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詩法譯一直是法國漢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德·莫朗是法國漢學史上首位從情感傳達的角度翻譯中國詩歌的學者,他以文音結合的方式翻譯宋代詩詞,開創了一種新的翻譯范式,提出了一種去文化障礙的可行方法。
原文 :《情感:德·莫朗翻譯實踐的起點》
作者 |中山大學教授 郭麗娜
圖片 |網絡
中國古代詩歌的藝術成就為世界文學界所公認,唐詩宋詞更是中國詩藝的兩座高峰。著名法國漢學家、《中國古典詩選》主編戴密微(1894—1979)先生曾云:“詩歌背后是中國人的廣闊精神空間,字字蕩氣回腸,震撼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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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詩法譯的專業化時代
法國是最早設立漢語講席的西方國家,培養出一批致力于中國詩歌翻譯的漢學家,漢詩法譯一直是法國漢學的重要組成部分。1862年德理文《唐詩》譯本出版,開啟了漢詩法譯的專業化時代。1867年俞第德出版《玉書》,1886年于雅爾出版《14—19世紀中國詩歌》,1923年德·莫朗出版《宋代詩詞選》,1962年戴密微主編《中國古典詩選》,2015年馬修主編《詩選》,2024年馬修出版《詩經》全譯本,這些譯本均是法國漢學史上重要的中國詩歌譯本,各有翻譯特色。德理文、戴密微和馬修是專業漢學家,俞第德、于雅爾和德·莫朗是文學愛好者。德理文的《唐詩》譯本附加不少腳注,有文化譯本的明顯特征;戴密微和馬修主持出版的兩部中國詩歌譯本,為漢詩法譯史上的兩部重量級美文譯典。在業余譯者中,俞第德是最早受到國內研究者關注的法國女詩人,其《玉書》是公認的自由譯本,譯文基于中國詩詞進行再創作,忠實度相對較低,但充滿詩情畫意,意境悠遠。
德·莫朗
德·莫朗受俞第德影響,癡迷東方文化,是一位通才和全才式的人物。他8歲開始學習漢語,1901年赴華,擔任譯員,有漢名“蘇烈”,清代檔案中也記為“肅里衣”。他不僅是翻譯家、法學家和外交官,譯有《宋代詩詞選》《中國愛情詩選》等詩詞譯著,撰寫過蒙古語法書和若干部以中國故事為摹本的法文小說,而且是知名醫生,是首位將中國針灸術推廣到西方的西醫,因著有《針灸法》而在1950年獲諾貝爾生理學或醫學獎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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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莫朗譯本具有情感翻譯特征
就翻譯而言,德·莫朗譯本的忠實度高,具有非常明顯的情感翻譯特征。方維規主編之《海外漢學與中國文論·歐洲卷》討論過德·莫朗的翻譯思路,指出“同樣的中文文句或篇章翻譯成法語之后,可能會有很多差異甚大的譯本,但只要能在讀者心中召喚出與原文同樣的感情,那就是正確的翻譯”。德·莫朗本人在論及音樂的無國界性時,強調“文辭明確可是粗暴,只有契約價值,無法表達敏銳和細膩的情感(les émotions)”。可見,德·莫朗在翻譯過程中嘗試超越語言文字的表意局限,揭示源文本中的情感世界。
德·莫朗對宋代詩人情感世界的探索,由主譯本《宋代詩詞選》及其輔助文本《宋代詩詞:鋼琴曲唱本》兩份作品一同完成。《宋代詩詞選》在法國漢學史上有“填補了法譯宋詞領域的空白,成為法國重要的斷代詩集譯著之一”之美譽。該譯本參考了王文濡《宋元明詩評注》、查繼培《詞學全書》和若干詩人別集,1923年在巴黎普龍-努里出版社出版。《宋代詩詞:鋼琴曲唱本》則是德·莫朗與猶太籍作曲家阿爾芒·伯勒塞納合作的作品,為李清照的《浣溪沙·小院閑窗春色深》《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朱淑真的《減字木蘭花·獨行獨坐》《游湖歸晚》《納涼桂堂》、戴復古的《月夜舟中》共6首詩詞譜寫鋼琴曲,于1924年出版。
《宋代詩詞選》作為譯本,共收錄27位詩人99首詩詞譯文,其中詞24首,詩(含古詩、絕句和律詩)75首。在24首詞中,5首出自《詞學全書》,分別是李清照的《一剪梅·紅藕香殘玉簟秋》、歐陽修的《憶漢月·紅艷幾支輕嫋》、秦觀的《鷓鴣天·枝上流鶯和淚聞》、黃庭堅的《望江東·江水西頭隔煙樹》和陸游的《釵頭鳳·紅酥手》;在75首詩歌中,40首出自《宋元明詩評注》。其余54首詩詞出自別集。正文分兩部分,第一部分女詩人,選譯了李清照和朱淑貞共22首詩詞;第二部分是男詩人25位,分別是晏殊、柳永、歐陽修、邵雍、司馬光、王安石、蘇軾、周邦彥、黃庭堅、張先、陸游、洪覺范、范成大、王琮、朱熹、戴復古、樂雷發、宋伯仁、杜耒、謝翱、盧梅坡、高翥、何應龍和王中,選譯詩詞共77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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唱奏聯袂,再現原詞的情感世界
據德·莫朗自序,他對宋詞有一種模糊但基本正確的認識:那是一種可唱的宋代新詩歌形式。如他1919年在《法蘭西水星報》漢學專欄中寫道:“平仄是有規則的。不過不難理解,一句以兩個去聲開始的詩句,與一句以兩個上聲開始的詩句,其情感表達是不一樣的。因此漢語詩歌有一種自由度。唱曲的變化不多,但修改一句詩,或更換一首詩,就有新的唱法。這種作詩法,在西方詩歌中完全不存在。”德·莫朗強調“詞”這一中國特有文體所固有的情感表達形式打動了他,并言及翻譯之忠實原則,感嘆詩不可譯。
中國古代文學素來重“情”,詩詞尤甚。《宋代詩詞選》作為譯本,從語言形式上看,既不“信”又不“達”,但從思想內容上看,則既“信”且“達”,情感傳達基本到位,而且行文風雅,更為巧妙的是,凡伯勒塞納配以鋼琴樂曲的詩詞,情感世界之表達,由唱者聲情并茂地加以體現,也以樂曲動機高低和節奏快慢,直接鋪陳歡快、哀怨等情緒。
以李清照《浣溪沙·小院閑窗春色深》為例。這是一首惜春之詞,描寫少女身處深閨,獨撫瑤琴,孤寂落寞的景象。窗外春色將盡,遠處群山,在云霧之中若隱若現,細雨密密,清風陰柔,窗前梨花將謝,令人不勝惋惜。原詩句多以平聲結尾,音調低沉,景物描寫由室內及室外,觸景傷情,傷春懷人,少女憂郁悵惘的心境一覽無遺。因語碼不同,譯文無法重現原文平仄押韻等語言特征,但選詞用心,盡量貼近原文,通過景物描寫,烘托渲染,表達情感。鋼琴配曲采用五聲調式,營造東方異域情調,以快板(allegro)為主節拍,音聲強度則由強(p)到強弱(pp),以極弱(ppp)結尾,從歡快到沉寂,漸趨平緩,將深閨少女的寂寞情緒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伯勒塞納的作曲風格深受印象派音樂家德彪西影響,副旋律揉入德彪西音樂特有的細膩繁復和聲,烘托李詞“在直白中見曲意,在樸素中顯韻致”的意境。唱奏聯袂,更加忠實地再現原詞的情感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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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異質文化交流提供獨特思路
德·莫朗并非專業漢學家,在法國漢學學科史上的地位頗有爭議,不過他對中國古體詩在西方世界流傳所作出的貢獻是不容置疑的。評價德·莫朗的成就,還須以同一時代的兩位知名人物俞第德和謝閣蘭作為參照。
俞第德的《玉書》在學術界早已討論多時,那是一份中國古代詩歌的自由式譯本,影響力甚大,在歐洲有多個語種仿寫本。“譯者”俞第德以女性的聰慧和細膩的情思,形塑了一個充滿異國情調的東方古國幻影,為李白、杜甫和李清照等人贏得了一大批歐洲藝術家級別的粉絲,但《玉書》美而不忠,并非一份真正的中國古體詩譯本,充其量是一份中國古體詩的法文仿寫本。與俞第德的“偽譯本”相比,德·莫朗的《宋代詩詞選》是一份真正的譯本,內容忠實,情感忠實。
與謝閣蘭相較,德·莫朗則是另一種風格的漢學家。德·莫朗和謝閣蘭是法國漢學從重史證向重文質轉型的兩位關鍵人物。謝閣蘭著有《古今碑錄》,被法國學術界認定為“一部法漢雙語的現代詩集”,因此被奉為“跨過中國詩歌交流的門檻”的人物。而德·莫朗從情感詮釋切入,以文音結合的方式翻譯宋代詩詞,開創了一種新的翻譯范式,提出了一種去文化障礙的可行方法,證實詩不可譯,情可以共。
因此,德·莫朗在漢詩法譯史上的成就,起碼可以歸結為兩點。其一,他是首位提到“詞”這一中國文體的研究者,他在1923年《中國文學試行本》中把“詞”記為“tsre”,后戴密微先生在1962年的《中國古典詩選》中記為“tseu”。這是漢語拼音被法國漢學界接受之前,中國“詞”體在法國漢學中的記音法。2015年,馬修教授主編新《詩選》,采用漢語拼音,“詞”才被記為“Ci”。其二,德·莫朗是首位以情感傳遞為思路的譯者,也是首位在漢詩法譯中促成文學和音樂結合的譯者。《宋代詩詞選》及其附屬文本《宋代詩詞:鋼琴曲唱本》結合,既是翻譯的跨學科實踐,又是方法的跨學科借用,為異質文化交流提供了一種獨特且有效的思路。
總體而言,法國對中國古典詩歌的接受經歷了三個階段:從18世紀初弗萊雷的“識字”,到19世紀中葉德理文的“文化詮釋”,到如今的“鑒賞與共情”。這得益于翻譯家們胸懷“詩不可譯,但知難而上”的抱負。這是域外漢學研究的基本規律之一。歷代域外漢學的文學實踐不斷深入,揭示中國古代優秀文化的內涵,證實中外文學可以美美與共。
文章為社會科學報“思想工坊”融媒體原創出品,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945期第5版,未經允許禁止轉載,文中內容僅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本期責編:潘 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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