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朋友，肉都涼了，你們怎么都不動筷子呀？"

朝鮮導(dǎo)游小金第三次提醒我們時，我正捧著碗蟹黃拌飯吃得滿嘴油光。餐桌上那盤紅燒肉紋絲未動，旁邊清蒸明太魚已經(jīng)見了底。這幕發(fā)生在元山港邊的國營飯店里，窗外就是波光粼粼的東海，海鷗的鳴叫混著漁船汽笛聲，襯得小金的疑問愈發(fā)清脆。

跟著朝鮮國際旅行社的專列從平壤出發(fā)，穿越層巒疊嶂的蓋馬高原，甫到元山就被海風(fēng)撲了滿臉。這座海濱城市像顆明珠嵌在金剛山與東海之間，街道上飄著淡淡的海腥味，挎著竹籃的婦人蹲在路邊，竹節(jié)蝦在冰碴里泛著青玉般的光澤。

"十塊！十塊！"同團的王大姐舉著人民幣比劃，賣海鮮的大嬸笑著把半人高的塑料袋塞進她懷里——三只肥碩的梭子蟹、兩斤活蹦亂跳的明太魚，冰碴子還在簌簌往下掉。這幕讓路過的朝鮮大爺直搖頭："中國人買海鮮像買白菜。"

餐桌上每天雷打不動的配置印證著這種狂熱：早餐是鮑魚粥配涼拌海帶，午餐必有清蒸海鱸魚，晚餐的辣燉章魚鍋能讓最矜持的姑娘添兩碗飯。但每當(dāng)紅燒肉、糖醋里脊上桌，筷子們就像約好了似的集體轉(zhuǎn)向海鮮區(qū)。

"在我們元山，豬肉要憑票買的。"小金掏出她的供應(yīng)本，紅色塑料封皮下整整齊齊貼著肉票。這個1998年出生的姑娘說起豬肉時眼睛發(fā)亮："過年才能分到兩斤五花肉，媽媽會做成辣白菜炒肉，肉汁拌飯能吃三大碗！"

她無法理解我們面對豬肉的冷淡。直到我打開手機相冊：北京超市里標(biāo)價88元/斤的舟山帶魚，青島海鮮市場380元/只的帝王蟹，深圳日料店988元/位的刺身拼盤......小金盯著屏幕數(shù)零的樣子，像極了我們初見元山海鮮市場標(biāo)價時的震驚。

"這個價格，在朝鮮能買兩頭牛了！"她掰著手指算賬。朝鮮實行供給制，普通職工月薪約合50元人民幣，但憑票能買到米面油鹽。而海鮮因產(chǎn)量豐沛，在沿海城市幾乎是"大自然的饋贈"，漁民清晨出海，中午就能在自由市場換到日用品。

第三天中午，我們終于解開了這個飲食差異之謎。當(dāng)小金把最后一片辣白菜包肉塞進嘴里時，北京來的李哥突然問："你們有沒有聽過'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

這句話像把鑰匙，打開了中朝兩代人共同的記憶匣子。上世紀(jì)六七十年代的中國，逢年過節(jié)才能見葷腥，海鮮更是稀罕物；而今天的朝鮮，恰似那個時代的鏡像——2019年朝鮮人均肉類消費量僅為中國的1/5，水果價格是平壤職工月工資的1/3。

"我爺爺那輩覺得肥肉最香，我爸那代癡迷紅燒肉，到了我們這代開始講究低脂高蛋白。"95后姑娘小林夾起塊雪白的鱈魚，"就像現(xiàn)在朝鮮朋友愛吃水果罐頭，我們倒開始追捧輕食沙拉。"

飯桌上的對話漸漸熱烈。小金說起她珍藏的"中國貨"：青島啤酒易拉罐當(dāng)筆筒，北京方便面調(diào)料包做炒年糕，最寶貝的是個印著"友誼長存"的搪瓷杯——那是2018年朝鮮藝術(shù)團訪華時中國粉絲送的禮物。

行程最后一天，我們特意請廚房做了辣白菜炒五花肉。當(dāng)油亮噴香的肉片端上桌時，中國游客們終于"暴露出吃貨本性"。王大姐咬了口滋滋冒油的肉塊直呼"真香"，轉(zhuǎn)頭又往小金碗里夾了只蟹腿："嘗嘗我們的'海鮮執(zhí)念'！"

此刻的元山港暮色四合，晚歸的漁船亮起星星點點的燈。小金學(xué)著我們用蟹八件挑蟹肉，突然撲哧笑出聲："現(xiàn)在我懂了，你們不是不愛吃肉，是把吃肉的機會留給我們呀！"

這話讓所有人會心一笑。想起入朝時在友誼塔看到的志愿軍遺物，銹蝕的搪瓷碗上"保家衛(wèi)國"的字跡仍清晰可辨。七十年前中國軍人在這里埋鍋造飯時，大概也經(jīng)歷過相似的飲食碰撞。而今游客與導(dǎo)游圍坐餐桌，恍惚間完成了某種跨越時空的對話。

離別的列車上，小金塞給我們每人一包松子："這是金剛山特產(chǎn)，中國朋友都愛買。"我們回贈的恰恰是她在海鮮市場流連過的水果硬糖。當(dāng)火車穿越圖們江大橋時，夕陽把江面染成金紅色，恍如那些在餐桌上流動的溫情與理解，正隨著江水匯入歷史的海洋。

后記：
回國后收到小金的郵件，附件里有張照片——她穿著我們送的漢服元素襯衫，舉著那包水果糖站在元山海邊。郵件最后寫道："下次來朝鮮，我?guī)銈內(nèi)テ饺赖谝话儇涃I限量版豬肉罐頭！"這種帶著煙火氣的約定，或許就是中朝友誼最鮮活的注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