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唐江澎,香港中文大學(深圳)當代教育研究所所長,上海交通大學教授,江蘇省錫中教育集團總校長
DeepSeek與“巳巳如意”的祝福聲一道開啟了新春新歲,開啟了AI算法變革元年。對于許多教育人來說,僅一個多月的時間里,DeepSeek就從陌生的面孔變成了身邊的常客,成為我們教育生活的“在場者”—無法回避,也很難斥拒。關于AI的新奇短視頻排浪般涌向手機屏幕,沖擊拍打著人們的思考:在既有教育邏輯上負重前行的我們是否已面臨急切的轉軌?通往前方的路是否已經有跡可循?
這些日子里,筆者接觸了一些AI行業的專家,聽到了一些有關AI與教育的獨到看法,其中有三個比喻發人深省,分享出來與大家共同探討。
01
比喻之一
當下討論DeepSeek有什么害處,就像電發明之初爭議“會不會電死人”一樣。
任何新興事物總是有利有弊。當人們熱衷于展示DeepSeek強大的功能與無限廣闊的應用前景時,我們似乎也應該以辯證的思維,冷靜地分析其可能的風險與潛在的危害。
筆者帶著這樣的理性與一位院士探討,他意味深長地看我一眼,風輕云淡地說:“人類歷史總是如此,當年電發明的時候也有激烈的爭議,甚至一些名人也卷入其中。到今天,用電依然會發生電死人的事故,但人們還會像當初那樣爭議用不用電嗎?”這的確提醒我們,要改變看問題的思維方式,那種全面的正確可能導致全面的無用,因為總是在重復著一分為二的永恒真理,卻沒有在現實面前做出二者擇一的路徑選擇。我們既要有兩點論也要有重點論,我們的思維總要引領視線投向前方!當下對AI的發展,是著眼于“用”還是著眼于“防”?時代的潮流下,似乎并沒有給我們多少尋找萬全之策的選擇機會。好在有DeepSeek,可以讓其檢索用電之初的歷史掌故,鑒往知來,以使我們不再重蹈歷史的覆轍。
DeepSeek檢索出下面一些信息:
●愛迪生為證明直流電的優越性,打壓交流電,曾用“交流電電死大象”等公關手段制造公眾恐慌。直到特斯拉與威斯汀豪斯1895年合作開發了尼亞加拉水電站,交流電實用化后才全面推開,爭議不再。
●早期電力線路因使用裸露銅線或僅使用簡陋的絕緣材料,導致觸電事故頻發。據1888年《泰晤士報》報道,倫敦東區居民就曾聯名抗議安裝電力路燈,并說其“影響市容”,迫使市政調整線路。到20世紀初,首個電氣安全標準(如美國的NESC)才建立起用電規范。
●18世紀的電療儀器(如萊頓瓶)用于治療癲癇、癱瘓等疾病,因缺少科學驗證,曾被斥為“江湖騙術”。
●電氣化導致傳統蒸汽動力行業工人失業,曾引發了多次罷工浪潮,甚至出現了盧德主義(Luddism)反技術運動,號召人們通過破壞機器來保護傳統手工業。當時有一句影響很大的口號:“機器是窮人的敵人!”
讀著這些史料,真是感慨良多,技術的每一次進步都伴隨著巨大爭議,而爭議又助推了技術進步。比如,人類很快就發明了橡膠與鉛包電纜,解決了電線安全問題,到 20 世紀初,城市路燈電纜地下管道化已經成為主流。同時,歷史也讓我們認識到,處在歷史節點上的人們,要敏銳地把握事物發展趨勢,超越爭議,聚焦問題解決,利用技術創造美好未來。回到當下的教育場景,我們也應在對未來教育的美好想象中謀劃教育未來。基于這樣的認識,筆者引導DeepSeek參與探討,最終對“比喻一”形成這樣幾點認識。
第一,正如19世紀電力的普及徹底重塑了人類文明,AI正以相似的歷史性力量推動社會進入全新紀元。ChatGPT之父、OpenAI首席執行官薩姆·奧爾特曼(Sam Altman)認為,通用人工智能(AGI)是人類共同構建的進步階梯中的又一個工具。比爾·蓋茨(Bill Gates)則將AI革命類比為“圖形用戶界面(GUI)”,認為它將像個人計算機一樣,深刻影響從醫療診斷到教育公平等各個領域,“世界需要確保每個人都能從AI技術進步中受益”。吳恩達(Andrew Ng)則預言:“AI如同電力般‘隱形化,未來人們不會專門討論’AI產品,因為所有工具都內嵌智能。”AI不僅是技術迭代,更是文明層級的躍遷—它或將如電燈驅散黑暗一般,以指數級算力與認知突破,照亮人類探索未知的新航道。
第二,當前對AI的討論應超越“風險焦慮”,聚焦其賦能千行百業釋放的“AI紅利”。2017年國務院印發的《新一代人工智能發展規劃》明確提出“加快人工智能深度應用”。時任科技部部長王志剛在長城工程科技會議2023年“人工智能賦能高質量發展”主題大會上強調,人工智能是引領新一輪科技革命和產業變革的戰略科技。AI不是替代人類的對手,而是拓展能力的助手。電力革命曾引發的疑慮終成文明基石,我們應以“場景創新”為錨點,將AI轉化為高質量發展新質生產力的核心引擎。
第三,縱觀人類教育史,從口傳心授到數字革命,AI正催生教育范式的第三次躍遷。袁振國教授有精辟的概括:“三千年前學校誕生,開始了人類有目的、有計劃、有組織的文明傳承;三百年前現代教育制度誕生,開始了人類大規模標準化的教育;今天數字教育誕生,開啟了人類大規模個性化教育的序幕。”AI 學伴會讓良師如影隨形,學程設計會讓課程因人而異,AI 使教育真正有可能俯下身來為人的成長服務。
02
比喻之二
辛苦學習了12年,如同通過了“科目一”“科目二”“科目三”無數次考試,終于拿到了“駕照”,而AI告訴我,未來是人工智能駕駛時代。
這的確是個精妙的比喻!很多人都有參加中高考與考駕駛證的經歷、體驗,熟悉兩個考試的主要內容與考試方式,了解應對考試的學習方式與基本套路。兩相對比,我們更容易發現傳統教育在AI時代所存在的問題。
我們來看,“科目一”是理論考試,主要考查交通法規、信號標志、安全常識等,采用計算機答題。考生甚至不用看書,不用掌握體系化的交通知識,只要堅持刷題,堅持做許多套模擬試卷,并借助數字技術賦能多做自己的錯題,只要記得住、記得牢,用不了多長時間就可以考取90分以上,通過“科目一”考試。
“科目二”是場地駕駛,考核基礎操作技能,包括倒車入庫、側方停車、坡道定點停車與起步、直角轉彎、曲線行駛等,考生需不斷實地練習才能完成指定項目。“科目二”要求考生親自開車“勤練”,其訣竅如同賣油翁所言“無他,但手熟爾”,直到得分不低于80分才算合格。
“科目三”是路考,考查真實道路情境下的駕駛能力與素養,看燈光如何使用,如何變道、靠邊停車,如何臨機處置以及作為交通參與者的生命意識、駕駛道德。早先是由考官主觀評定,后來用電子系統評價確保公平性。通過“科目三”的關鍵是多上路、多實踐。
其實,以考駕照對比教育,多年前崔允漷教授談課程改革時,就有精妙的論述。他說,駕照考試的“科目一”的“交規”屬于知識,“科目二”的“倒庫、入庫”等屬于技能,“科目三”的“路考”屬于能力,考取了駕照不能說就習得了駕車的素養,我們不僅要會開車(關鍵能力),還要學會文明行車(必備品格),更重要的是尊重生命(價值觀念)。但令人尷尬的是,駕照的考核方式似乎比中高考的考核方式更豐富、更多樣,關注了知識、技能與素養,運用了筆試、操作、路考等多種考試方式,不是“一考定終身”,也不是答題比高下。對比駕照學習考試模式,當前的學習與評價體系是否更像把“科目二”“科目三”的內容都變成“科目一”來學習、應試?
以語文學科為例,語文學科核心素養不應只是學生“一時記得住”的知識,而是“一生帶得走”的能力,是“驅車馳騁、車行天下”的本領。在筆者看來,就是“眼上”的能力,以廣泛閱讀養成的審辨鑒賞力;就是“手上”的能力,以寫作實踐練就的文字表達力;就是“口上”的能力,以口語交流培養的溝通交際力。問題是,我們的教學與考試在多大程度上重視這些素養的培養與評價?語文學習是綜合性、實踐性活動,要在“下場地”“上道路”中歷練,但現在很多時候是在用“科目一”的方式做題訓練。例如:閱讀是個人體驗與文本期待相互碰撞、建構意義的過程,是讀者與作者心靈對話的過程,如果變成做題目、確認標準答案的過程,那么這種訓練在多大程度上有助于閱讀人格的建立、閱讀品位的提升?
再以動手實踐為例。大約有超過三分之一的學生高中畢業后會選擇進工科院校深造,但他們在漫長的12年基礎教育階段,有多少機會接觸簡單的動手制作制造課程?CDIO(Conceive構思,Design設計,Implement實施,Operate運作)這一套廣泛應用于國內外高校的以工程實踐為中心的教育模式,強調從理論到實踐“閉環”的工程思維訓練體系,有多少出現在我們中小學課堂?如果我們還是用“科目一”的刷題方式,連“科目二”的場地實踐都沒有,那么怎么培養學生解決問題、實踐創造的能力?
說到底,我們的教學需要轉型。要從“知識本位”走向“素養發展”;但更關鍵的是評價方式需要變革,要從“知識立意”走向“素養評價”。變革不是不要高考,而是要探討如何利用人工智能,改革考查方式:單一的紙筆考試很難考查實踐技能與綜合素養,我們是否也需要“筆試+操作+面試”?以刷題的方式選人,只能選出“解題高手”,很難選出“問題解決者”;以總分相加的模式選人,只能選出學業成績的全科優秀者,不利于培養興趣專注的癡迷創造者。
但以上討論并不是“比喻二”寓意的重點,“比喻二”的擔憂在于傳統學習獲得的一技之長,在AI時代將成為“屠龍之技”。這樣的擔心不無道理,無人駕駛的普遍化在當下已經沒有技術障礙,過不了幾年可能就不再需要“駕照”,人們也不會親自駕車上路了。到那時,坐在車上看車水馬龍的駕照持有者,不妨想一想,你所經歷的“科目一”“科目二”“科目三”學習與考試,哪些其實毫無價值?哪些也許依然有用?我想,被AI作廢的除了一紙證照,就是那一大堆靠死記硬背獲得的知識。但駕駛實踐形成的動作協調性、應變機敏性等,是永遠沉淀在駕駛者身上的“核心素養”,不會無用。
這幾天筆者參加香港中文大學(深圳)組織的AI賦能行政管理培訓,教授們講GTP-4.o、DeepSeek-R1如何使用時,都提到了一項核心技能,即設計“提示詞”。提示詞(Prompt)是用戶輸入給AI系統的指令或者信息,用于引導AI生成特定的內容或執行特定的任務。簡單說來,提示詞就是我們與AI對話時所使用的語言,可以是一個簡單的問題,一段詳細的指令,也可以是復雜的任務描述。設計“提示詞”,要注意有清晰的指令、相關的背景信息和明確的輸出期望,有一套輸出格式。提示詞的設計有六大原則:Accurate(準確)、Specific(具體)、Concise(簡潔)、Avoid Ambiguity(避免模糊歧義)、Effectively Guidance(恰當引導)、Structured(結構化)。聽著課,筆者真有點兒恍惚,如果不是那一串英文單詞,我覺得就是置身語文課堂聽老師講高考語言運用題了。多年來,高考語言運用試題也是一直扣緊“簡明”“連貫”“得體”原則命制,簡明就包括簡(簡潔、準確)、明(無歧義)的要求。再聽下去,提示詞的常見結構之一CO-STAR結構,與高考語言表達“得體”的要求完全一致。CO-STAR結構要求是:Context(上下文)、Objective(目標)、Style(風格)、Tone(語氣)、Audience(受眾)、Response(回應),高考對“得體”表達要求是:場合、目的、方式、對象、身份。
如有興趣,我們無妨借助DeepSeek體驗一下高考題命制:一是確定一個話題,按場合、目的、方式、對象、身份設定提示詞,可以生成一道不錯的作文題;二是以AI“提示詞”設計為情境編擬一道高考語言運用題,這樣的題目或許很快會出現在試卷中。我們有了這樣的體驗,可能會減少一些憂慮,也會更認同這樣的觀點:通過各種學習所發展的人的核心素養,一定會幫助人更好地使用AI。
03
比喻之三
AI的“冰山”已經撞向“泰坦尼克號”。
這是一位AI專家的比喻,原話用的是“撞上”,語氣冷冷的,而我們像是船上依舊忙于工作的船員或是悠然觀景的乘客,渾然不知將來的命運。
這個冷峻的比喻很難解讀,我們可以設計“提示詞”,讓DeepSeek嘗試回答。
DeepSeek給出了這樣的回答:
一是要發現傳統教育體系的“船體漏洞”。如知識權威瓦解,AI能瞬時調用全人類知識庫,教師知識傳授者角色被削弱,單向灌輸式課堂吸引力下降。又如評價標準失靈,標準化考試(如選擇題、記憶題)無法區分“人類原創”與“AI代勞”,學術誠信與能力評估體系遭遇挑戰。還有技能培養滯后,傳統課程重知識輕能力,而AI時代需強化批判性思維、復雜問題解決等“高人性化技能”。
二是要關注AI“冰山”顯露的教育“新大陸”。如開展個性化學習革命,AI學情分析引擎可實時診斷學生認知盲區;擁有無邊界教育資源,名校課程經AI翻譯、適配后,通過慕課(MOOC)讓優質教育惠及偏遠地區,打破地理與經濟壁壘;促使教師角色升級,從“講臺上的圣人”轉為“身邊的向導”,聚焦情感支持、價值觀塑造與創新協作。
三是積極打造教育轉型的“救生艇”。如課程重構,增設“AI素養課”,將AI工具深度嵌入學科教學;強化“反AI能力”,用手寫思維導圖、無網絡辯論賽等訓練,防止過度依賴技術導致認知退化;更重要的是評價體系革新,如采用過程性評估等替代單一考試。
2025年2月28日,經合組織(OECD)發布《面向未來的數學課程:賦能21世紀學習者》,指出:過去25年,數學課程經歷了從傳統內容(如算術、幾何和代數)向更注重數學素養與推理的轉變,統計和數據素養的重要性也顯著提升,且在較低年級開始引入。文件提出了三點建議:一是利用GeoGebra、Desmos和TinkerPlots等數字工具將幾何、概率和數據分析等抽象主題變得具體且相關,增強學習的吸引力與互動性;二是利用生成式AI自適應技術,識別個體學習差距并提供針對性練習,從而實現個性化學習;三是利用數字工具最大化整合資源,為教師提供專業支持。
這樣看來,AI“撞擊”教育,并非摧毀教育,而是倒逼其從“工業化流水線”轉向“生態化成長系統”。在這場變革中,真正的危險不是AI本身,而是“沿用舊地圖駛向新大陸的船只”。
近日,有近40年人工智能研究經驗的徐揚生院士在香港中文大學(深圳)神仙湖畔談的一些觀點,正好可以回答上面的一些問題:其一,人工智能是向后看的,它依賴于已有的數據,而人類的智慧是向前看的,具有無限的創造力;其二,人類不應放棄思考與體驗,如同發明汽車后仍需走路,文明的傳承在于實踐與感悟;其三,AI無法替代人類的創造力、藝術涵養及堅毅品格,這些才是教育應強化的核心素養。
編輯 | 京教君
內容來源 | 中國基礎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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