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慧禺
編輯|李梓新
01
手機屏保跳成 15:00 時,我正盯著樹杈間褪色的紅藍絲帶。它們像一 條條脫水的蛇皮,在陰暗的空氣里泛著冷光。六小時前,我們一家四口還在民宿門口笑著往背包塞山核桃,此刻沾滿濕土的健步鞋正陷在腐葉里,每一步都躊躇艱難。
“跟著絲帶走,走著走著就到了!我以前跑越野馬拉松的,就是跟著絲帶走。”清晨那個站在巨石上的年輕人揚手指向叢林口的樹梢。他的目光亮得像剛打磨過的黑曜石。我天生容易信任目光清澈的人,于是我們跟著彩虹色的絲帶鉆進了叢林。
那些塑料布條曾是希望的路標,此刻卻成了困住我們的咒符。
02
這是 2023 年十一長假的第四天。連續加班三天后,我們說走就走,來到了徽杭古道東門附近的太子山腳下。
“未開發的地方,特別美!”一早民宿老板往云霧繚繞的山頂一指,“幾個老外一早就去看日出了。”他遞來罐山核桃的模樣,像在給郊游家庭發棒棒糖。
我承認有被這句話蠱惑到,于是放棄本來要去的徽杭古道,又說走就走去爬太子尖。三個月前遭遇裁員,我在拿裁員大禮包和一份降薪降職的工作間選擇了后者,我無法想象家里少了一份穩定收入后會面臨什么。這份新工作瑣碎繁雜,每月頭三天無論是否節假日必定加班。本就嫌整 天坐在恒溫的大玻璃罩子里沒有自由,十一長假還被索去三天,我急切地渴望回歸自然山野生活,以至于對所有"未開發"的標簽都自帶濾鏡——直到踏上太子尖的碎石坡。40度的斜坡上,頁巖層像被熊孩子掰開的威化餅,每一步都能聽見碎石滾落的死亡交響樂。
“上面的!禁止空投!”我朝頭頂吼。丈夫和兩個女兒正在五米左右的上方。他們每挪一步,就有小石子從我耳邊呼嘯而過。兩個女兒一個十歲一個十二歲,向來和爸爸親厚,出來找野趣,更是喜歡追隨身形強壯的老爸。
四十分鐘后,當我四肢并用地爬上山頂時,眼簾里突然闖進了扭著幾十個掉頭彎在綠海里穿梭的浙西天路。嚯,真開闊!還有一汪天池,就像沉睡了良久突得掀開被窩跟我打招呼。白亮的水安靜得能聽到淡淡的云團慵懶地打著哈欠的聲音,兩只鳶在水上方的空中盤旋。大自然永遠是最好的療愈師之一,我相信腳下的每一片荒野都藏著現代文明的解藥。看著滿目寬廣的脆綠,想到自己過去幾個月獨處時的各種情緒,自我懷疑,經濟負擔,憋屈與憤怒......我深吸一口氣,對著曠野咆哮:“去 你的狗屁工作!”
一邊石頭上站了位年輕人,正擺著泰坦尼克號的經典姿勢,他聽見我的 放肆,扭過頭來朝我大笑。
“跟著絲帶走,走著走著就到了!我以前跑越野馬拉松的,就是跟著絲帶走。”他指向灌木叢,樹枝上黃藍絲帶隨風招展。當我們遲疑要回去 還是繼續前行時,年輕人建議。后來無數次回想這個瞬間,我始終記不 起他的穿著,只記得那雙傳遞著堅定的明亮眼神。
這是第一次不開車出遠門,原只為去走一趟徽杭古道。這條路丈夫幾十 年前就走過,那時他們幾個小年輕背著帳篷睡袋負重幾十斤,也不覺辛苦。我們便更沒當回事,四人各自一個背包穿著健步鞋就輕裝上陣了。要說后來的一串故事,也要從我們作為背包客新手準備不足開始。
鉆進灌木叢那刻,我們仿佛隨著《綠野仙蹤》的兔子鉆進了洞眼,進入了另一個世界。身邊是繁茂的密林,微弱的光線斜切進樹叢,我們踏著被野草覆傾的隱隱約約的土路往前走,鞋幫沾滿蒼耳和針葉草,每走幾步就得蹲下扯掉幾枚。竹枝低垂處形成拱形綠障,我們不得不一個個舉著雙臂護住面部前行,腳下還不時勾斷橫斜的細藤。不過紅黃藍絲帶是 我們的希望。每每過幾十米看到一條絲帶在枝頭閃爍,小女兒就會在對講機給我們播報:“報告田鼠,山鷹又發現一條絲帶!”
兩個孩子雖是青春期的年紀,從小在安全支持的環境中成長,性子開朗, 鮮少有焦躁抱怨,比我們父母更為開放,愿意把一切當作游戲。此時她倆把收集絲帶路標當成游戲。
山核桃在此行里扮演著重要角色。每次落后的我趕上他們三人,總能看 見三顆毛茸茸的腦袋湊在一起——有時是先生盤腿當人肉座椅,孩子們各坐一端,有時則是三人席地圍坐一圈,每個人都既專注又認真地練 習徒手開核桃絕技。“能量補給中!”大女兒遞給我一顆剝好的核桃仁,手指上星星點點沾了土。
兩個半小時后,當我再次追上他們時,他們已經置身于繚繞飄忽的云海 里。先生手機里放著《海賊王》,兩個孩子啃著核桃看得入神。仿佛這是家庭影院而非海拔 1500 米的山脊。
瘋了,真是三個瘋子!
“哎呀,老婆,難得的體驗嘛。”丈夫微笑著朝嘴里扔了一顆核桃仁,“不著急啊。野外徒步休息很重要,那些出不去大多是累死的。”
我憤憤地看著他,懷疑他是不是佛系樹懶的遠方親戚。我們夫妻倆,我 性急,他性緩。我貿然行事,他深思熟慮。而一旦我倆有矛盾,要說我 是狂風,他就是柳條隨風卷過而自舒,我是金剛指,他就是隨你怎么戳 都能重塑的史萊姆。十幾年的相處,我們夫妻早有了處理矛盾的默契。他的微笑就有讓我安靜的力量。
視頻里傳來路飛亢奮的聲音,倆孩子緋紅的臉專注地盯著小小的屏幕,原本因上坡而猛烈起伏的胸脯稍舒緩了些。此時十二點不到,我估摸著 前面不遠應該就能有下山的道了吧。
看就看吧。我舍命陪瘋子。
03
第一處正經路標出現時,山霧已經濃得像融化的棉花糖。金屬柱上箭頭指向兩個方向:馬嘯嶺 3 公里,牛家莊 3 公里。牛家莊——聽著多有煙 火氣啊,我都能聯想到 3 公里外,一個徽派村落家家戶戶灶頭上做著 飯,屋外裊裊炊煙的動人情景。要是當時我們選擇那條路,就不會有后來的事了。但當時腦海里那年輕人明亮的雙眸和自信的話語蓋過了一 切垂涎的情感,我們選擇前往馬嘯嶺。只因此方向上系著絲帶。
“走這邊吧。”我指著系有絲帶的小道。后來才明白我們犯了經典錯誤——把人工標記當成真理。丈夫打開過手機導航,但這一帶名副其實“未開發”,山間小路在導航上要么模糊不清要么壓根兒沒有。
這段所謂 3 公里下坡路,給我們走出了西天取經的滄桑感。漫山遍野是 幾十米高的野竹林,竹根在泥里織成絆馬索,我們扶著大毛竹,往下的 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從下往上,一隊穿著專業野騎連體服的年輕人們推 著一輛輛裹滿泥漿的摩托車隊正在前方上演現實版《求生之路》。每一輛摩托車都憤怒地咆哮著嘶吼著,風火輪似急速轉動的輪胎在粘土里 寸步難行。我看著那些交織了汗水和泥水的臉,憤怒、無奈、沮喪,恨不得把上千斤重的車子架在身上扛上山去,就忍不住暗暗發笑。叫你們 不做攻略吧。這種路走路還行,摩托車?做夢。
很快就知道我們是搬石頭砸自己的腳——我們此行同樣未作任何攻略。
我們一家經常出去徒步。臺灣、大理、內蒙、新疆......各種古道和人跡罕 至之處,我們都喜歡去走走。盧梭在《瓦爾登湖》中說過野性蘊藏著世界的救贖。我深以為是。天地之大美有治愈人的力量,只要我們愿意靠近它。我從讓自身受益的自然之樹上摘下果實,取出種子,播進孩子們心間,帶著兩個孩子從小用腳步丈量大地。他們學著一點點克服身體的疲勞,習慣長時間行走,習慣了在行走中發現樂趣,觀察昆蟲,采野果子,實在累了就創造一些四人共玩的游戲,爬樹、唱歌,用幾雙腳混出節拍。他們漸漸也愛上了徒步,享受身體的疲倦,旅途的趣事,還有走 完之后的成就感。徒步對我們來講從來不是挑戰。
更何況是江浙一帶的山林。
但是現在,走在前邊的他們倆卻頻頻堅定發誓,“以后再也不走路了!”當 兩個女兒第 N 次甩掉鞋底兩斤重的泥巴時,林間響起了深沉悠長的烏鴉叫。
孩子們也意識到我們可能迷路了。
04
下午 15:00 點。開頭一幕。
我們已經走了接近七個小時。眼前的路標不僅沒有給我們任何希望,直接把我從依稀朦朧的希望之巔拉進了絕望的深淵。
“怎么辦怎么辦?”我焦急地問丈夫。
“唉,你別急,時間不是還早嘛。”丈夫低著頭看手機上的地圖。多年來但凡我們去戶外,如何安排體能,如何均勻分配不多的補給,如何找搭建帳篷的營地,如何防止野獸,都是丈夫在教我們野外生存的技能。在野外他從來就是全家的穩定劑。我以為他總有辦法應對困難。可是,他現在眉頭緊鎖,不停在幾個岔路口跑上跑下。
手機信號差。他在找信號。
我的手機不僅沒什么信號,電也差不多要用完了。沒電沒信號就無法向 外界求救,沒有外援就只能靠自己,要是再走不出去,我們會發生什么? 我腦海里浮現了荒野迷路后的一百種死法,要么被驟降的氣溫凍死,要么被野獸咬死,要么被毒蛇毒死......即使僥幸那些野物不喜歡我們,我們一直兜兜轉轉,無非要么餓死,要么體力透支疲乏而死。恐懼正在身 體里生成颶風漩渦。防御體系立即開啟了紅色高能預警。
不,不能坐以待斃!行動起來! 我先找到有微弱信號的地方致電民宿老板。我問他下山的路。
“啊,迷路了啊?那個......那路,我也沒去過......怎么辦?怎么辦......要么, 我給你一個徒步客的電話,他們是三個年輕人,早上就出發了,應該走在你們前面。”
早上他可不是這么說的。他說太子尖過去走 6、7 公里,就有一條通往 我們村的路。那確鑿的語氣就像他曾經走過無數遍一樣。敢情他根本沒上來過!
顧不了生氣,我微信徒步客們。
打開微信,又出現信號不穩定問題。我和他們大部分對話大是在嘶吼。“喂喂,聽得見嗎?喂喂!喂——”
后來我把那根金屬路牌上的圖案拍了照片發他,他則用語音留言的方式告知我要走哪里。
“百歲嶺過去要走四個小時,你現在的位置我們早上十一點就到了。你們有兩步路嗎?有的話我可以把軌跡發你,你們沿著路線走就可以。不過,剛剛視頻里看到你們帶了孩子,后面的路比前面更難走,特別濕滑,你們這個時間再走,要走到晚上了。你們要走的話得戴上頭燈,要么先 找個地方扎營過夜,明天再走。”
他每說一句,我的心就朝深淵墜落一丈......我們一早如此隨意進了山, 當然既沒有戴頭燈,更沒有帶帳篷......還有兩步路是個什么東西......
我灰頭土臉掛了電話。
我感覺氣管里塞滿了碎紙機里的紙屑,可山林里的氧氣明明比玻璃罩子下的辦公室充沛十倍。我本只是單純地用原野治愈被現代文明燒灼的內心,沒想到到了原野,老天爺卻要我繼續升級打怪。而且一來就是個索命的大 boss。
我四處尋找丈夫的身影,他卻不見了。
我想起了救援電話。不久之前的路邊掛了救援電話的絲帶。我拍照時丈 夫嘲笑我。他認為我拍救援電話的行為很丟人。有他在,在此小小山中怎么可能需要救援呢。
我在內心把自己狠狠夸了一番,撥出電話。
八位號碼,是個座機。我滿懷著焦急和希望打過去。颶風已經在身體形 成。我強壓著因恐懼而發顫的聲線。一個上了年紀的婦人接了電話。
“在馬嘯嶺?啊......不行,幫不了,不是我不想幫,來不了,我們這里是市里。你要么加一個當地人微信,他熟。”
這落差就像天氣預報說局部有冰雹——結果全局部就在我頭上。我 X, 你一老太太蹲市里辦公室的,做什么救援服務呢!我心里罵罵咧咧,聲 音強做冷靜,讓小女兒記下電話。但我還是加了微信,等待通過。
05
下午 16:00 點。
其間年輕的徒步客發來好多語音,關心我們的情況。又在微信上推送給我去百丈嶺的軌跡截圖,并告知哪些路段特別難走,哪個岔路一定不要 去等等。要是平時,我一定感激涕零一個陌生人的關心啊,多么深厚的對生命的關懷和尊重。
我幾萬億顆腦細胞進入了緊急狀態,每一顆都在拼了命地想辦法。我沒空感恩,我得想辦法下山。丈夫還是不見蹤影。
“把爸爸叫回來!”我朝小女兒怒吼。小女兒攏了眉,她說你怎么這么暴 躁,爸爸去探路了。
“不管,反正你把他叫回來,就現在!” 她只好拿起對講機,“爸爸,媽媽要你現在就回來。” “媽媽找到人了嗎?”丈夫在對講機里問。“沒有!”我壓住怒火,“你現在就給我回來。”
我的潛臺詞是,這種人命關天的時候你人死哪里去了!
丈夫常說我是個不可救藥的樂觀者。做一份超級忙碌的全職工作,照顧兩個姑娘三條狗子,還有無盡的家務,沒有老人幫襯,每天和陀螺一般,按理應該愁容滿面怨天尤人,我卻每天樂呵呵的。多累的事我都不放在欣賞。即便是年中被降職,當時那么屈辱的一件事情,我也很快用樂觀的態度融入了新工作環境。愛是我對一切的解釋。我愛家人愛狗子,更愛我自己。生活如此美好,只要活在愛里面,身體勞苦一些又算什么呢? 少賺一點又算什么呢?
可眼下我是徹徹底底的悲觀主義者。我們在這個路口已經快一個小時了,什么線索也沒發現,方向也沒有,下一步計劃也沒有,手機快沒電了,天色漸暗,氣霧氤氳迷離,我們正在云深不知處的山林里,天色越來越暗......啊,我不想死在山里,我也不想我兩個可愛的孩子死在山里......
兩個姑娘皺眉撅嘴,目光生怯。我以為他們是因迷路嚇壞了,后來他們 說,才不是,他們是被我嚇到了。我的樣子就像一只瘋了的要隨處咬人的獅子。
丈夫十分鐘后從左側那根沒有任何標識的小道上冒了出來,氣喘吁吁,嘴角卻帶了一點笑容。
“那條道應該是可以下山的。下去不久就有小溪,水往下流嘛,我們沿著溪水走,一定能下山。”他說,“那些摩托車應該就是從這條路來的。路上有車子輪胎的痕跡。”
他的意思是直接走那條小路。
按理說,帶一個正常大腦的人此時應該恢復理智了,在山中迷失里,沿著小溪走就能擺脫困境。但我當時是一頭瘋獅子,僅有的一點理智早被死亡的恐懼攫取了。
“不行,得確定才走。”我不同意。萬一又走錯了,根本連回頭路也沒有 了。
“你看你急的,別急,時間不是還早......”丈夫勸我說,突然想到了什么又 說,“對了,你不是在前面路口拍了一個鐵牌,上面說下山住宿吃飯可以打那個電話來著。”
一語點醒夢中人。對啊,前面牌子上寫了“下山”!
下山,下山!我現在哪里也不想去,不想探險,不想刺激,不想需求新奇的經驗,不我不想死,也不想讓孩子們死!我只想下山。
我翻出照片,丈夫打了過去。
丈夫嗯嗯啊啊先和對方客套著打起了招呼,我著急,一把搶過他的手機。我說我們在馬嘯嶺和百丈嶺之間的四岔路口,我說你能不能立刻馬上來接我們。
“不好意思,我今天走不開沒法上山。不過你們在哪里,我可以給你們指路。”電話里的男人說。
倆孩子一起對我杏眼怒瞪。后來我才知道他們瞪我是因為我在電話里對一個陌生人態度惡劣。唬,都生死攸關了,態度這種文明社會的東西還重要嗎?丈夫也瞪著我。他從我手里拔出電話,舉著電話在幾條岔路上走在最高處找到了信號好的地方,和那人交流。
“我再確認一下,你說的是我現在左手邊的第一條,就是去百丈嶺小道的左邊一條,是吧?這條就能下山是吧?”丈夫站在高處語氣平緩地說。
聽到這里,我懸吊的心一下落了地。不,我的剛才那顆墜入深淵的心嗖地浮出了地面。
能下山了,那就意味著不用在山里過夜了,不會凍死不會餓死也不會被毒蛇毒死不會被野獸咬死了......
我看著丈夫。他依舊微笑著,“我就說這條能下山吧。這下你不用著急了吧?”
“姐姐妹妹,快跟上!”我朝那條據說能下山的小道一路沖過去。不著急? 怎么能不著急?只要沒有下山就不算成功逃生。
“哎,哎,媽媽你怎么能在我們前面呢?”好勝的小女兒立馬跟上,并想要超過我。
我有了希望,心中士氣倍增,渾身充滿了勁兒,腳下步步生風。
小女兒越想超過我我就走得越快。
這條道兒不好走。溪水邊布滿高低不平大小不一的石礫塊,每一步都要精準地踩在石塊面上或者石塊和石塊之間的地面上,才能站穩。而我們四位,出門前在丈夫的帶領下都把登山靴換成了健步鞋......
“媽媽,你不要那么快!我的腳崴了。”大女兒叫。
我不理他們,繼續加快步伐,每一步都快狠準地踩在目標上。此時此刻, 我實在沒法考慮他們的情緒,沒有一點共情的能力。我想只有我快了,他們才能快。只有快一點,再快一點,才有希望早一點下山。
“媽媽,我的腳也崴了!”小女兒帶著哭腔在后面喊。
關鍵時刻一個兩個腳都崴了。我回頭看了看小女兒,從她繼續行走的速度和動作中判斷,她應該只是小崴了一下沒有傷到骨頭。只要沒有真的受傷,我就沒有放慢速度的必要。
老大突然大步上前,超過了我。“哎,你不是腳崴了么?”我問她。
“腳崴了腳崴了,早崴了!你還管我們死活嘛?你不就想走快點嘛!”她和我杠。
小樣,別以為這樣我就會心疼你,你走得快,我比你更快。我發揮了平時因規律鍛煉而有的身體耐力和體能的優勢,也把腳步加快了。
后面兩位越來越遠。
“妹妹,媽媽瘋了,我們就做第二梯隊好了。爸爸陪著你。”丈夫拉起小女兒的手讓她走慢一點。
這時路被溪水擋住。水的兩側生了許多入秋后已經泛白枯萎的水草。我看那水草貌似干燥厚實,指不定一腳下去都是水塘,剛要說姐姐你小心點,她就跨著腿一腳踩了進去。果然,水漫過了她半截小腿。
丈夫和小女兒趕上來。
“媽媽,我再說一遍,徒步者死在戶外,一般都不是累死,而是受傷了沒法繼續走動才死的。你看你把大家趕得這么著急,無論是姐姐還是妹妹的腳受了傷無法走動,我就得背他們下山。那樣我們才真可能下不了 山。”丈夫又一次給我嚴肅科普。
我看著一條褲腿濕透走得怒氣沖沖的大女兒,又看看一瘸一拐臉上兩行淚水的小女兒,都是一副可憐見的樣子,內心嘆了一口氣。
“行吧,按照你們的速度慢慢走。”
隊伍這才慢了。
走得慢了,心才有空間去和更大的空間產生連結。我抬起頭,兩岸是逼人眼目的青竹,群鳥囀了好聽的嗓子。近處溪水叮咚,兩只藍蜻蜓高低交疊在一起在溪澗的石塊上逗留。后背上一陣陣潮濕溫暖的水汽往上,汗珠順著脊柱往下,風過來,一身雞皮疙瘩。
慢了,敏銳的感官又回來了。
途經一處石頭屋。丈夫戲稱,“老婆,你看晚上要是咱們出不去,住在這里也很好嘛。”
我端詳了那石屋,說是屋子實在抬舉了它。墻倒是石頭筑的,但沒有頂, 墻也少了一面。既不能擋風避雨,又不能抵御獸物,禿禿得在這深山老林里矗立著不知究竟能有何用處。
“得了吧,這三面墻有和沒有一樣。”我戲謔說。
十多分鐘后,我們看到了遠處一條細長的白色水泥路。那道慘白的直線割開山林墨色,像條縫合荒野傷口的羊腸線。鞋底觸到硬化路面的剎那,腳掌竟懷念起腐葉的柔軟——這在平時慘淡無趣令人厭倦的文明產物,正用工業水泥的寒氣吮吸著褲管滴落的泥漿。
我因擔憂而懸掛著的心終于踏踏實實攤在了地上。“啊!啊!終于下來了!”我一躍而起大聲歡呼。“剛剛誰說我們要在山里被凍死了?”大女兒斜著眼睛冷冷地嘲笑我。“就是就是,還要我們走那么快!累死了!”小女兒也心存怨氣。
我摟著大女兒親了她一口又摟著小女兒親了一口,坦然地厚著臉皮說, “嘿嘿,隨便說隨便說。媽媽一點不生氣。媽媽現在特別開心。”
從在崎嶇的山路上從早上九點走到了接近下午五點,心情起伏卻比山路的起伏有過之無不及。
他們三個累了,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丈夫說,“你們都不要懟媽媽了, 她是媽媽才會這么擔心。我就沒把你們當孩子。”
“那你把我們當什么了?”小女兒問。“當牲口。”丈夫戲稱。
06
此時遠眺,能看到山坳里小小的白墻黑瓦的徽派古村落,想到那村落里 充滿了煙火氣,內心真是感動得很。只要沿著白色水泥路繼續往下走幾公里就到了,一切明確清晰。路兩邊的山嶺靠近地面的地方種滿了當地 的經濟作物小核桃樹。小核桃在白露前后被打下收走了,樹上只剩下綠 得油亮的樹葉。有一棵樹下是大片大片的黑色,仔細看才發現是厚厚地 堆放了水子脫去的殼。兩只雀子從樹上飛落到地上,小碎步點著頭尋找食物。
餓了。除了幾顆小核桃,我們一天啥也沒吃。
我也一屁股坐在水泥地上,拿出背包里的一包餅干。孩子們的手比我先一步伸進口袋。大把餅干把兩張嘴塞得鼓鼓囊囊,咔哧咔哧響。
我把頭靠在大女兒肩上,一手摟過小女兒,眼眶濕潤。真慶幸我們都還活著。
“下次再來。”起身繼續下山時我說。
“嗯......行。不過要帶帳篷。”小女兒說。
“要帶上鍋和方便面。”大女兒說。
“還有下兩步路,兩步路。”我又說。
“放心,我剛才就下好啦。”丈夫搖動著手里信號滿格的手機,綻放笑容。
寫作手記
天地有大美,我們都熱愛大自然。我喜歡不做攻略的旅程,為此享受撲面而來的新鮮感,享受探索未知的樂趣,卻并非想要因此喪命。此次行程就是老天爺給冒失又草率的我們發出的警告——任何時候請對大自然保持敬畏。
本故事由短故事學院導師指導完成
4月16號-29號,新一期短故事學院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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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期 3.6-20,之后每月開展)
(English)(每月)
大師工作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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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glish, upcoming 2025/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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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glish,每月)
(English, Mar- Jun/ 20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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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期結課于 2025/01,upcoming 2025/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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