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局中,只有錢財的線索分外明晰
?本文經授權轉載自真實故事計劃(ID:zhenshigushi1)
作者:鄭彩琳 編輯:羅方丹
出身農村,并擁有200多萬粉絲的網紅羅大美(原名尚某鋒)被勒索200多萬元后,殘殺拋尸在紅薯窖中。2025年2月28日,羅大美遇害案在河南省南陽市中級法院開庭審理,三名被告人全部翻供,稱百萬錢款系羅大美自愿贈予,攪起迷局。
本是男兒身,反串俏佳人。2018年至2023年,來自河南許昌禹州縣的農村小伙羅大美,靠著古裝反串在社交平臺上吸引注目,成功實現底階級躍升。????
5歲唱戲,17歲學戲,25歲成名。羅大美一路向上攀升成為富裕階層,花了20年時間。脫下那件繡有金鳳凰的戲服,從城市劇院的舞臺墜向荒蕪農村的地窖,卻不過24小時。
從農村乍富,又死在農村。如在雞窩中羽翼漸豐的金鳳凰,羅大美流露的財富、散播的善心,助長著周遭的欲望。被善意喂養(yǎng)的惡意在暗處變得龐大,托舉他成長的底層,最終孕育出吞噬的力量。
01
命案
羅大美的最后一場演出,比往常的狀態(tài)更好。2023年7月5日,南陽的白天下了點小雨,晚上還有點燥熱。羅大美按照和劇院經理約定的時間,在六點多到達位于河南省南陽市臥龍區(qū)的楚漢風華大劇院。
這是當地最好的劇院之一。四四方方的格局襯著明黃色的LED燈,夜幕中流光溢彩。作為2018年起靠反串走紅,粉絲已有200多萬的網紅,出生于1993年的羅大美已是當地的明星。劇院500個座位時常在開票后一搶而空。有搶不到票的粉絲,曾躲在這里的廁所聽他演唱。
演出前,羅大美仔細刮了胡子,做好妝造后,又演習了晚上將要表演的三首曲目。今晚他尤其光彩照人。白皙的臉頰,顴骨暈染著桃粉色腮紅,一米七五的身高在戲服的襯托下顯得修長。在《新貴妃醉酒》的開場,剛唱出兩句,羅大美就走到舞臺邊緣與觀眾互動,身段輕盈。周圍滿是舉起的手機和注視著他的笑臉。
在最后一曲《女兒情》中,羅大美扮演女兒國國王。他穿著繡有鳳凰花紋的金色戲服,凝望著唐僧,發(fā)髻上點綴的珍珠和寶石熠熠發(fā)光。觀眾的熱情抵達頂峰,“親一個!親一個!”
圖|羅大美在楚漢風華大劇院演出現場
演出在呼聲中落幕。表演結束后,粉絲在直播間問他“要干嗎去”。羅大美回復“要回家”。
羅大美那晚沒有回家。晚上23點左右,他換下戲服,在停車場與一個穿黑衣、剃寸頭的年輕人見面,并讓對方坐上自己車的副駕駛。這是一輛深藍色的保時捷。羅大美在三年前購買,花了130多萬。
夏日午夜,保時捷從劇院的北門駛出,向羅大美家相反的方向駛去。
車停在南陽市區(qū)的一間出租屋外,余某生和其女友沙某姣的住處。這是河南省南陽市下轄兩個縣的村民。出租屋內,余某生拿出早已準備好的工具——一捆尼龍材質的繩子、膠帶和一尺長左右的刀。他用繩子捆住羅大美的手腳,用膠帶封住他的嘴,并將他塞進保時捷的后備箱。
相比于有著多年混社會經驗,紋著花臂,身材壯實的余某生,只有七八十斤、靠古裝反串為生的羅大美顯得無力。他沒能掙脫。
余某生和沙某姣拿著羅大美的車鑰匙,坐上保時捷的駕駛和副駕駛,從南陽市駕車出發(fā),連夜駛向60多公里外的南召縣南河店鎮(zhèn)桑坪村。
從南陽市區(qū)出發(fā),駛出漸次退去的高樓,越過大片早春的稻田,沿著主干道一路向北,大約一個小時便可到達南河店鎮(zhèn)。進入桑坪村內的山路曲曲折折,只容得下一輛車單向行駛。
保時捷最終停在一處廢棄小樓前。這是余某生舅舅家的一棟二層獨立樓房,多年無人居住。深紅色的院門銹跡斑斑,周邊的土墻年久斑駁,院內種的樹木無人打理,已成枯葉。屋內幾乎見不到人生活的痕跡。
桑坪村沒有明顯的地標,幾座民房稀稀拉拉散落在小道旁。路上行人很少,日夜都很安靜。近年來,這里的常住人口是老人和留守兒童,青壯年大多搬到了鎮(zhèn)上。這里多年未發(fā)生任何戲劇性事件。幾百位村民過著相差無幾的生活:務農、上學、打工。
直到2023年7月6日凌晨,余某生將車開到廢棄小樓,在寧和的村莊弄出幾聲異響。他將羅大美帶進正屋客廳左邊的房間,放置在一張廢棄的木床上。床上的草席和房子周邊一樣,布滿灰塵。
圖|綁架后,羅大美被余森安放在這張廢棄的床上
羅大美在這里度過了生命的最后一天。余某生數次毆打了羅大美,并逼迫羅大美向沙某姣的銀行卡、微信、支付寶內轉賬180萬元。神志清醒期間,羅大美哭著懇求余某生:“給我留條活路吧。”
在余某生最初的計劃中,他預計先將羅大美賬上的錢轉到緬甸,洗一圈再轉回自己的賬戶,隨后自己再逃往緬甸。但在現場通過電話,聯系當地地頭蛇,得知提點率高達40%后,余某生改變了主意。他決定先將錢轉到沙某姣的賬戶,而后兩人再一起逃到緬甸。
余某生沒有當場殺害羅大美,因為當日有轉賬限額。7月6日中午,余某生拿起羅大美的手機,給他的母親發(fā)微信:“我開車撞了一個人” “你不要給我打電話,也不要發(fā)視頻” 。“我得出去躲兩天,等事情擺平了,再找你聯系。”隨后,他又替羅大美發(fā)了朋友圈:“最近要出去旅游,回來后聯系。”
晚上十點左右,余某生在手機上收到羅大美妹妹的消息:“哥,你沒事吧,看你朋友圈都鎖了。”當天,小區(qū)物業(yè)的燃氣抄表員登門催促業(yè)主繳納燃氣費。妹妹發(fā)消息將此事告訴了哥哥。余某生在手機上回復,“不用管,我這有點事,別發(fā)信息。”
7月6日晚上,他又威逼羅大美交出手機密碼和銀行卡密碼,向沙某姣的銀行賬號轉賬80萬元。在斷水、斷食一天后,羅大美已基本失去意識。隨后,余某生用隨身穿的棒球服一端的長袖,環(huán)住羅大美的脖子,用力勒緊,并拿來編織麻袋,從羅大美的頭部往下,套至胸部。
為了防止羅大美在麻袋內還有呼吸,余某生又拿出小刀,隔著麻袋,在羅大美脖子上連割三刀。隨后,他將羅大美拖到小屋200米外,扔進一處廢棄紅薯窖中。
7月7日凌晨兩三點,處理好尸體的余某生回到廢棄屋內,和沙某姣乘坐羅大美的車回到南陽市區(qū),并把刀子扔進縣內一條主河,其它的作案工具也分幾次拋在回程路上的不同地方。
7日中午,余某生以風水不好為由,找當地兩位村民填了窖坑。
經有關部門鑒定,羅大美頸部受到鈍性外力作用及銳器作用,致其機械性窒息死亡或頸動脈離斷、頸椎分離死亡。
在妹妹收到來自羅大美手機的那條回復后,再也沒有人知道羅大美的行蹤。直到50多天后,羅大美的母親和朋友報案,通過監(jiān)控發(fā)現紅薯窖中早已腐爛的羅大美的尸體。
聽到消息,母親張蓮雙腿一軟,嚎啕大哭。她怎么也無法接受,那個從小愛唱戲,帶著自己出國旅游的兒子,在近年改變了家族命運的兒子,在30歲猝然離世。
在后續(xù)調查中,母親張蓮得知了嫌疑人余某生的身份。余某生,1982年生于河南省南召縣下的農村,無業(yè)游民,曾因搶劫坐過兩次牢。2002年出生的沙某姣,對外是余某生的女友。對內,余某生還充當沙某姣的“中間人”,為她介紹嫖客。每一次交易結束后,所得的錢款為兩人共同花銷。
無論是羅大美的母親、妹妹還是好友,都第一次聽說余某生這個名字。羅大美從未對他們提起過這個人。調查中,母親張蓮了解到兩人此前就有過一次交集:在羅大美遇害兩年前的2021年6月,羅大美曾在一天內,分三次給余某生轉賬20萬、20萬與10萬,共計50萬。轉賬原因不明。
余某生和羅大美此次致命的交集,成了困住所有人的謎題。
5歲唱戲,17歲學戲,25歲成名。二十年的練習讓羅大美走出農村,從底層攀爬至城市舞臺的中央,在年輕時聚集起財富。結束演出,脫下那件繡有金鳳凰的戲服,從城市劇院的舞臺墜落向荒蕪農村的地窖,卻不過24小時。
羅大美與余某生的村莊相隔140多公里。張蓮想不通,在自己眼中從小勤奮懂事,走紅后也不斷幫襯家庭的兒子,為何會與余某生這樣的人有往來。與羅大美的生活軌跡幾乎毫無交集的余某生,是何時將目光對準羅大美?在50萬的交集后,余某生又為何進一步涌生惡意,以至要讓羅大美在地窖中交出生命?
02
注目
那是南召縣桑坪村中一個廢棄多年的紅薯窖,坑口方正。如今窖口已被枯草和浮土掩蓋,看不出坑的痕跡。
埋葬羅大美的,是河南農村常見的正方形紅薯窖。當地村民通常將它挖在地下約兩到三米。窖口用厚重的木板或石板蓋住,儲存紅薯時可以防寒透氣。
在羅大美的老家,距離此140多公里外的河南許昌禹州的尚上村,很多村民家都有同樣的紅薯窖。尚上村沒有什么特別的景致,在參差不齊的樹木和錯落的平房間,一條蜿蜒的小道像河流般經過,將小村一分為二。不遠處層層疊疊的山脈,在初春還是黃禿禿的一片。
羅大美的家在一條山路的一側,被一堵三米高的灰墻圍著。推開紅色的院門,院內散落著破舊的農具、掃把和秸稈,還有一車剛從地里收回來的玉米。屋內是最近幾年新裝修的白墻和地板。家人們介紹說,裝修的所有費用,都是大美直播走紅后為家里出的。
在羅大美出生的1993年,尚上村不興外出打工掙錢,常年留在村莊的村民,大多靠著幾畝田種地為生,或者去臨近的礦場,打零工維持生計。羅大美一家主要依靠種小麥、花生、紅薯為生。張蓮說,由于奶奶雙腿行動不便,羅家少了一個勞動力,經濟條件比其他村民更拮據。
貧困讓羅大美幼年早熟。七八歲上學時,羅大美就開始照顧一家六口的伙食。放學后,他先給家里的爺爺奶奶妹妹做飯,又給田里的爸媽送完飯,再上山放牛羊。放牧時,小時候的羅大美就會在山上唱戲。
羅大美愛聽戲,更愛唱戲,這件事家人從小就知道。五六歲時,他常常一個人披著家里的舊床單,模仿戲中的人物,在房間里蹦蹦跳跳,嘴里哼著不成調的唱詞。
初中還沒念完,16歲的羅大美就輟學去當地一家織布廠,每天工作十個小時,月薪1000多元。閑暇或者下班時,羅大美就會溜達到附近的公園,和周圍退休的老人一起唱戲。他喜歡唱旦角,沒有戲服,只穿著工廠洗得發(fā)白的工裝,沒有妝造,只用眼神和手勢來表達角色情感。有人聽出了羅大美的天賦,“這孩子嗓子亮,身段也好,就是缺個正經師傅。”
在織布廠干了一年左右,羅大美攢了一些錢,報名了南陽藝校。羅大美最好的朋友李三,至今記得那時17歲的羅大美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那天,李三正在公園做公益演出,唱一出豫劇曲目。人群中,他看到一名眉清目秀、瘦瘦高高的年輕人,穿著短袖和牛仔褲,在不遠處一直盯著自己。演出結束,年輕人跑過來問李三:“哥哥,你這一段戲在哪學的?能不能把詞給我說一下?”那是2011年,羅大美剛來南陽藝校報道的第一天。
因為戲曲,二人逐漸熟悉起來。李三時常帶著大美去燒烤攤。兩人坐在兩張塑料凳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工作。去了幾次后,大美對李三敞開心扉,談起自己的童年。
羅大美對李三說,小時候自己在路上看到一個賣蘋果的人經過,他饞壞了,但母親還是舍不得用一家人一天的口糧去換一個蘋果。
“小時候是真苦啊。”嘈雜的夜市人聲中,李三聽見大美的聲音有些發(fā)抖。他趕忙安慰大美,“日子總有一天會有好起來的。”
比羅大美大十幾歲的李三,和他有種天然的親近感。李三出生于80年代的南陽鄧縣,三代務農,由于在家排行老三而被叫做李三。他小時候也喜歡唱戲。但家里人堅決反對,覺得那是“老了不能進老墳”的玩意兒。李三只好去當地一所中專學了美容美發(fā),成為南陽當地一家醫(yī)院整形美容的中介。結婚生子后,閑暇時間,李三會去人民公園練戲,清清嗓子過過癮。
二人有著相差無幾的起點,一樣經歷過無望的童年,同樣從小愛好戲曲。但不同的是,李三未能走通靠戲曲成名的獨木橋。
李三覺得自己沒有羅大美那樣的韌勁和天賦。那幾年,除了正常和老師學習曲目外,羅大美最苦練的是“小碎步”。下課練,去食堂打飯練,能走路的地方,羅大美都盡量用小碎步代替。李三說從沒見過羅大美偷懶,“別人受不了就不練,他一直很用心。”
圖|剛來南陽的羅大美
在藝校最后一年,羅大美徹底交不起學費,就在老師介紹下提前出來跑場子演出。南陽、鄭州、洛陽,有場子的地方他都去,每場演出200-500元不等。
日子過得緊巴巴。打工期間,羅大美在藝校附近租了一間20平米左右的房子。房間很小,只容得下一張床,一張桌。廚房和廁所都是公用的。羅大美在門口搭了一個灶,用來煮飯。
一天,李三聽羅大美抱怨說,這樣小打小鬧的日子,根本掙不到錢。他說,他想找點別的出路。
羅大美確實從生活的縫隙中,掙扎出一條路。2018年,短視頻、直播在互聯網各大平臺興起,羅大美也在社交平臺注冊賬號,開始嘗試靠古裝反串拍視頻與直播。視頻中,他經常身穿戲曲蓮擺裙,戴著旦角的頭飾,化著女式妝造。
那兩年,在公園、家里、幕后舞臺,羅大美拍攝了很多古裝反串視頻,逐漸吸引到百萬粉絲,創(chuàng)造了單場直播300萬的觀看記錄。2020年6月13日,羅大美發(fā)布了一則視頻:《仙女都是這樣飄的,好多人都說我腳上穿了滑板,這次看清了吧,保潔阿姨愣是沒看出來我是男孩子》。視頻中,他身穿一襲粉藍相間的戲服,在酒店大堂輕盈邁步。這條視頻為他帶來138萬個贊。靠在藝校苦練的小碎步,羅大美徹底成名了。
在羅大美的人生靠著勤勉與專注逐漸向上攀升時,在距離羅大美老家140多公里的南召縣,1982年生,比羅大美大九歲,同樣出身底層的余某生,卻從起點開始一步步下沉。
在羅大美殞命的紅薯窖10公里外,一座紅黃相間的安置房社區(qū),是余某生的家。在搬進鎮(zhèn)上的安置房前,余某生和父母住在南召縣下面的一個村莊,和羅母一樣,一家以種田為生。在村里人眼中,兩位老人“性格很好,人也很可憐”。
余某生父母有兩個兒子。余某生排行老大,人稱“余大娃”。母親早年偏癱,常年只能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靠著鼻孔里的插管調節(jié)呼吸。余某生和弟弟都沒有正式工作,家里被村里評為貧困戶。平時,余某生的父母靠著低保和殘疾人補貼生活。
村里人對余某生的印象是“暴躁”“絕情”,經常因為一點小事而生氣。父母常年癱瘓,作為長子的余某生,常常幾年不回家探望。
余某生初中輟學,上山采過藥材,賣兩毛錢一捆,又在附近鎮(zhèn)上賣過冰棍,后來跟著村里的人外出打工。在南陽一家錄像廳打工時,十六七歲的余某生染上賭博。他喜歡打牌,但總是輸多贏少。起初,余某生只是小打小鬧,后來賭注越來越大,花樣也越來越多。
等到沒錢的時候,余某生就動了搶劫的心思。2000年的一天,余某生上了一輛面包車,等到司機將車開到偏僻的地方后,他掏出刀,搶了司機幾百塊錢。在第一次得利后,余某生又數次重操舊業(yè)。在20歲時,他因為伙同別人一起搶劫一名出租車司機,被判刑。出獄后,他再次搶劫,二度入獄。
余某生在監(jiān)獄里度過近二十年時間。南陽市人民檢察院的起訴書顯示,他初中肄業(yè),無業(yè),因犯搶劫罪,于2001年6月1日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三年;2011年5月23日,因犯搶劫罪,他再次被判處有期徒刑四年。
數次服刑經歷,讓余某生篤定自己是“社會比較有名氣的人”。出獄后,他經常逢人吹噓,自己和朋友一起合伙開了采砂場,一年有二十三萬的收入,還在某酒吧擁有股份。村民也曾見過余某生開過路虎和寶馬。但據村里人說,路虎是朋友的,寶馬則是拿著要買婚房的錢換的。
2019年,余某生和比自己小11歲的女友張梅在名義上“結婚”,未領結婚證。有了孩子后,張梅原以為余某生能收收心,但“坐牢也改變不了他,他還是想著賭博”。后來,發(fā)現余某生同時和另一個女人同居,張梅提出“離婚”,對余某生失望至極。“他經常泡在娛樂場所,夜不歸宿,賭博成了他的日常。”張梅說,誰也改變不了余某生的惡習。
同從河南農村底層出身,一步步向上攀升的羅大美在互聯網走紅,也在線下登上更大劇院的舞臺,在聚光燈下將愛慕和財富一同聚集在自己身上。而幾度入獄的余某生則始終向下沉淪,在暗處對金錢謀生出愈加龐大的渴望。
走紅的那段時間,李三發(fā)現羅大美開始起了變化。在舞臺下,屏幕外,在諸多對羅大美的注目中,李三想知道余某生是何時將目光對準了他。
03
露富
自從將拍攝古裝反串、直播帶貨作為自己的主業(yè)后,財富和機遇開始向年輕的羅大美涌來。
開始直播帶貨后,羅大美需要更大的房子發(fā)貨和存物。李三幫羅大美搬進自己同一樓棟的小區(qū)。李三住在32樓,羅大美住在20樓。為了省下400塊房租,李三和房東謊稱羅大美是剛畢業(yè)的應屆生,軟磨硬泡3天,最終幫他以1600元的價格租下三室兩廳。
在20樓,羅大美沒日沒夜直播,屏幕前的手機慢慢從1架變成了20架,音響也越變越多。李三有事沒事就去羅大美家串門,幫大美一起發(fā)貨、直播、清理庫存。
李三說,從南陽藝校出來的這段時間,是他和大美最開心的日子,就像回到從前在公園時共同唱戲的時光一樣。那段時間,無論大事小事,羅大美總是第一時間告訴李三,兩人一起想辦法掙錢,雖然還比較窮,但兩人都很有斗志,覺得日子在一天天變好。
日子確實在一天一天變好。2018年5月,小有名氣的羅大美被一個化妝品廠商找到,想簽約他直播帶貨。廠商要求他投資56萬元作為拿貨成本。羅大美到處借錢,但收效甚微。村里人甚至以為大美在外面搞了傳銷。李三比羅大美還著急。他幾乎把周邊的朋友、家人借了個遍,才勉強幫忙湊夠50萬。羅大美很爭氣。拿到總代理后的短短一個月,他直播間的營業(yè)額就足夠還清50萬的債務。
2019年,有些存款后,羅大美搬離了李三的小區(qū),在距離四十多公里外的一間物流園里租下一棟兩層樓的大開間,開起了工作室。
數月后,李三再去物流園時,發(fā)現這里變了樣。直播間內放著中式木質家具,室內還有不少玉雕擺件和大幅字畫。屋內的展柜上擺放著羅大美從不同地方定制的頭飾、戲服。大美將房間精心打扮了一番。
那兩年,隨著業(yè)務發(fā)展,羅大美的團隊擴充到了10人。鼎盛時期的2019~2020年,工作室一年大概有500多萬元的銷售額。
改變的不只是房間。李三發(fā)現,走紅后的羅大美,開始為自己置辦行頭。那兩年,羅大美身上的衣服開始從幾十塊的普通衣物變成上萬的奢侈品牌。唱戲的演出服也從藝校畢業(yè)時的750元變成上萬元的定制頭飾、戲服套裝。
圖|羅大美和李三(右一和左一)
社交媒體上,羅大美的財富也迅速成為焦點。他手上的裝飾品、一件衣服、首飾,有時都會被解讀成炫富。在以賭石聞名的南陽,羅大美也喜歡買點石玉收藏。區(qū)別于成名前購入的假的幾百上千元的玉石。成名后,羅大美佩戴的玉石換成了真的。
在一個日常古裝反串的短視頻中,有一個自稱月薪4000元的粉絲詢問,羅大美脖子佩戴的滿綠翡翠要幾個月的工資才能買到。羅大美回復,“44萬,你自己算算吧”,并配上一個捂臉哭的表情。
2019年,羅大美在南陽市宛城區(qū)擁有了一套120平的房子。那是李三動用自己在南陽市的人脈,跑動幾個地方,最終以每平米低于市場價2000元左右的價格,幫羅大美談下的。他將這座房子用自己喜歡的新中式風格裝修,充滿明亮輝煌的色彩,將衣帽間改成了佛堂,客廳內也放置了大大小小的佛像,總共花費數百萬不等。
成名后,大美更在意自己的面容和身材了。一次,他找到李三,說想對自己的眼睛、鼻子和臉部都進行整容手術。李三幫他安排了手術。手術完不久,大美仍然不滿意,希望可以打薄自己兩邊的顴骨,讓臉部輪廓更加柔和。李三勸說道:“再這樣折騰下去,對身體不好。”
27歲的羅大美,提前完成了自己30歲的目標。他給自己買了一輛深藍色的保時捷,130多萬。他在社交媒體上分享自己提車的瞬間,并配文:“夢想總是要有的,等了半年,終于到了。”羅大美喜歡發(fā)朋友圈。小到衣服洗后縮了水、走路被鞋帶絆倒、看電視劇、吃西瓜,大到提車、買房、買首飾,他喜歡對外分享一切。
羅大美曾在一次直播中調侃:“別人下葬了一個棺材就夠了,我死了要三個棺材,中間一個裝我,兩邊一個裝頭套,一個裝衣服。”當時,李三就站在大美身邊,幫他一起直播。
李三曾勸大美,花錢別那么大手大腳。羅大美解釋說:“三哥,你看我又不吃肉,又不喝酒,就只買個奢侈品,我就這個愛好。這些東西你再不讓我買,我掙那么多錢干嘛?”
李三想想也是,“既然大美自己喜歡,就買吧。”李三始終覺得,大美絕不是高調“炫富”的性格,只是為了招代理,“別人看到你有錢了,他們才愿意跟你一起干。”李三相信,等大美做了總代理,閑暇的時間,他還是會去唱戲的。
圖|走紅后的羅大美
但這些都是李三的猜測。自從羅大美搬去物流園后,物理上的遠離,讓李三與羅大美的交流越發(fā)貧乏。
那段時間,李三越來越找不到羅大美了。發(fā)給大美的消息,時常要隔一個白天才能收到回復。由于是晚上直播,羅大美經常白天補覺,睡到下午四五點,起床洗漱,又匆匆忙忙去物流園直播。
與此同時,乍富后的羅大美留在家鄉(xiāng),吸引了越來越多人的注意,社會關系也變得越發(fā)復雜。
李三記得一天去物流園時,看見屋里的人來來往往。有穿著筆挺西裝的中年男人,也有戴著金鏈子的年輕人,還有邀請大美一起拍段子的人。大美穿梭在他們中間,臉上帶著李三從未見過的笑容。
這幅場景讓李三覺得陌生。“這些人都是誰啊?”看到忙碌的大美,李三沒好意思開口問。他在一旁玩著手機,偶爾抬頭看看大美。陌生人們來了又走,大美的手機總是響個不停。李三不好意思打擾他。
在自己的物質世界越發(fā)豐沛后,李三發(fā)現,羅大美開始用金錢對外界散發(fā)善意。
他的許多援助對象是陌生人。2021年2月,有人在社交媒體私信羅大美,稱自己遇到困難急需用錢。羅大美給他轉賬5000元,這人甚至沒有關注他的賬號。2021年7月,河南多地遭遇洪災,羅大美捐款捐物,親自購買物資跟車送到災區(qū)。2023年5月,他給一名患有尿毒癥的男孩捐款1萬元。
曾有人勸羅大美不要輕信網上的人,萬一是假的呢,羅大美說,“沒事,萬一是真的呢?”
出身于底層的羅大美,多年沉浸戲曲,留下一顆純粹光潔的心。在這樣的心上聚集起財富,卻是一種災難。
好似意識到羅大美的財富可以無底線占有般,越來越多人開始找他借錢。老家的親戚借得頻繁了。連早就不聯系的初中同學也突然冒出來,以買房、投資等理由借錢。
羅大美的手機備忘錄里,密密麻麻地記著他生前所借出去的款項。其中顯示,一位藝校同學,找大美借了50萬買房湊首付。一位村里人,找大美借了45萬。一位玉石老板娘,向羅大美借款200多萬。二叔手術,借2萬。同學買房,墊5萬。資助留守兒童,3千。
這些借出去的錢大多有去無回。李三還知道,羅大美借錢出去時,從來不打欠條。
從底層乍富,又留在底層。如在雞窩中羽翼漸豐的金鳳凰,羅大美的善意暗示著財富的易得,飄散出金光,喂養(yǎng)著貪婪。那兩年,他的微信好友達到三千多人。肥肉周圍,群狼環(huán)飼。
找羅大美的人三教九流,什么都有,其中就包括余某生。羅母在兒子的銀行流水賬上,看見了余某生的名字。2021年6月2日,余某生在一天內,拿走了兒子50萬元。這是羅大美的生活中,唯一有記載的與余某生的交點。
04
殺意
買房那一年,羅大美曾拉著李三一起去河南許昌算命。 一個算命先生對羅大美說,“2023年小心點,有血光之災。 ”
李三站在一旁,表面上不以為然,心里卻不由得有些發(fā)毛。他想,從2011年在公園認識至今,羅大美是自己12年的好友,萬一真出了什么事,他心里也過意不去。
李三琢磨著,找個時間再約羅大美出來,一起去廟里拜拜,或者找個高人看看,想辦法把這個“劫”給破了。
在最后一場演出結束時,接見羅大美的那個寸頭年輕人,也曾算過命。
寸頭年輕人叫楊某,1996年生,河南省內鄉(xiāng)縣人,南陽市某國際整形醫(yī)院業(yè)務員。之前,他曾以做生意、約飯等理由約了羅大美兩次,都遭到拒絕。2023年7月5日,是他第三次約羅大美出門。
楊某是替余某生辦事的。起先,楊某不太愿意參與這起由余某生策劃的綁架案。他告訴余某生,最近剛去算過命,算命師傅說,他今年“有牢獄之災”。他想等2024年再說。
但余某生表示等不了了。2023年7月5日,見到羅大美后,同伙沙某姣給了楊某500元勞務費后,就示意他離開。
在殺害羅大美兩天后,7月8日,沙某姣在余某生的示意下,取了40萬元,送給了余某生的父親和表哥表嫂,并和余某生坐著河南一位地頭蛇的越野車,計劃從河南偷渡到緬甸。在邊防檢查站,二人被執(zhí)法人員扣下。連同一起扣下的,還有他隨身攜帶的羅大美的手機。
當天晚上,余某生和沙某姣被安放在遣送賓館。余某生竄通之前的獄友,撇下沙某姣,從賓館的窗戶逃到緬甸。半個多月里,他通過賭博,將從羅大美那得來的200多萬錢財揮霍一空,在回南陽的途中被抓捕。
事后,余某生向有關部門說,第一筆50萬元是他通過敲詐勒索羅大美得來的。但一位自稱認識羅大美的朋友提供了另一種說法:此前羅大美因糾紛被社會人員糾纏,曾花錢請余某生出面平事。但他后來覺得余某生是個難纏的人,刻意與其保持距離。
李三覺得不太可能。他覺得羅大美遇到困難,第一時間一定會找自己。母親張蓮也不相信此類說辭。她覺得就是三人蓄意謀害自己的兒子。在張蓮的印象中,羅大美是個“老實巴交”的人,絕不可能和有著黑社會經歷的余某生有來往。
2025年2月28日上午9時,在南陽市中級人民法院刑事審判庭上,被指控為羅大美命案主要嫌疑人的余某生,站在被告席上,推翻了此前所有供述。他聲稱自己與羅大美是多年的好友,羅大美的死亡純屬意外,兩百萬錢款是羅大美自愿贈予。
在法庭詢問環(huán)節(jié),余某生推翻之前供述的所有作案過程。他聲稱之所以將羅大美帶到南召縣,是因為聽說羅大美在背后說他壞話,“只是想讓他受點罪。”余某生又表示,自己用刀劃開麻袋,只是想最后再看一眼這位老朋友,羅大美當時已沒有生命體征。
旁聽席上傳來抽泣聲,羅大美的母親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庭審持續(xù)到傍晚。在最后陳述環(huán)節(jié),三名被告依次向羅大美及其家屬道歉。輪到余某生時,他特意轉向沙某姣和楊某,說:“或許,我們會在另一個世界相見。”
案件仍未宣判。被害后,羅大美的工作室解散了。原本富麗堂皇的工作間地上堆著廢棄貨物,客廳旁邊的廚房油污遍地,砧板扔在臺面上。羅大美的房子里,原先供奉佛像的發(fā)財樹早已枯死,陽臺上的魚池干涸,魚也不知所蹤。
圖|羅大美家的陽臺的綠植,也早已枯萎
迷局中,只有錢財的線索分外明晰。在2021年6月,余某生從羅大美那里收下50萬元轉賬。兩年后,他最終通過將羅大美綁架后殘殺的方式,獲取200多萬元。
5歲唱戲,17歲學戲,25歲成名,30歲死于地窖。從底層出身,羅大美靠著天賦與勤勉向上攀登,走出農村,登上舞臺。
他被欣賞的目光托起,又在貪婪的注視中隕落。流露的財富、散播的善意,助長著目光中的欲望。被善意喂養(yǎng)的惡意在暗處變得龐大,托舉他成長的底層,最終孕育出吞噬的力量。
羅大美死后,身邊的一群熟人們接起了他的流量。他們在互聯網上悼念自己和羅大美的點滴,隨后開啟直播。
母親張蓮和老伴,每日就著一碗面湯咽下眼淚。她開始更多地去田地里干活,好讓自己暫時忘卻一點痛苦。
“余某生搶了我兒的錢,殺了我的兒,毀了我的家。”張蓮想不明白的是,為什么河南農村底層的余某生,要將殺意對準同樣出身的羅大美?
3月的楚漢風華大劇院,暮色降臨,琥珀色的燈光映入夜空。613天前,羅大美從這駕車出去后,再也沒有回到過舞臺。羅大美去世后,有人想起他曾在這家劇院說的一句話。
那是2022年3月,在這同一個舞臺,羅大美穿著粉藍交織的戲服表演最拿手的水袖舞。在旋轉數十圈后,主持人邀請他講講自己對戲曲的感受。羅大美有感而發(fā),說了很多,其中一句是:舞臺是我最后的歸宿。
*文中桑坪村、尚上村地名有模糊,李三、張蓮、張梅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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