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簡·愛》,都會有一種很強的割裂感。
1. 別扭的愛情宣言
首先看看她的宣言:
你以為,因為我窮、低微、不美、矮小,我就沒有靈魂沒有心么?你想錯了!——我的靈魂跟你的一樣,我的心也跟你的完全一樣!要是上帝賜予我一點美和一點財富,我就要讓你感到難以離開我,就像我現在難以離開你一樣。我現在跟你說話,并不是通過習俗、慣例,甚至不是通過凡人的肉體,——而是我的精神在同你的精神談話;就像兩個都經過了墳墓,我們站在上帝腳跟前是平等的,——因為我們是平等的!
這段發自肺腑的宣言,既小看了自己,也小看了羅切斯特。因為她在控訴世界的同時,也暴露了自身的缺憾。
性別一換,微妙之處就會凸顯。如果一位漂亮富有的姑娘愛上一位貧窮矮小丑陋的男人,每到兩人起了沖突,男人總會說,“雖然我矮小、丑陋……”
這便引出一個值得玩味的心理博弈:對方的容貌缺陷本是顯而易見的事實,刻意強調究竟是通過自我貶損搶占道德優勢,還是試圖誘導對方用更多的情感付出來彌補他因外貌產生的心理落差?
簡·愛本質是戴著男權鐐銬的精神起義,其反抗的鋒刃在刺向壓迫體系時,不可避免地暴露了自身被社會規訓的一面。
她不是一個自信的姑娘,也無法完全相信精神平等。沒有人會在激動的時候脫口而出自己不很在意的東西。
她所追求的靈魂平等,更像是精神與物質上的對等。這也就為之后她獲得遺產、羅切斯特殘疾、伯莎死亡埋下了伏筆。
“讓你難以離開我"的表述,?暗含對支配關系的隱秘渴望?。
當簡·愛將自己置于"被離開"的被動位置時,她預設的平等實則是通過情感操控實現的權力反轉。潛臺詞是,你有財有貌就很了不起嗎?如果我也有,那今天就不是我離不開你,而是你離不開我。
這種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策略,暴露了被壓迫者在反抗中不自覺復刻壓迫者邏輯的悲劇性——她渴望的不是取消權力結構,而是重新分配權力位置。?
所以,當殘疾后羅切斯特不得不依靠她時,是她精神最飽滿、感覺上最幸福的時候。
可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羅切斯特殘了之后,不愿再見她的可能性更大些,尤其是在她獲得一筆遺產的情況下。
羅切斯特原本是一個強勢、獨立、驕傲的人,突然失去視力和手部功能,羅切斯特自尊心受損,可能會回避他人,尤其是曾經的愛人。
羅切斯特在火災中的傷殘,客觀上掃除了簡·愛在婚姻中的法律障礙(伯莎死亡)和道德困境(從第三者變為救助者)的同時,簡·愛宣稱"我現在可以平等地愛你"時,實際上掌控著經濟自主權(遺產)、身體健全性(護理能力)和道德制高點(寬容者的姿態),簡·愛最終順利完成了“被支配者”到“支配者”的權力轉變。
這種新型權力結構可能比舊式父權更具壓迫性。
作者對羅切斯特心理轉變的描寫(從暴怒到溫順)更接近宗教懺悔模式,而非現代心理康復過程。這種處理弱化了現實中的心理阻抗可能性。
“美與財富"在簡·愛的宣言中構成特殊的?情感等價物?,簡·愛潛意識中將婚戀關系異化為商品交換。她提出的平等實質是"等值交換"——用符合市場標準的美貌資本(后用她比較認可的德行資本取代)與經濟資本,換取羅切斯特的情感依賴,暴露出反叛者終將被系統收編的危險,正好印證了她沒去辦學校,最終選擇了相夫教子的結局。
而簡·愛對美與財富的渴望,恰恰是對羅切斯特的原配所代表的反面價值的恐懼投射。
維多利亞時代的父權制將伯莎·梅森——這個既符合男性審美(豐腴美艷)又攜帶殖民地血統(牙買加混血)的繼承女——妖魔化為瘋癲的"非女人"時,實質是給性別與種族的雙重壓迫套上了"科學理性"的遮羞布。唯有將伯莎的殖民地基因污名化為"瘋癲遺傳",她才能理所當然、心安理得的披上婚紗,融入在男權、種族社會的天空下。
這種生存策略殘忍而且可怕,她越是純潔美好,就越將伯莎推向了"野蠻混血瘋婦"的深淵。
如果伯莎沒有瘋掉,而且對婚姻忠誠,那簡·愛將如何在羅切斯特心里留下容身之地?
這個故事有點兒像《蝴蝶夢》,年近不惑的男人受夠了聰明美貌輕浮的“瘋女人”折磨后,找個比自己二十歲的安分守己的貧困家庭教師來照顧、陪伴自己的余生,獲取生活上的穩定和精神上的滿足。倘若按照這個邏輯,羅切斯特那些荒唐行為(如假扮吉普賽人試探簡·愛、假裝迎娶布蘭奇)就好理解多了。
2. 無處不在的割裂感
簡·愛一邊強調自己注重內心和靈魂,一邊又在意自己身材瘦小相貌平平;一邊說著自己不在意錢財,一邊又得到一大筆遺產;一邊歌頌精神平等,一邊強調自己的瘦小蒼白與羅切斯特的獅子般的男性力量;一邊描述著她和羅切斯特的愛如何濃烈,一邊又需要社會(即法律)的許可(這讓我想起類似情況下的許廣平老師,作者其實不需要“殺掉”瘋女人伯莎,既然社會規則不對,不遵守才是最好的反抗)和道德的上風(把社會不認可的第三者的身份,轉變為社會歡迎的救助者身份)。
更值得注意的是,簡·愛雖然說著自己“矮小貧窮不美"是缺點,卻在關鍵時刻利用其"蒼白瘦小"激發保護欲;羅切斯特一面宣稱"用靈魂之眼看見你",一面不斷回憶初次擁抱時"像拾起迷途羔羊"的肉體記憶。
總覺得她的內心一直處于存在焦慮狀態,無法真正認可:自己只要存在就值得被愛。不需要附加價值——用一些諸如“不貪圖錢財”、“潔身自好”、“自尊自愛”、“有獨立思想”、“不介意羅切斯特的殘疾”等行為來證明。
她愛惜自己的美好品質勝過愛自己本身,或者說她對自身始終缺乏自信。
她不夠愛自己,沒從內心真正把自己當成一個與他人平等的位置來尊重。否則,她不會說出,“即使像我這樣的人,人生也會有它陽光燦爛的時候。”
她如果足夠自信,就不會覺得自己的外形是個問題,也不會搭理羅切斯特一次次幼稚的試探(把兩個人弄得像笑話),我就是一個存在,你愛與不愛請便,想拿我來消遣的話,哪兒涼快待哪兒去?
如果無法真正自信,就無法實現真正的靈魂平等。
但這并不影響簡·愛的自尊宣言劃時代的意義——
在維多利亞時代女性被物化為"家庭天使"的背景下,她首次將"靈魂平等"置于世俗標準之上。即便這種平等仍帶有基督教救贖色彩("站在上帝面前"),但已構成對當時英國法律體系和社會習俗的直接挑戰。
她的思想在那個時代無疑是走在前列的,對當今仍有非常重要的參考意義。
其實,那個時期的英國也讓我有很強的割裂感。女性可以做國王,但在自己的家里卻沒有財產繼承權。工業革命轟轟烈烈、殖民地遍布全球,卻非常注重血統(也就是說無法從心理上真正接受其他種族)。我不懂為什么一個個女王想不起來為自己國家的女性提高地位,而且也不相信那么多女王都做不到。
后來才明白,這個問題其實揭示了?權力游戲中的性別悖論?——女王首先是?父權制的既得利益者?,其次才是女性。也就是說,她們作為國王的政治身份遠遠大于作為女性的個人身份,她們 根本不可能自毀權力根基,就像葉卡捷琳娜大帝一腔熱血延續彼得大帝的思路對沙俄進行資本主義改造時,發現會觸動自己的統治根基后戛然而止。
也有人認為,這些割裂本質是?近代英國現代性分娩時的胎位不正?造成的:
當蒸汽機車頭(工業資本)拉著封建車廂(等級制度)前進時;當議會大廈(民主制度)的地基里埋著種植園主的金條(殖民掠奪)時;當王冠(國家主權)需要用貞操帶(性別壓迫)來固定時;女王們不是不想改變,而是她們自己就是這套系統的人質。
這種割裂感在書中幾乎隨處可見。
1) 無處不在的權力競爭
羅切斯特假扮吉普賽老太婆的試探行為,都無論作者如何妙筆生花去描述,很難完全堵住讀者的反感。
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喬裝打扮試探自己二十歲的小女友,怎么看都不是多么光彩的行為。
這種爹味十足的試探,本質是情感操控的經典套路:先虛構個白富美情敵制造焦慮,再用物質攻勢測試其是否拜金,最后套上玄學外衣搞心理控制。
這種把戲的本質,是將婚戀關系異化為殖民征服的變體。
簡·愛穿透偽裝的"讀心術",不過是弱勢者在長期壓迫中培養的生存本能(簡·愛的生存環境一直不好,幾乎長期處于高度警惕狀態)。
這種權力試探貫穿情感發展的全過程。
葡萄架下的求婚儀式中,羅切斯特將簡·愛比作"籠中珍禽",用絲綢珠寶編織囚籠;而簡·愛堅持穿著粗呢衣裙赴約,在物質誘惑前辛苦的構筑精神防線,艱難的維護自己在“被動地位”境遇下可憐的自尊。
這種對抗在婚禮中斷時達到高潮:羅切斯特隱瞞妻子的事情暴露,這讓簡·愛從"被挑選者"轉變為審判者,羅切斯特跪地的姿態完成了權力關系的戲劇性倒置。
但作者在此暴露了敘事困境——女性權力的獲取以男性尊嚴的粉碎為代價。
而女性的權利獲得,從來都不需要犧牲男性的尊嚴,才是正常的狀態。
似乎深藏在簡·愛心中的自卑,需要用羅切斯特自尊的破碎來填補,才能實現精神層面的對等。
這對簡·愛來說,還不夠,她還需要物質上的對等。
2)財產繼承的平等幻覺
從天而降的一筆數目不小的遺產,巧妙回避了無產階級女性實現經濟獨立的歷史困境,也就是魯迅先生的那句難題,“娜拉走了之后怎么辦?”
比起羅切斯特裝神弄鬼、簡·愛“聽見羅切斯特呼喚"這種超自然感應、伯莎放火燒死自己……,天降橫財才是小說最魔幻的橋段。更微妙的是,遺產數額正好略大于羅切斯特的年收入。
這種經濟基礎的重構充滿諷刺性:曾經宣稱"我們的靈魂平等"的簡·愛,最終需要倚仗超過羅切斯特的財產才能獲得對話資格。
換句話說就是:本來說好的獨立女性,最后還得靠暴富才能和“霸總”平起平坐。
作者不自覺地陷入了資本主義的價值陷阱——將經濟實力等同人格尊嚴,使簡·愛的"獨立宣言"淪為資產階級財產觀的宣傳口號。
至于2萬英鎊的遺產,有人認為是1833年《廢奴法案》中英國政府賠償奴隸主2千萬英鎊的映射。倘若果真如此,那這筆“女性獨立資產”就更具諷刺性了。
3)被犧牲掉的瘋女人伯莎
閣樓上人見人厭、人見人怕的瘋女人伯莎·梅森是殖民主義與父權制度下的雙重祭品。這個來自牙買加的混血兒,被同時打上了種族瘋癲與性別暴力的雙重烙印。
大火吞掉瘋妻的同時“凈化”了兩個人的婚姻枷鎖,羅切斯特的失明斷臂的懲罰性傷殘“償還"道德債務、增加了其男性魅力(維多利亞時代盛行的拜倫式英雄傳統中,帶傷疤的男性反而更具危險吸引力),簡·愛則通過對處于弱勢的羅切斯特的照顧完成權力和身份轉化。
文學批評家斯皮瓦克指出,伯莎的瘋癲不僅是性別壓迫的產物,更是殖民地克里奧爾人種被污名化的縮影。小說中伯莎撕毀婚紗的暴力行為,恰是第三世界女性對帝國主義婚姻契約的撕裂式反抗。
作者將她的縱火行為簡化為"推動劇情發展的工具",實質暴露了自身的狹隘性:在追求自身解放時,不自覺地踏上了殖民主義的尸骸。
這種將摧毀異族女性(被燒死的伯莎)作為敘事犧牲品的處理,與簡愛追求的平等精神形成刺眼悖論。
我們也許感覺不到那么多,但試想一下,如果把伯莎換成一個有中國血統的瘋女人,感覺馬上就出來了不是?
4)理想的破滅
小說結尾的生育場景,完成了對女性解放命題的終極背叛。當簡·愛宣稱"我是他的眼睛和右手"時,早期創辦鄉村學校的理想已蛻變為相夫教子的母職敘事。
當身體自主權(拒絕成為情婦)與經濟自主權(繼承遺產)實現后,簡·愛的精神自主權仍被困在基督教婚姻倫理之中,知識女性的啟蒙理想最終轉變為服務于父權社會的實際行動。
我們比簡愛清醒多少?
2025年了,還是隨處可見的"如何讓心儀的男人/女人為你瘋狂",把PUA話術包裝成"推拉藝術"。
那些曾被視作革命性的"靈魂平等",在今天不過是婚戀市場的基準線。但看看某相親角的價目表:年薪、房產、戶口...簡·愛用遺產實現的平等,我們得用多少個錢包+多少年的996福報才能勉強觸及?
《簡愛》中的割裂感,是每個時代都逃不過的命題。它們從未消失,只是換了形態。在當今社會,這種荒誕的自我客體化往往披著覺醒的外衣:
美妝教程宣稱"取悅自己",卻在眼影配色里暗藏"桃花運勢";職場晉升指南強調專業能力,卻在末尾附上"如何獲得男領導青睞"。當"釣系美人"成為社交貨幣,當"智性戀"淪為慕強遮羞布,女性在解構傳統規訓的同時,又親手鑄造了更精致的鎖鏈。
男性凝視從未退場,只是進化為更隱蔽的共生系統。影視劇中"大女主"必須安排救贖式愛情,職場女強人總要為家庭犧牲事業,這些敘事比羅切斯特的求婚誓言更具腐蝕性——它讓女性在反抗父權制時,不自覺地將自己釘回十字架上。
在全新的世紀重讀這個維多利亞時代的愛情神話,我們既要看到其突破性的歷史價值,更需警惕那些被浪漫化掩飾的權力幽靈——因為真正的平等,永遠建立在持續不斷的解構與重建之上。
PS:
1. 《簡·愛》中的一些局限,作者在另一部作品《謝利》中做了重構。
2. 寫文章的時候,突然想起《希區柯克懸疑故事集》里面的一個關于外貌如何影響愛情的小故事:
一個美麗的獨身中年女人愛上一個帶著木偶小丑的腹語表演者,在追隨了整整一年,看了他的所有所有表演,她鼓起勇氣,顫抖著手寫了一封熱情洋溢的信,沒想到得到了回復——讓她寄照片。
之后就是長久的書信來往。直到有一天,表演者終于同意見面了,要求很苛刻:只見五分鐘,允許他帶著木偶,而且不能開燈(只開了昏暗的舞臺燈)。女人同意了。
見面很順利,兩個人都很滿意。
臨走的那一瞬間,女人突然想撫摸一下愛慕對象的臉。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反應的時候,她的手摸到他的臉。女人瞬間驚呆了,那不是人的臉。她忍不住抓著他晃了一下,把他給晃散了。
女人這才發現,男人是木偶,他旁邊矮小丑陋的木偶,才是腹語表演者本人。
而就在前一分鐘,女人還在卑微地說,“我懂你的孤獨?!?/p>
可能是作為對自己的懲罰,女人選擇了一輩子沒有結婚。
性別反過來,結果可能也是一樣的。
插圖為不同版本電影中的簡·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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