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望往往出其不意,將我們引向從未設想的遠方,或讓我們沉溺于一個原本不曾渴望、甚至不曾想愛的人。在最美好的情況下——或許也是承載我們最大希望的情況——欲望能夠違背政治為我們設定的軌跡,而為自己做出選擇。”
——女性主義哲學家阿米婭·斯里尼瓦桑
引子
楊莉從未設想過自己會嫁給一位非洲人,也從未關注過網上流傳的中非愛情。
2016年,財新在廣州拍攝一部中非跨國婚姻紀錄片。許多家庭懼怕歧視拒絕出鏡,尋找受訪者因此變得尤為艱難。記者最終找到三對跨國夫妻,試圖與他們一道向世人證明:這是愛情。然而,2018年,這些愛情故事被惡意剪輯成另一個版本:遠嫁非洲的中國女子后悔不已,無法適應落后的生活,甚至遭遇了非洲男權至上的家庭暴力。受訪者后悔自己曾接受拍攝。
2022年,00后女孩周周與年長15歲的尼日利亞籍丈夫結婚五個月,懷孕八個月,準備返回尼日利亞定居。隨后,她疑似失聯。事件迅速登上熱搜,輿論惡語相向——指責非洲的貧窮、醫療條件以及一夫多妻的傳統,甚至謾罵遠嫁非洲的女性乃至中非混血兒童。不久后,周周報了平安,開始分享兩人的甜蜜日常,也逐漸收獲國人的祝福。
在這些悲喜交替的戲劇性變化中,中非愛情早已超越兩個主角,旁觀者喧囂狂歡,樂此不疲。楊莉厭惡那些惡評;至于幸福片段,她認為那掩蓋了其中的艱辛。愛情里,甘苦自知。她的故事,講給朋友聽。
1. 漂泊到烈日國度
小時候,楊莉想去非洲,去曬牙齒。
“為什么黑人的牙齒很白?”四五年級的楊莉仰起頭,和發小一起,瞇著眼睛望向太陽。
“是不是因為他們的牙齒常常曬太陽?”
“但是太陽曬到臉,會變黑。”
兩人琢磨了許久。
“我們是不是應該穿個衣服,把臉全部遮住,只把牙齒張開去曬太陽?”
二十出頭,楊莉又想去非洲。她學的是國際貿易,在她眼里,非洲是世上最后一塊未經規訓的土地,足以對抗安穩無聊的生活。反叛與好奇低聲哄誘,戰火紛飛的剛果莫名吸引了她,她立馬拿下剛果簽證。
潮汕的父母和外婆聽聞此事,極力勸阻;就連相對安全的西非加納,外婆也裝病威脅。楊莉無奈作罷。
一年后,她瞞著家人獨自啟程。
然而,楊莉的非洲情結很快被現實擊碎:加納基礎設施落后,楊莉極不適應。她撥通發小的電話,說,“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說的話?我做到了,但是旁邊沒有你。”
半年后,楊莉無法忍受這種匱乏的生活,選擇回到朋友身邊。在廣州,日子平淡,但和朋友住在一起也不算難過,直到朋友全去了別處發展,孤獨張口將她吞沒。“一個人上班下班,一個人吃飯,總是一個人,特別可憐。”
楊莉留戀起外派的群居生活。廣州與非洲貿易聯系緊密,外派非洲機會很多,她選擇前往東非較發達的肯尼亞。不過,由于公司關系網絡復雜,缺乏背景的她沒多久便被調往更為貧乏的坦桑尼亞,駐扎在火爐般的達累斯薩拉姆。
2. 怒火升騰的愛情
楊莉的脾氣和達市的炎日一樣暴烈。
楊莉在達市做財務,接洽合作公司的財務經理亞力克。第一次對接,她就放了對方的鴿子,亞力克心中不爽。后來,楊莉同他在銀行見面。她發現他給的匯率似乎不對,瞬間,她的語氣變得凌厲:“同一天匯率,同事的低,我的高,你想讓我公司的會計覺得我在貪錢嗎?”
亞力克剛想解釋,拿起筆在手上寫——
“你不用講!”
楊莉大罵一通,根本不讓他說這是隨時變動的實時匯率。
次日,亞力克想請她吃飯。“我覺得我喜歡你。我需要一個強勢的女人。”
不是吧?楊莉心想。這人那么賤?
“我結婚了。”她謊稱。“有孩子了。”
亞力克不信。
起初,楊莉對亞力克并無興趣,總是拒絕他的邀約。但不久后,在一次工作對接中,楊莉要求他出示身份證,意外發現他們竟然是同一天生日。那是2015年,楊莉27歲,而亞力克25歲。就在那一刻,楊莉第一次仔細打量這個男人——個頭高,嘴唇薄,“不那么丑”。之后,不知為何,每次與他見面時,楊莉總會穿得稍微精致一些,兩人之間的話題也逐漸超越了工作內容。煩躁時,楊莉還會給他打電話抱怨——“我充電線又丟了”,亞力克也總是給予安慰與支持——“沒關系,我給你買”。
終于,楊莉答應和亞力克約會。
她不愿那么正式,因此選擇在當地的賽百味吃飯。巧的是,他偏愛吞拿魚,她也一樣。剛吃完賽百味,她又走進旁邊的當地肯德基,點了八個雞翅和兩個圣代。
楊莉是故意的。她想讓亞力克看到自己最真實的一面——不加掩飾的食量以及隨意的消費習慣,她想看亞力克是否會表示不滿。的確,亞力克有些驚訝,但他毫不介意。后來,他又帶她去坦桑的桑給巴爾島旅行。
楊莉發現,盡管坦桑人的平均月薪約為三十萬坦桑尼亞先令(一萬先令約合三十人民幣),但亞力克的消費水平可以與月薪一萬多元的中國人持平。楊莉的中國領導也說,擁有碩士學歷的亞力克看起來“挺聰明,跟其他當地人不一樣”。
楊莉還發現,亞力克并不輕浮。她在非洲見過太多不正經的男人:一些當地人張口就說要娶中國女人,甚至說娶來做二老婆;而一些外派的中國男人也因駐扎非洲的中國女人數量稀少,時常騷擾女同事。但亞力克不一樣。他本有一個當地女友,甚至已為她買好地準備結婚,然而,對方突然出軌,傷透了亞力克的心。遇到楊莉以前,他從沒想過會和外國人在一起。他只想找一個真誠的女孩共度余生。
亞力克追求了楊莉半年,終于如愿以償開始交往。兩三個月后,亞力克拉著她的手,說:“你是我想要娶的女人。”
楊莉心一緊。
她覺得自己還未玩夠,太多地方都尚未探索,她本能地想逃;但,她轉念一想,四處漂泊終究不是長久之計,安定下來——留在坦桑,跟著亞力克——也未嘗不是一種選擇。楊莉雖然萬分厭惡達市烈日炎炎的氣候,但這里的治安讓她滿意——她曾在肯尼亞遭遇過兩次持槍搶劫。至于亞力克,他待她很好,甚至讓她逐漸習慣了他的陪伴。最不濟,她寬慰自己:結了婚也可以離,離不掉也可以跑。
兜兜轉轉,懵懵懂懂,這次,她沒有拒絕。
3. “十頭牛”的誠意
這場跨國婚姻讓兩國的父母都有些忐忑。
按照坦桑習俗,男方叔叔需要確認女方態度,再向長兄——也就是男方的父親匯報。亞力克的叔叔先出了面,“你是真的想跟他在一起嗎?”
隨后,亞力克的母親又來追問:“你打算在坦桑住幾年?打算和我兒子做幾年夫妻?我怕你只是一時興起,幾年后就過不了坦桑的生活。”
楊莉回答道,“我不能給你保證過幾年,能過就過。”
男方思來想去,最終還是支持了亞力克的決定。
與此同時,楊莉的家人憂心忡忡。外婆一聽說她要遠嫁,郁郁寡歡;母親說她“腦子被驢踢了”;父親更是強烈反對,拒絕與她進行任何溝通。他們擔心黑人貧窮、不忠、缺乏教養……楊莉全然不顧。“我做事一向是通知,而不是商量。”隨即,她帶著亞力克踏上飛往中國的航班。
對于亞力克的到來,楊莉的家人或許心存芥蒂,但并未流露分毫。亞力克則用行動融入其中。他在楊莉父親的農場里鋤草,一下午就清理出一大片荒地。他又粘著楊莉母親去市場買菜。看到菜市場的烏雞,他比劃著問,“這個雞為什么是黑色的?”
楊莉母親回答道,“跟你一樣。”
后來亞力克告訴楊莉,他從未感受到家人的歧視,只覺得那是善意與好奇。楊莉承認,他的樂觀與豁達的確是個優點。不過,她也覺得他有時候有點“傻”。“打牌,一直贏我媽錢,怎么這么傻,不是要輸錢給丈母娘嗎?……回老家去和外婆吃飯,外婆高血壓點了盤青菜,他死命地把青菜全吃掉。”
無論如何,經過一個月的相處,家人們最終說服了自己,認為楊莉執意要嫁的人也還不錯——身材高大,眼神清澈。外婆認為他肯努力、能賺錢,并且男的賺,女的管,“和潮汕男人一樣靠譜。”楊莉的母親也不再多言,畢竟她深知女兒的倔強,索性支持她自由戀愛。她甚至為楊莉的弟弟辦好了護照,希望他能夠隨時探望姐姐。至于楊莉的父親,他終于開了口。
“第一,我們是潮汕人,”他說道,“在全中國,離婚率最低的就是我們了,我們是不離婚的,不像你們外國人,說離就離,所以你想娶我女兒,你要想好。第二,我女兒每年必須回家一次。”
亞力克趕忙同意。
臨行前,亞力克入鄉隨俗地學著走了“潮汕四禮”的過場。他獻上一斤茶葉、八個“吉”(橘)、糖果和紅包禮金——其中包著約合五百萬先令的人民幣。此外,彩禮還有一顆坦桑藍寶石,權當潮汕“三金”的平替——即金戒指、金耳環、金項鏈或金手鐲。楊莉母親用禮金給親戚們訂了喜餅。
母親問亞力克,“你們非洲彩禮是怎樣的?”
“我們一般會給十頭牛。”
楊莉解釋道,“以前沒有貨幣,以物易物,就有這個風俗。牛的話一般是五到十頭,先令禮金則一般給到一百萬到三百萬。”
牛在農村的批發價一般,但到了城市卻價格不菲。楊莉的母親稍微算了算,打趣道,“要不你送給我牛吧,還比禮金多點。”
4. 在教堂地下室哭泣
楊莉向來隨性,對繁瑣的婚禮毫無興趣,甚至提議省去儀式,在家吃頓飯,把錢留作旅行。
婆婆和亞力克表示反對。
婆婆說,“你是害怕別人知道你嫁了黑人嗎?”
亞力克則說,“這不僅是你的婚禮,也是我的婚禮,一輩子就這一次,我想開心辦一場。”
楊莉答應下來。她沒想到,男人也這么在意儀式。最終,整個婚禮籌備由男方操持。
男方提前三個月向親戚收份子錢,作為婚禮基金。若有不足,則由他的父母補上。最終,他們共籌得約四千萬先令,計劃在達市大擺筵席。楊莉父母因年事已高,不便遠行,便由楊莉弟弟代替,在達市的中國人——楊莉的熟人乃至客戶——也將代為撐場。男方的親友則將云集一堂,規模可達一兩百人。
楊莉與坦桑親戚并不熟悉,她覺得自己和他們難以溝通,不懂斯瓦希里語反而成了避開親戚嘮叨的借口。在籌備婚禮時,她參加了一次家庭聚會,穿了一條裙子,腰間兩側各開了一個小巧的洞口。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叔叔看到她,說:“你穿這么露,你不尊重我。”
“我穿這么露,但我不出軌,”楊莉直接反駁,“有些坦桑人包那么嚴實還出軌。我外婆七十幾歲,還穿小短褲,但她早年喪夫,從沒改嫁。”
叔叔沒再說話。他已接連娶了四個老婆,最年輕的那個才十八。
楊莉為自己的婚禮挑選了主題色:藍色、白色和銀色,同時定下婚車的品牌、捧花的樣式……接著,她又采購了各種物品。
亞力克忍不住問:“怎么花錢這么快?”
亞力克的阿姨得知此事后,立馬斥責:“永遠不要問老婆錢花到哪里去,給她就好了!”
從那以后,亞力克再沒問過楊莉的花銷。
在婚禮籌備中,唯一需要楊莉多費心的是她的婚禮行頭。楊莉在當地試了許多款式——不少店鋪連試婚紗都要收錢,結果,當地的婚紗款式與亞洲人嬌小身形不符,歐美式妝造亦不適配亞洲人的面部特征,而所謂的新娘助理——這一職位在坦桑婚禮中司空見慣——卻一再勸她本地購買,使用本地妝造。楊莉起初不解,后來才明白對方是為了回扣。最終,她索性在淘寶訂購婚紗,讓弟弟帶來。幾經輾轉,她也終于在當地找到一位自稱擅長新娘妝的中國人。
然而,婚禮當天,楊莉的妝容頻頻出岔,幾乎把儀式攪黃。
化妝師遲到了整整一小時不說,她的化妝品廉價刺鼻,妝容效果更是一場災難。“怎么會有人拿別人的婚禮開玩笑?”楊莉盯著鏡子里的自己,不敢相信。她回憶說,“睫毛一邊有一邊沒有,眉毛像兩條毛毛蟲,頭發像洗澡前隨便扎的。”
按照原定計劃,婚禮應在下午三點開始,現在時間已過。她匆忙趕往教堂,但披頭散發走上神壇還是讓她難以接受。聽聞教堂地下室有電源,她立刻讓化妝師帶著卷發棒,和她一起沖下樓,化妝師的丈夫與女兒也緊隨其后。正當她燃起一絲希望,卻發現無人攜帶轉換插頭。
一切都是徒勞,異國他鄉的陌生令她措手不及。盡管她已在坦桑生活了一年,但大部分時間她都待在中國公司,未曾感受到太多差異。此時此刻,陰暗的地下室里,這個轉換插頭不合時宜地擊潰了楊莉的所有剛強。她孤立無援,淚水決堤。
亞力克在教堂等候多時,察覺到異樣,連忙趕來。和亞歷克一同下來找她的還有楊莉的弟弟和中國朋友。樓上,一屋子人都在等她出場。
“你很漂亮!真的!什么問題都沒有。”亞力克不停地安慰,“你就是不弄頭發,你都很漂亮。不管怎樣,你都是最美的。”
終于,楊莉止住眼淚,理好裙擺,步入教堂。
教堂婚禮
5. 一個男花童,兩個女花童
盡管楊莉對妝容憤恨不已,但當化妝師女兒希望擔任花童時,她還是答應了。她向婆婆提出要求,可婆婆卻拒絕臨時更換。婚禮因此出現了令楊莉極為不悅的場景:一個當地男花童,旁邊站著兩位女花童——一位是黃皮膚的中國姑娘,另一位是黑皮膚的坦桑姑娘。
盡管這安排并非婆婆的本意,但楊莉總覺得心中隱隱不安。婆婆一直擔心楊莉會拋棄亞力克,而這次花童的安排,似乎無形中映射出未來家庭的某種模樣。楊莉莫名覺得,婆婆是不是想借此暗示,亞力克還會迎娶一位當地妻子,走上一夫多妻的道路。
其實,亞力克早就說過自己并不接受坦桑一夫多妻的習俗,他是尊崇一夫一妻制的基督徒。
“你的父輩也是基督徒,也娶了那么多老婆,”楊莉直言,“生活在這樣的家庭里,小輩總會學到一點。”
亞力克再三強調,他們的教堂嚴格遵循一夫一妻制。如果夫妻之間出現矛盾,證婚人還會主動介入,進行調解和思想工作。即便要正式離婚,也必須經過教堂的批準,否則政府不會受理。
他還說自己就是不愿離婚才執意要領兩個證——教堂結婚證以及政府結婚證。此外,他在政府結婚證上勾選了“一夫一妻”,而不是“一夫多妻”或“潛在一夫多妻”。
教堂結婚證(注,不是楊莉與亞力克的結婚證,僅供參考)
政府結婚證,最右欄顯示了有關一夫多妻的選項
(注,不是楊莉與亞力克的結婚證,僅供參考)
6. “討厭”的婚禮
完成教堂婚禮后,楊莉夫婦與賓客一同驅車前往宴席現場。
在坦桑,婚紗照不像在國內那樣提前精心拍攝,而是沿途擇景即拍。車停了兩次,每次,楊莉都像個人形模特,和親戚挨個合影。她穿著高跟鞋,踏在草地上,腳步輕緩卻仍沒躲過濕漉漉的粘膩,蟲子也悄悄鉆進婚紗夾層。
她咬牙堅持,最終收獲了一組十分真實的寫真。“沒有角度,沒有修圖,許多畫面甚至沒有對焦。”她無話可說。
到露天宴席地時已是七點半。四周燈光閃爍,氛圍熱烈。舞臺中央,兩張氣派的寶座宛如皇室御座。
八點,音樂驟然響起,當地賓客紛紛起舞,笑聲與歌聲交織在一起。亞力克興致勃勃地加入,肆意地扭動身軀。楊莉卻有些茫然,她穿著華麗的婚紗,行動不便,而且她也并不習慣這些奔放的舞蹈。她呆坐著,仿佛周圍的熱鬧與她無關。
接著,主持人登臺邀請亞力克親友一一發言。這場“祝福”持續了整整兩個小時,楊莉只聽見一片嘰嘰喳喳的斯語,饑餓與困意不停前來叨擾。她滿腦子想著快點開飯。
十點半,切蛋糕儀式開始。楊莉按規矩,恭敬地喂了婆婆一口,然后又將蛋糕分發給賓客。
隨后是禮物環節。賓客們邁著舞步,搖曳著坎加,登臺獻禮。坎加是一種印有字句的長方形彩色布料,常用作婚禮禮物。婚禮專用的坎加上通常寫著類似“婚禮的喜悅在于彼此相愛”、“哦,主啊,賜福我們的婚姻吧”之類的句子。
禮物環節的尾聲是女方向婆婆獻禮。楊莉對此毫不知情。就在她一臉錯愕時,亞力克迅速塞給她一個空盒。她僵硬地遞過去。婆婆打開后,大驚失色。等婆婆反應過來,她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我兒子養你這么久,你就給我個空盒子呀。”尷尬中,這一環節勉強收場。
十一點,終于進入晚宴環節。楊莉已經餓得渾身無力,還好新郎新娘可以先行在自助區取餐。等他們在舞臺前的小桌旁落座后,其他賓客便可依次排隊取用。
午夜十二點,婚禮落下帷幕。
楊莉回到家,婚紗都沒脫便倒在床上睡去。
最終,楊莉會意識到這場婚禮代表了老公和婆婆對她的重視,因為許多嫁到坦桑的女人根本沒得到這個正式的儀式;她甚至還會對亞力克說:“老公,謝謝你給了我這么一個婚禮”。不過,在剛結婚的那幾個月,每當回憶起這場“討厭”的婚禮,她總是忍不住抱怨,覺得把錢花在這樣一場耗盡體力的儀式上,遠不如一場痛快的旅行。
露天婚禮
7. 坦桑“妻管嚴”
步入婚姻后,楊莉打算像她的潮汕父母一樣,男主外,女主內;要是有機會,還可以像父母那樣一起創業,她的父母是廣交會的參展商。于是,她辭去工作,專心在家打理生活。
一開始,亞力克的母親和阿姨擔心楊莉做的當地飯不好吃,騙她說這里的習俗是男人的衣服只能由妻子洗,飯菜則由保姆做。楊莉不同意,她認為要贏得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他的胃。她堅持親自下廚。
“當地飯很簡單,不就番茄、洋蔥、土豆燉一燉。”楊莉說,“我偶爾包點餃子,弄點手搟面炒一炒,人家發現中國菜好吃,我老公現在已經吃中國菜了。”
與此同時,亞力克則全身心投入創業。他嘗試了多種生意,賣蛋糕,賣烏噶里(Ugali,即玉米面團,是當地主食)。“但還是不夠老婆花。”楊莉笑著說。亞力克繼續想方設法為家里賺錢。他投資理財,購置了十套房產出租,接著又鉆研賣啤酒,還開始養雞養豬。
兩人的婚姻也給亞力克帶來了一個商業契機——簽證代理業務。在中國,中非夫妻往往是商業伙伴,在坦桑亦是如此。兩人各司其職,一方負責擴大華人客戶群,一方負責具體辦理。亞力克甚至還去達市大學報班學過中文。公司運營得如火如荼,兩人經濟狀況也愈發寬裕。
楊莉覺得,亞力克勤勞大方,從來不管她如何花錢,和那些一旦追到手就變吝嗇的男人完全不同。此外,他十分聽話。大事小事,他都聽老婆的。面對楊莉的暴脾氣,他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甚至從不對她大聲講話。
在外界對非洲男性的諸多誤解中,家暴問題常被過度強調,亞力克的表現顯然完全不同。倒是楊莉總是罵罵咧咧。某天,亞力克好奇地問楊莉為什么那么愛罵他。
楊莉說:“你不就是因為我罵你才愛上我的嗎?”
楊莉的幽默也逐漸影響了嚴肅的亞力克。
一次,亞力克喝得酩酊大醉,回到家嘔吐不止。的確,亞力克工作不順時,總會出去喝杯悶酒,以免把情緒帶回家,但他一般不會喝成這樣。楊莉看到他嘔吐,氣不打一處來,順手用空心棒子打了他幾下。
第二天,楊莉問他,“明知道我會很生氣,你為什么不酒醒了再回來呢?”
“不行,”亞力克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酒醒了,被你打,會疼。”
某個瞬間,楊莉知道,這個男人可以做自己孩子的爸爸,可以給孩子提供一個不錯的未來。于是,她認定了這個人。
楊莉陸續生下兩個女兒,徹底在坦桑扎下根來。
8. 不必出生的兒子
亞力克還想要個兒子。
在非洲的大多數文化里,更多孩子意味著更多祝福,一夫多妻的傳統也根植于此。在《非洲的愛與婚姻》中,肯尼亞的基督教哲學家姆比蒂從神學角度委婉提到,非洲社會對子女的重視——尤其是對男孩的重視——源于對“永生”的追求。永生意味著在后代的記憶中延續,兒子不僅傳承父親的姓氏,也被視為父親生命的延續。因此,結婚生子,尤其是生下兒子,在當地文化中受到極大的推崇。不結婚、不生子幾乎等同于自殺行為。
但楊莉不愿再生。
在楊莉家中,女性地位一直很高:她的父親是“妻管嚴”,每月兩百塊的零花錢得找妻子討;她的弟弟也得和姐姐共同分擔家務。此外,弟弟并不想要兒子,只愿獨寵家中女兒。因此,楊莉并不贊同網絡上對潮汕文化的片面刻畫。當然,她也不認為亞力克重男輕女,她只是覺得人總是很貪心,希望兒女雙全。其實她自己也有這個愿望。“都說兒子親媽,女兒親爸,我也會怕女兒到了青少年時期會偏向他。”
不過,即便如此,楊莉依舊不愿再生。她唯一的顧慮是,如果不生,他是否會尋求別的女人延續血脈,女兒的生活是否會因此受到影響。
楊莉告訴亞力克,“我不想要兒子,但我可以為了女兒的物質生活穩定去生。但我要告訴你,是你逼我的。”
他們咨詢了試管嬰兒的方案,甚至了解了代孕選項,但她很快意識到,無論如何,兒子的到來都會改變女兒的生活。
“試管要花上萬美金,你拿存款去生兒子,為了什么?你家有皇位要繼承?”
“你總是很忙,沒空陪我,你說要努力賺錢。那有了第三個孩子,你是不是需要更努力地賺錢,更沒空陪我們?那我們結婚是為了什么?”
“生活中除了兒子,還有很多事情。去旅游,去看不一樣的東西。如果再生一個,我起碼要被困住五年,兩個大的孩子也沒法出行。”
亞力克無言以對。但他也有自己的顧慮。“老了沒法去女兒家,沒兒子,就沒家了。”
楊莉反駁,“你說,你生病了,是你女兒照顧你比較好,還是兒媳照顧你比較好?如果你媽生病了來找我們,你上班,讓我照顧她,怎么可能?”
亞力克還是不愿放棄,說自己的表兄弟都有兒子。
楊莉則說亞力克的當地富豪朋友也只有一個女兒,也過得很滿足。
最后,亞力克表露,“有了兒子,我媽媽會很開心。”
楊莉這下全明白了。他母親只有他這一個兒子。雖然母親住在其他城市,婚后鮮少出面,但這次,她一定對他施加了極大的壓力。
楊莉駁斥道:“你要用我的肚子來讓你媽開心?……當年跟我結婚之前,但凡你跟我說必須要有兒子,我們都不用結婚。”
兩人你來我往爭論了一周,誰也無法說服對方。
后來,某天凌晨,三四點,楊莉發現亞力克不在家。她問亞力克去哪了。
亞力克說,“睡不著,去路上逛一逛,想些事情。”
楊莉沒有阻攔,讓他獨自去思考。
兩天后,楊莉問他:“還在想嗎?”
“沒有,沒有。不想了。”
時至今日,楊莉還是沒生兒子。她不知道亞力克是否放下這個念頭,但這兩年,他再沒提這件事。
9. 在黑色中迷失
雖然楊莉早已成了非洲新娘,但她對中非愛情的態度依然悲觀。
坦桑約有三萬華人華僑,大部分都在達市。楊莉保守猜測,達市只剩下十幾對中非夫婦,因為不少都在孩子上初中時離婚——有的因出軌,有的因養老規劃不合,有的則因思想差異……她覺得,這些事或許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楊莉偶爾會感到孤獨,尤其是和亞力克吵架時。每次,她哭得一塌糊涂,跑出家門卻發現哪也去不了。她說自己不會開車,“很可悲。”她也沒法打車回娘家。她甚至沒法找朋友哭,因為她在當地沒什么朋友。
“華人基本上都是來賺錢的,人家各過各的……而且一般中國人也不祝福這種婚姻,都等著看你笑話,看你離婚,然后說,‘我早就告訴你了,不靠譜。’”
對于自己的難題,楊莉倒能忍受,最讓她擔心的還是女兒的身份認同問題。五歲的二女兒總是問她:“媽媽,為什么我的頭發不是直的?”“為什么我的皮膚是棕色的?我想和你一樣的顏色。”
每次聽到這些問題,楊莉甚至有些后悔自己嫁給了黑人,尤其是她覺得這給女兒帶來了困擾。
最后,楊莉告訴女兒,“顏色不是很大的問題呀,主要是你這個人讀了多少書,人品怎么樣。”
為了讓女兒不糾結自己的膚色,楊莉不顧亞力克的反對,也不在乎她和亞力克都不懂法語,堅持將女兒送進了法語國際學校。楊莉有自己的考慮。法語學校混血兒童很多,她希望女兒能在多元文化的環境中找到自己的位置,不會在中國人群中格格不入,又在坦桑社會里顯得游離。她希望她們能夠不受歧視地過上更發達的生活。
楊莉告訴女兒,“你們要努力學習,變優秀,去很多國家看不同的事情。”
楊莉常常帶女兒回國,一年至少兩次,因此,女兒和楊莉家人十分親近。楊莉也喜歡帶亞力克回國,而對于回中國,亞力克比楊莉還要興奮,總是提前兩三個月就開始籌劃。
第一次去楊莉家時,亞力克就告訴過她:“中國人真好,住這么久,還是如此熱情,要是坦桑人,早就給臉色了。”
亞力克如此喜愛娘家,以至于每次回去時,都會包上一萬元紅包給楊莉的母親。
不過,楊莉家人依然心存擔憂,生怕這個遠在他鄉的“妻管嚴”某天突然變心。
去年,楊莉曾獨自回國一次。父母不明所以,竟誤以為她和亞力克要離婚。楊莉將計就計,給弟弟打電話,說,“我抓到老公出軌了,我現在回國沒車費,你給我發2000塊錢。”
弟弟立刻轉賬。風塵仆仆的楊莉隨即給弟弟發了張照片,弟弟看到她疲憊的模樣,更加覺得姐姐在外面過得艱難。他在家里大說特說:“我就知道不能嫁黑人。”
楊莉明白,大家總是習慣性地認為非洲人不如中國人,盡管事實并非完全如此。她也知道,她決定結婚時,家人是拗不過她才勉強同意,但他們并未真正改變對黑人的看法,甚至拜神祈求,希望她遇到的非洲男人與眾不同。
就連楊莉自己也深受這種偏見的影響。
她曾對亞力克說,“如果我在國內遇到你,我看都不會看你一眼。”
她也曾和朋友說,“如果說亞力克皮膚白一點,或者說和中國人差不多,我覺得我是搭不上的。”
有時,她甚至會說,“我愛亞力克,但我討厭‘黑人’,也不愿意女兒嫁給‘黑人’。”
這里的矛盾并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難以理解。楊莉所謂“黑人”,其實指的是每個群體中都會有的不善之徒。語言的濫用很容易讓偏見如同瘟疫般蔓延。
楊莉曾問過亞力克是如何看待自己黑色皮膚的。亞力克說,“我對自己的黑色皮膚沒有一點自卑。”
最后,她告訴自己,“作為一個老公,他對我,對孩子,足夠了。要再去說他這個黑色皮膚,就有點過分了。”
帶著騙局般的玩笑,楊莉獨自回到了家中。
父親問母親:“怎么了?吵架了?”
“不知道啊,你自己問。”
楊莉不語。
“那孩子呢?怎么辦?怎么沒帶回來?”大家越發擔心。
直到吃完飯,楊莉才告訴他們自己是回來體檢的。
父母放下心;弟弟則讓姐姐趕緊還錢。
那次以后,楊莉又帶著亞力克和女兒回國,帶他們旅行,了解文化歷史,體驗新鮮世界。
其實,亞力克以前一直以為旅行不過是去草原看動物,一路顛簸,身心俱疲。直到他跟著楊莉周游中國,他才發現,原來旅行也可以如此便捷,吃喝玩樂應有盡有。
就在上個冬天,楊莉帶著亞力克和女兒去了東北,帶他們了解侵華日軍第100部隊的歷史,帶他們一起欣賞冰雕。
無比幸福地,他們全家一起度過了人生中的第一個雪中冬季。
10. 十年錫婚
結婚時拍攝的婚紗照
每年紀念日,亞力克都會帶楊莉出去吃飯,并問她:“你對我們這幾年的婚姻滿意嗎?”
然后,亞力克自問自答:“我對我們的婚姻挺滿意的。”
亞力克所說的婚姻,大部分是由一種極具規律性的生活構成。
清晨六點半,楊莉準時起床,送孩子上學;八點,她來到健身房;十點,她出現在辦公室,忙碌半日后便去接孩子放學。晚飯在六點準時開動,亞力克時常缺席。八點,她哄孩子入睡,結束一天的母職。周末,孩子的補習課排得滿滿當當——英語、法語、中文,還有小提琴,她難以清閑。
亞力克同樣忙碌。為了養家,他犧牲了與家人相處的時間。他下班回家時,孩子要么即將休息,要么已沉入夢鄉;而清晨,楊莉領著孩子出門時,他還未醒來。盡管如此,他珍惜每一個能與妻子共度的夜晚——他們并肩坐在沙發上,看足球賽、追電視劇、欣賞電影。在這些愜意時刻,他總會取來潤膚乳,給她按摩雙腳。到了十點,兩人便安然入睡。
對亞力克的紀念日問題,楊莉沒有直接回答。她說,“得看你表現。”
楊莉的愛意表達似乎總有些拐彎抹角。
今年生日時,楊莉送給亞力克一瓶湯姆·福特的烏木香水,并在朋友圈公開為他送上祝福。
“買那種八角桂皮大料味,”她寫道,“味道能嗆到人,十米開外能熏暈人的香水,我就知道是對的。這些老外就喜歡這種,還特別打電話感謝!生日快樂,大哥!”
今年下半年,兩人的十年錫婚即將來臨。與往常一樣,他們計劃外出用餐。
“我也埋怨過他,沒有什么鋪滿玫瑰花的浪漫。”楊莉抱怨道,“結果他來了句:‘人家那么浪漫求婚的還離婚,你看你跟我過得好好的。’”
今年的紀念日上,或許亞力克又會問楊莉是否對婚姻滿意,或許楊莉依舊不會直接回答。
盡管楊莉時刻都記得亞力克的優點——“肯定比我多”,但她總是輕描淡寫地,同時又似乎是謹小慎微地說:“將就過。”仿佛話一旦說得太滿,好運就會消失。
她告訴朋友:“我從來不會說我很幸福,或者說我會一直幸福。這要看運氣……但生活的柴米油鹽,他給了,尊重也給了,話也聽你了。偶爾打罵他,他還笑嘻嘻的,給女兒裝弱救命,‘媽媽打我’。這樣子,就差不多了……至于未來,能走多久,算多久。”
(*根據楊莉口述整理,楊莉與亞力克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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