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薇
1950年的秋天來得特別早,九月初的豫東平原上,高粱已經紅透了穗子。高大壯踩著田埂上的露水往家走時,天邊剛泛起魚肚白。他穿著洗得發白的軍裝,左胸口袋上別著"中國人民解放軍"的布標,右肩挎著一個褪色的軍綠色帆布包,里面裝著給母親和未來媳婦的禮物和一套新軍裝。
村口的老槐樹下,幾個早起拾糞的老人瞇著眼打量這個高大的身影。"是大壯回來了?"王老漢拄著糞叉子問道。
"是我,王叔。"高大壯停下腳步,黝黑的臉上露出憨厚的笑容,"部隊準了我十天假。"
"可算回來了,你娘天天念叨。"王老漢上下打量著他,"聽說你娘要給你娶山秀那丫頭?"
高大壯耳根子一熱,點點頭。他二十歲離家當兵那年,山秀才十六,扎著兩條烏黑的大辮子,每次在村口井邊打水看見他,都會紅著臉低下頭。如今六年過去,他已經是解放軍某部的連長,而山秀也到了該出嫁的年紀。
高家的土坯房比記憶中更顯破舊了。院墻塌了一角,用樹枝勉強攔著。高大壯站在門前,突然有些躊躇。離家六年,母親在信中說給他定了親事,對象正是他偷偷喜歡過的山秀。他不知道山秀是否還記得那個總幫她提水的少年。
"大壯?"一個顫抖的聲音從身后傳來。高大壯轉身,看見母親提著水桶站在不遠處,花白的頭發在晨風中飄動。
"娘!"他三步并作兩步走過去,接過水桶。母親的手粗糙得像樹皮,卻緊緊攥著他的胳膊不放,眼淚順著皺紋橫流的臉上往下淌。
"可算回來了,可算回來了……"母親念叨著,拉他進了院子。
屋里收拾得很干凈,正中的方桌上擺著幾個紅紙剪的"囍"字。高大壯心頭一跳:"娘,婚事..."
"定了,你之前來信說就幾天的假,咱得抓緊,后日就辦。"母親抹著眼淚笑,"山秀是個好姑娘,這些年你沒在家,她常來幫我挑水劈柴。她爹娘也中意你,說你是解放軍,光榮。"
此刻高大壯想起最后一次見山秀,是1947年他隨部隊路過家鄉。山秀站在送行的人群里,穿著藍布衫,辮梢上系著紅頭繩。她沒說話,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一雙布鞋,鞋底納得密密實實。
婚禮辦得簡單卻熱鬧。高大壯穿著帶回來的新軍裝,胸前別著大紅花。山秀穿著紅嫁衣,蓋著紅蓋頭,被一群姑娘媳婦簇擁著進了高家院子。拜天地時,高大壯偷偷從蓋頭下瞥見山秀小巧的下巴和緊緊抿著的嘴唇。
酒席散后,高大壯被同村的幾個小伙子灌了不少地瓜燒。他酒量好,但故意裝作不勝酒力,好早些回新房。當他終于被放過,踉踉蹌蹌走進貼著紅喜字的西屋時,山秀已經卸了妝,正坐在炕沿上梳理她那頭烏黑的長發。
煤油燈的光暈里,山秀的臉像熟透的桃子。她聽見動靜,手一抖,梳子掉在了地上。高大壯彎腰去撿,山秀也慌忙俯身,兩人的頭碰在一起。
"疼不疼?"高大壯揉著自己的額頭,卻先問山秀。
山秀搖搖頭,眼睛盯著地面。高大壯這才發現她的睫毛又長又密,像兩把小扇子。
"我,我去打水給你洗腳。"山秀說著就要起身。
"不用。"高大壯攔住她,"我在部隊習慣了,自己來。"
屋里一時安靜得能聽見彼此的呼吸聲。遠處傳來幾聲狗吠,更顯得夜的寂靜。
"山秀……"高大壯鼓起勇氣開口,"你還記得我走那年,你送我的鞋嗎?"
山秀輕輕點頭:"我,當然記得,你穿著可合腳?"
"合腳。合腳。我穿著它打了好幾次勝仗呢。"高大壯笑了,"后來實在穿破了,我都沒舍得扔。"
山秀抬起頭,眼睛里閃著光:"大壯哥,其實我……"
一陣風吹開了窗戶,煤油燈的火苗劇烈搖晃。高大壯去關窗,回來時看見山秀已經鋪好了被褥。大紅被面上繡著鴛鴦戲水,在燈光下格外鮮艷。
"睡,睡吧。"山秀的聲音細如蚊蚋。
高大壯突然感到一陣緊張。戰場上面對敵人的槍炮他都沒這么心跳加速過。他笨拙地脫掉外衣,只剩下貼身的白布褂子。山秀背對著他解開了嫁衣的盤扣,露出里面粉紅色的肚兜。
當高大壯終于鼓起勇氣伸手碰到山秀的肩膀時,他發現她在微微發抖。
"別怕……"高大壯輕聲說,卻不知道接下來該怎么做。戰場上他是令敵人聞風喪膽的神槍手,此刻卻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手足無措。
山秀轉過身來,眼睛里含著淚:"大壯哥,我,我愿意的。"
這句話像一把鑰匙,打開了高大壯心中某個緊鎖的門。他小心翼翼地摟住山秀,感受到她單薄的身軀在自己懷中漸漸放松。當他們的唇終于相觸時,高大壯嘗到了咸澀的淚水味道,不知道是山秀的還是自己的。
窗外,一輪滿月悄悄爬上樹梢,將銀輝灑在這對新婚夫妻的窗欞上……
天剛蒙蒙亮,高大壯就醒了。山秀蜷縮在他懷里,呼吸均勻。他輕輕撥開她額前的碎發,看著她熟睡的臉龐,心中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保護欲。
就在這時,院門外傳來急促的敲門聲。
"高連長!高連長在嗎?"一個陌生的男聲喊道。
高大壯迅速披衣下炕,輕手輕腳地走出屋子,生怕吵醒山秀。院門外站著縣武裝部的小李,手里拿著一份電報。
"高連長,部隊急電,讓你立刻歸隊!"小李氣喘吁吁地說。
高大壯接過電報,上面只有簡單的幾個字:"有緊急任務,速歸。"
他回頭看了眼西屋的窗戶,山秀已經醒了,正站在窗前望著他,眼中滿是驚慌。
"我得走了。"高大壯走回屋里,開始收拾簡單的行裝。山秀默默幫他整理軍裝,手指微微發抖。
"什么時候回來?"她終于忍不住問道。
高大壯停下動作,轉身握住她的手:"不知道。但一有假期我就回來。"
山秀的眼淚終于掉下來:"昨天晚上,我,我會不會……"她欲言又止,手不自覺地撫上自己的腹部。
高大壯心頭一震:"你是說會不會懷上孩子嗎?如果真懷上了,那可太好了!"
山秀點點頭,又搖搖頭:"還不一定呢,哪能那么準……"
高大壯一把將她摟進懷里,聞著她發間淡淡的皂角香氣:"我在部隊可是神槍手叫呢。”說完笑了笑又接著說:“山秀,等我回來,一定。"
母親知道兒子要走,急忙煮了十幾個雞蛋塞進他的行囊。高大壯在村口與山秀告別時,太陽才剛剛升起。山秀穿著昨日的紅嫁衣,在晨光中像一團燃燒的火焰。
"這個給你。"山秀從懷里掏出一個繡著并蒂蓮的荷包,"里面,有我的頭發。"
高大壯鄭重地將荷包貼胸放好,最后看了山秀一眼,轉身大步走向公社的方向。他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一回頭就會舍不得走。
三天后,高大壯在徐州火車站與部隊匯合。團長拍著他的肩膀說:"你小子新婚就召你回來,別怨組織。"
"什么任務這么急?"高大壯問道。
團長面色凝重:"可能要出國作戰……"
十月初,高大壯所在的部隊跨過鴨綠江,進入朝鮮。他這才知道,自己成為了中國人民志愿軍的一員。臨行前,他給山秀寫了封信,卻不知道何時能寄出去。
朝鮮的冬天來得又早又猛。十一月底,長津湖地區的氣溫驟降到零下三十多度。高大壯和戰友們穿著單薄的棉衣,在冰天雪地里與裝備精良的美軍周旋。
在一次夜間行動中,高大壯所在連隊遭遇美軍埋伏。子彈像雨點一樣掃射過來,身邊的戰友一個接一個倒下。高大壯指揮剩余戰士撤退時,一顆子彈擊中了他的腹部。
他倒在雪地里,鮮血很快在身下凝結成冰。意識模糊之際,他摸到了胸前的荷包。山秀的笑臉浮現在眼前,還有她未說完的話"我會不會……"——她可能懷會上了他們的孩子。
這個念頭讓高大壯掙扎著爬了起來。他撕下一條綁腿,草草包扎了傷口,然后拖著傷腿向后方爬去。每爬一步,腹部的傷口都像火燒一樣疼,但他想著山秀,想著那個可能存在的孩子,硬是爬了三里地,直到被后方醫療隊發現。
在戰地醫院醒來時,護士告訴他,子彈差一點就打中了要害。"你命真大。"護士說。
高大壯虛弱地笑了笑,摸向胸前——荷包不見了。他急得要坐起來,護士連忙按住他:"找這個嗎?"她遞過來那個繡著并蒂蓮的荷包,已經被血浸透了一半。
高大壯緊緊攥著荷包,仿佛那是他的生命線。窗外,朝鮮的雪依舊下個不停,而他的思緒已經飛越千山萬水,回到了豫東平原上那個貼著紅喜字的小屋。
他不知道山秀是否真的懷了他們的孩子,也不知道自己能否活著回去見她。但此刻,他下定決心一定要活下去,為了那一夜夫妻的情分,為了那個可能正在山秀腹中成長的小生命。
二、
長津湖的寒風像刀子一樣割著高大壯的臉。他蜷縮在臨時挖出的雪洞里,呼出的白氣在胡茬上結成了冰碴。腹部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但每一次呼吸都帶來撕裂般的疼痛。荷包被他緊緊攥在手里,那朵并蒂蓮已經被鮮血染成了暗紅色。
"連長,喝口水吧。"通訊員小張爬過來,遞上一個軍用水壺。壺里的水已經結了一層薄冰,高大壯費力地抿了一小口,冰水滑過喉嚨,讓他打了個寒戰。
"咱們連,還剩多少人?"高大壯嘶啞著問。
小張低下頭:"算上傷員,不到四十個。"
高大壯閉上眼睛。三天前,他們連還有一百二十名戰士。美軍的一次突襲,讓大半個連永遠留在了這片異國的雪地里。他想起了倒在他身邊的指導員老王——那個總愛講笑話的山東漢子,在咽氣前還念叨著家鄉的老婆孩子。
"把重傷員集中起來。"高大壯咬著牙撐起身子,"我們必須把他們撤到后方醫院。"
"連長,你的傷……"
"執行命令!"
移動傷員的隊伍像一條黑色的細線,在茫茫雪原上艱難前行。高大壯拄著樹枝做的拐杖,每一步都像踩在燒紅的鐵板上。他的視線開始模糊,腦海中不斷浮現山秀的臉——她低頭淺笑的樣子,她含淚送別的樣子,她說"我會不會……"時欲言又止的樣子。
"山秀……"他在心里默念這個名字,仿佛這是支撐他走下去的唯一力量。
天黑前,他們終于遇到了志愿軍的醫療隊。高大壯在失去意識前的最后一刻,把荷包塞進了貼胸的口袋。
豫東平原的冬天沒有朝鮮那么冷,但1950年的寒風格外刺骨。山秀蹲在灶臺前,往爐膛里添了一把柴火。鍋里煮著稀薄的小米粥,這是她和婆婆今天的晚飯。
"秀兒,別忙活了,來歇會兒。"婆婆在里屋喚她。自從高大壯走后,婆婆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眼睛也越發看不清東西了。
山秀擦了擦手,走進里屋。婆婆正摸索著縫補一件舊棉襖——那是高大壯當兵前穿的。
"娘,我來吧。"山秀接過針線,手指靈巧地在棉襖破洞處穿梭。她的肚子已經微微隆起,四個多月的身孕讓她動作變得有些笨拙。
"有消息嗎?"婆婆輕聲問,這是她每天都要問的問題。
山秀搖搖頭,繼續埋頭縫補。公社武裝部的人說,高大壯的部隊去了朝鮮。她從報紙上看到朝鮮在打仗,死了很多人。每天晚上,她都會跪在炕上,對著北方磕三個頭,祈禱丈夫平安。
"你懷著孩子,得多吃點。"婆婆顫巍巍地從炕席下摸出一個小布包,里面包著半塊紅糖,"這是隔壁李嬸給的,你泡水喝。"
山秀鼻子一酸。這塊紅糖在村里是稀罕物,婆婆舍不得吃,留給了她。"娘,咱倆分著吃。"她掰下一小塊放進婆婆碗里,剩下的重新包好,塞回炕席下。
夜深人靜時,山秀摸著隆起的肚子,想起新婚那晚高大壯笨拙的親吻和溫暖的懷抱。她不知道丈夫此刻是生是死,只能把所有的思念都縫進手里的小衣服——那是給未出世的孩子準備的。
刺鼻的消毒水味讓高大壯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躺在一張簡陋的病床上,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腹部的傷口被妥善包扎,但稍微一動還是疼得他冒冷汗。
"醒了?"一個戴著眼鏡的軍醫走過來,"你命真大,子彈再偏半寸就打中肝臟了。"
"這是,哪里?"高大壯嘶啞地問。
"輯安野戰醫院。"軍醫檢查著他的傷口,"你們連的傷員昨天都送到了。你是傷最重的一個。"
高大壯突然想起什么,掙扎著要起身:"我的荷包……"
護士從床頭柜里拿出那個血跡斑斑的荷包:"在這呢,洗不干凈了。"
高大壯如獲至寶地接過荷包,手指輕輕撫過那朵褪色的并蒂蓮。他想起山秀給他荷包時說的話:"里面有我的頭發。"他小心翼翼地打開荷包,里面果然有一縷青絲,雖然已經被血染紅。
"能借支筆和紙嗎?"高大壯問護士。他必須給山秀寫信,告訴她他還活著,告訴她他有多想她。
信寫得很短,因為他的手抖得厲害:
"山秀:
我還活著,受了點傷,不礙事。想你,想家,想孩子(如果有的話)。等著我,一定回來。
——大壯"
他把信折好,卻被告知由于戰況緊張,暫時無法往國內寄信。高大壯只能把信和荷包一起,貼身收藏。
1951年春天,山秀的臨產期到了。那天夜里,突然下起了大雨,雷聲轟鳴。山秀躺在炕上,陣痛一陣緊過一陣。婆婆急得團團轉,冒雨去請接生婆。
"堅持住,秀兒!"接生婆還沒到,婆婆用熱毛巾擦著山秀額頭上的汗,"大壯的孩子要出世了,你得挺住!"
山秀咬著一塊布,不讓自己叫出聲來。每一次陣痛都讓她想起高大壯——他現在在哪里?是否安全?是否也在想著她和即將出世的孩子?
就在山秀拼盡全力生下孩子的那一刻,朝鮮戰場上,高大壯所在的野戰醫院遭到了美軍空襲。高大壯拖著還未痊愈的身體,幫助轉移傷員。炸彈落下時,他撲在一個小戰士身上,彈片擦著他的后背飛過,留下一道血痕。
"連長!你沒事吧?"小戰士驚恐地問。
高大壯搖搖頭,突然感到胸口一陣莫名的悸動,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情發生了。他下意識摸向胸前的荷包,那里還藏著寫給山秀的信。
"我一定會活著回去。"他在震耳欲聾的爆炸聲中默默發誓,"為了山秀,為了孩子。"
山秀生了個男孩,取名高念軍。孩子出生那天,雨過天晴,一道彩虹橫跨在村子上空。婆婆說這是好兆頭,說明孩子的父親會平安歸來。
山秀虛弱地靠在炕上,懷里抱著皺巴巴的小嬰兒。孩子的眼睛像高大壯,又黑又亮。當她第一次把乳頭塞進孩子嘴里時,淚水滴在了孩子的小臉上。
"念軍,等你爹回來……"她輕聲對孩子說,卻不知道這個承諾何時能實現。
與此同時,在朝鮮的高大壯因為救助傷員有功,被授予三等功。他的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部隊批準他回國休養一個月。
"回國?"高大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不想回去看看老婆孩子?"團長笑著問。
高大壯的心跳加速了:"孩子?什么孩子?"
"你不知道?上個月你們公社來函,說你媳婦生了個大胖小子!"
高大壯呆立在原地,突然大笑起來,笑著笑著又哭了。山秀真的懷孕了!他有兒子了!那些在新婚之夜和離別清晨的欲言又止,此刻都有了答案。
他迫不及待地收拾行裝,把荷包和那封沒寄出的信小心收好。這一次,他要親自把信交給山秀,親手抱抱他們的孩子。
當運送傷員的列車緩緩駛過鴨綠江大橋時,高大壯望著漸漸遠去的朝鮮群山,心中百感交集。他知道,還有許多戰友留在那片土地上,永遠也回不來了。而他,是幸運的那一個。
列車駛向南方,駛向家鄉,駛向等待他的山秀和從未謀面的兒子。高大壯摸著胸前的荷包,仿佛已經聞到了豫東平原上麥苗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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