年齡沒有太多限制,但今年開始,一些60歲以上的老師傅突然接不到訂單了,而平臺卻沒有任何官方通知,只有客服的機械解釋:這是平臺因為他們的年齡和身體情況而作出的決定。
50歲的二舅在當下開始了自己的“逆行人生”,他拼命學習,考取了電工證、物業證、最近又準備拿下消防證。他擔心自己有一天會因為年齡而失去考證資格,繼而失去接單的資格。
但與二舅的急切形成反差的是:盡管平臺要求入駐維修師傅需要有相關的資質證明,但卻始終沒有向他提出核驗請求。
你看,平臺虛與委蛇的事情,從來沒有減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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