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詩人胡征印象
肖云儒
老一代著名詩人胡征,一生詩作不多,卻在中國現代詩壇留下了自己的足音。以其詩讀其人,我想說,他是一位有獨創性的詩人,一位有自己詩美追求的詩人,一位有生命大痛苦而超越了生命痛苦的詩人。
他用詩預告,自己的一生
我不愿在這里復述胡征漫長而坎坷的一生,倒想蒸發掉具體的人生經歷、徑直來看看詩人六十多年創作生命中的心靈歷程。恰好有一首詩對這一精神歷程作了極好的象征性表述。這首叫《初試》的詩,寫于1941年,是他的早期作品,好象有什么神秘力量,預告了他一生的心跡。
1953年的胡征
這首詩描述了一位青年戰士初次跨馬飛奔的驚險經歷。一開始是激越狂熱的飛奔:跑啊/追趕大風/跑啊/追趕太陽/追趕驕傲的云/不讓云的影子/超過我的頭頂。
剛跨上馬背的青年,精神上無羈無絆,內心充滿了豪情壯志。后來,馬跑得太快,這位初馭者開始萌生了恐懼,終至摔倒在大地上:空氣的唿哨聲/咬住我周身的神經/遠處的山,近處的城/在我眼前翻滾/行路人驚奇地望著我/我的腿在顫栗/一只腳脫出了馬蹬。
他發出一聲慘烈的呻吟:這世界舍棄了我啊/眼前爆炸金花。
他渾身劇疼,但生命還在,精神沒有倒。他掙扎著爬起來,繼續去追那正騰躍的駿馬,決心不被馬征服。于是,我們看到:
當我追上它/喘著氣,抓住韁繩/準備給它一頓痛罵/但見它/不是我那年輕的馬/而是一匹大駱駝/理想的金駱駝。
時代變了,烈馬變成了金駱駝。騎手也變了,由準備發泄報復,到深情地禮贊已經變成了“金駱駝”的“馬”。被命運懲罰的詩人,最后卻超越了命運。這種超越,又受惠于時代和個人命運深沉的變化。
胡征一生的精神歷程正是這樣一個三部曲:青春的追索——中年的幻滅——晚秋的超越。
不幸而又萬幸,這首詩一語成籖,竟然將詩人半個世紀命運和精神歷程言中。
“獨創是天才與庸才的分水嶺”
“沒有獨創”,胡征說,“河都直線地流,鳥都直著著嗓子叫,花都按一種模型開放,世界就不成個世界。”當然也就更不象藝術。胡征的命運雖幾經曲折,藝術上卻始終堅持對獨創性的追求。“獨創,是天才與庸才的分水嶺。”即便入戶于“牛鬼蛇神”,他也決不當思想和藝術的庸才。
在文學史上,以詩歌吟育戰爭者不謂不多,但用長詩正面反映有數十萬大軍參加的戰略決戰者不多;而用抒情體長詩來寫大戰者,更是鮮見。《七月的戰爭》共十章二千六百行,《大進軍》共四個篇章十七節二千五百行。兩部史詩雖然將敘事和抒情相間雜、相溶匯,卻以抒情為依托,以抒情從結構上、情緒上組接、貫連故事,又將敘事溶解于抒情之中。西部戰爭史詩都從戰士的感覺來寫戰爭,而不是從哲人的視點寫戰爭,抒情主體與描繪客體同位同向同步,熔為一爐。不能說這種依托、貫連、溶匯已達天衣無縫、老到精致,在詩歌創作上卻是帶開拓性的創造。它為以抒情長詩正面寫大戰踏出了路子,開辟了天地。
“五四”以來,在中國新詩創作的長河中,浪淘盡萬千風流人物,披沙揀金,出了多少好詩人和好的詩論家。然而,身兼詩人和詩論家二任于一身的人,在詩情與形象營構和詩論與哲思開掘上花開兩朵的人,以詩事入著、以美文寫哲思,以情象抒理象的人,確實鳳毛麟角。艾青是一位,在他的詩集旁放著沉甸甸的《詩論》。胡征也算得一位,在他的詩集旁放著同樣沉甸甸的《詩的美學》。
翻開此書,《詩問·代序》開宗明義一百六十三個關于詩歌創作的“天問”,猶如天籟回響、提壺灌頂,以充盈的真氣震懾了讀者。那天馬行空,那博大精深,特別是命乖時背還堅執地上窮碧落下問黃泉的探究精神與思考胸襟,都不能不叫人想起楚國的那位行吟的先哲屈原。開篇如此,遑論其它。
“你的生命里,結晶著他的心靈”
先看他《石象》一詩的第二節——
古代的工人/劈開大山的巖石/用銳利的鐵器/精細地雕出你的生命/于是你的生命里/閃著他生命的光輝/你那凝視世界的/圓睜著的眼睛/你那衣服上起伏的皺紋/都是他心靈的結晶/他是你形體的創造者/你是他莊嚴事業的旗幟。
這首有象征色彩的詩,無異于詩人關于藝術美的宣言,關于詩人和詩、美的創造者和美的關系的闡釋。詩人嘔心叨血雕出了詩句,使文字有了生命。于是詩的生命中,閃著詩人生命的光澤;詩的生命,無一不是詩人心靈的結晶。
作為一個以生命體驗美的詩人,胡征畢其終生追求著自己的詩美境界。這主要體現在兩方面,一是對自身抒情氣質的發掘、揚礪和調適,二是對中西詩歌傳統的溶匯和創新。
詩是感情之霧的露珠。抒情氣質應該是詩人的精神特質,就胡征來說,是他生命和藝術的底蘊。他以自己的抒情氣質去感知世界,使情與象、情與理、我與世界相互交孕,產生出自己的寧馨兒。
在1940年戰火紛飛的年代,在圣地革命青年壯志豪情盈懷的那些年月,他卻抒寫了如此獨特的感受:
我曾懷著稚子情思/踏著晚春的落月/將紫藤的花朵摘來/藏入枕邊海滔的詩集……(《紫藤花》)
在《白衣女》中,他對“革命友誼”、“同志愛”的感受,也充滿了詩人感情深處一綹柔鳴。
到了兩部戰爭史詩,柔情被戰火煎烤成烈焰,他主要關注的仍然是戰爭中人的感情世界,仍然是對戰爭場面的感情把握和抒情表達。他所以采用抒情體、長詩來正面表現大戰役,也許正是詩人特異的抒情氣質決定的。是詩人的抒情氣質選擇了前人少有的路子,創造了詩美的新境界。
到了晚年,胡征的抒情氣質又有了變化,變得灑脫,有時又尖刻,因而深刻。灑脫,如《碰杯》:
你古稀高壽/——少年的靈魂/我花甲青春/——童心未損/舉起詩海碰杯/愿望建于最美的黎明。
這是花甲已過的詩人在歷盡苦難復出之后,送別訪華的美國哈利·萊文教授時寫的,果然童心未泯,真情依舊。
灑脫當然不是消極避世,不是半睜著眼。在晚年平湖秋月般的抒情中,時時有尖利的浪花飛濺而起,如《鹿角椅》-詩,在見到清太宗坐過的鹿角椅上罩著虎皮,他寫道:
人類的天子/享受的是獸類的威風/欣賞的是/獸性的美麗。
尤其是《兵馬俑》,將自己人生的血淚浸透到描寫對象之中,寫得那么銳利而獨特,完全沒有我們聽慣了的對那個王朝統一大世的謳歌和對那個軍陣橫掃六合的贊頌。他偏說兵馬俑是秦始皇死后對老百姓部署的“一場地下戰爭”:
是嫌天才的書/還未燒盡?/是嫌讀書的人/沒有坑殺干凈?/拳頭大的心臟/狂想曲的血型……
胡征對詩美的追求,一開始就在中西結合的路子上進行。這種結合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將西方詩歌的象征美、散文美,和中國詩歌的民歌美相結合,二是探索以現代詩歌的許多美學思維和創作原則來表現中國勞動大眾的生活。
前面所引《石象》、《紫花藤》和《鐘聲》《掛路燈的》《思想家》這些四十年代的作品,都帶有西方詩作常用的象征手法。但又與西方詩歌不一樣,它表現的是當時中國革命者和人民大眾的生活,棄舍了西方詩作中的浮華、俏麗、艱澀,而以簡樸明朗的詩筆寫簡樸明朗的民眾生活和民眾感情。這也可以說是一種“中體西用”吧。
他認為,中國古典詩歌和現代格律詩所要求的過分拘束的格式與韻律,難以表現現代生活和現代人心靈的繁復,寫現代生活需要更自由又更通俗化的詩體形式。但他又沒有走當時(20世紀40年代)許多詩人所走的民歌體路子,而是汲取西方詩歌中對散文美的追求,在這種追求中,使外來形式和中國大眾生活的質樸內容相通,熔鑄成既有現代感又是通俗化的新詩體。
胡征和胡風(左)(1981年攝于北京胡風家中)
生命之花“開在碾盤下”
胡征是個有生命大痛苦最終卻戰勝了這痛苦的詩人。他的生命之花“開在碾盤下”。《碾盤下的青春》這樣寫——
一叢鮮花開在碾盤下/藍的是淚,紫的是血,紅的是傷疤/不怕霜打,不怕高壓/青埂峰下將有異香噴發/遲開的花朵,晚熟的莊稼/種子埋得越深,生命強度越大。
可以說這是他一生的自喻。
胡征的生命沒有在長達四十多年的壓抑中萎縮,詩的思考、詩的激情一直如地下火在運行。我們不妨看看在《致畫家》中,碾盤底下壓了近四十年的詩人,對藝術熾熱的傾吐和對失去光陰執著地追索:
我借給你如火的詩情/你借給我如詩的畫意/ 你借給我智慧的靈犀/我借給你鮮紅的如液/我借給你多棱角的頭顱/你借給我傳神的彩筆/那么你我結伴同行/向宏觀宇宙出擊!
你愛色彩,我愛光/我愛奔馳,你愛凝聚/光原育愛,色哺育詩/一面奔馳,一面凝聚/那么,你我照色素的階梯攀援而上/去追趕光年的足跡……
幾十年的壓抑、窒息,“如火的詩情”、“鮮紅的血液”、“多棱角的頭顱”,一切都沒有變。“愛光”,“愛奔馳”,“去追趕光年的足跡”,也沒有變。他以自己的堅韌戰勝了大痛苦,得到了大營養。這自然不只是對詩的愛,而是對生命、對激情、對思考、對多彩的生活、對光似的目標的愛,是對攀登的、奔馳的、活躍的創造性生活的愛。
這種光陰稀釋不了的愛,碾盤壓不碎的執著,源于何處?
太行握別/你送我/一輪浩月/一樹詩情/我送你/手槍一支/經書一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你我天南地北/用汗水宣告/對詩的忠誠(《北行錄》)。
是的,源于對詩歌——審美和生命——永不移翼的忠誠。
生命,有大痛苦始有大愛,有大愛始有大超脫。這是胡征以自己的詩向我們告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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